1
掛掉電話,桂康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到旁邊空空的椅子,不免有些失落。
電話是縣委宣傳部一個姓林的女孩子打來的,說是明天有一個中央媒體的記者要來采訪他,順便讓他帶去他老家看看。桂康欣喜若狂,掛掉電話后竟然忘記了身旁的同事已經巡邏去了。他想告訴同事,明天有記者要來采訪他,他需要請假一天,想讓同事替他值班。其實,桂康想要跟同事說值班的事是其次,首要的還是要跟同事告訴這個好消息,有記者要來采訪他了,他要上電視報紙了。桂康有些迫不及待,拿起桌上的對講機就呼叫起來:“福來福來,你在哪里?”桂康邊說邊瞄向眼前的幾臺監控顯示器,沒有見到福來的影子。對講機里傳來福來的聲音:“桂康桂康,我在B1棟四單元這里。”B1棟四單元的樓梯口,是懸掛巡邏簽到本的所在,福來巡邏到那里時正好簽到。
“福來,明天有記者要來采訪我,還要我帶他們去我老家看看,你幫我值班一天,可以的吧?”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請我吃一餐酒。”
“兩餐都沒有問題。等我回來再說,順便拿幾只正宗七百雞來,我們弄個辣子雞送酒。”
對講機里傳來福來得意的笑聲。他仿佛聽見,福來在輕輕地咽口水。
桂康放下對講機,掏出手機撥通了老婆金鳳的電話。金鳳在電話那頭沒好氣地說:“干什么呢,不好好值班,亂打什么電話?再說我這忙死了。”
金鳳在農民工創業園的一個手套廠做工,工資按件計算,時間就是金錢,她可不想浪費哪怕一分一秒。不像桂康,把時間不當回事,整天任時間大把大把地從眼前流過。
桂康得意地笑著,故意賣了個關子:“有個好消息!”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明天有記者要來采訪我,還要我帶他們去我們老家看看。”
“這算什么好消息?沒什么事我掛了。”
桂康剛要跟她說說被點名接受記者采訪的無上榮光,金鳳已經非常干脆地掛斷了他的電話,生生地把他的話憋在了肚子里。桂康很無奈地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婆娘,看我到家怎么收拾你!
下班回到家,桂康沒能把金鳳怎么樣,倒是又把白天的事跟她提了。
金鳳說:“看把你興奮的,像打了雞血一樣,不就是記者要來采訪你嗎,至于那么興奮嗎?”
桂康說:“你說我能不興奮嗎?你想啊,新城里那么多搬遷戶,為什么不采訪別人,卻偏偏要采訪我?”
金鳳一本正經地說:“可能你比別人多帥一點點。”
桂康說:“我何止比別人多帥一點點,簡直是帥爆了好嗎?”
桂康沒搬來新城之前,常年在外打工,學會說一些挺時髦的詞。
看著桂康也一本正經的樣子,金鳳忍不住撲哧一笑,差點沒有笑岔氣。
桂康說:“你想啊,記者來采訪我,我就有機會上報紙電視。上報紙電視,是人人都能有的機會嗎?只有最出色的人才有機會上電視報紙。再說了,被記者采訪,說明我們是搬遷戶里頭干得最好的。”
說到這,金鳳似乎已經無話可說了,只說了一句:“看把你美的,真是山里出來的。”
桂康不服氣,說:“山里出來的怎么啦?山里出來的一樣可以很好地在城里生活下去。”
2
來到縣易地扶貧搬遷生態民族新城后,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成了桂康像上班一樣準時準點、盡職盡責的事情。以前在山里,桂康可沒有一天是接送孩子上下學的,都任由他們像家里的那三只山羊一樣,早上打開門讓他們蹦蹦跳跳出門去,傍晚只需把門敞開,他們會知道回家來,不用擔心他們迷失在山林里,或是掉落到山路下面。在新城里就不一樣了,雖然孩子就讀的學校就在新城里,都在他的巡邏范圍之內,但他還是擔心,擔心孩子會走失掉,會走丟在這密密的樓群中間。
一大早起來,他點燃煤氣爐煮面條做早餐,抽油煙機也跟著呼呼地運轉起來,他就有種在云里霧里的感覺。半年前,他還是在山里用柴火煮菜做飯,早上孩子出門都是像山羊出門覓食一樣空著肚子去的,吃早餐也是搬進城來后才養成的習慣。吃完早餐,一家人一起出門。桂康想,干部們早上出門上班,也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一家人有說有笑來到樓下,老婆金鳳朝著農民工創業園的手套廠走去,他則送十一歲的小兒子和八歲的女兒到民族新城小學的門口。桂康看著兩個孩子走進校門,走上教學樓的樓梯,才放心地走開,來到新城的大門口。
縣委宣傳部的小林和他約好了,今天早上八點十五分,她和兩個記者開車到新城門口接他,一起往他山老家去。桂康掏出手機,看看時間還很早,就轉過身去,想去巡邏一圈,順便看看在手套廠做工的金鳳。自從搬到新城后,他不僅有了一套寬敞明亮的安置房,自己還被安排在新城物業管理中心當了一名保安,金鳳也就近在農民工創業園的銘順手套廠上班。曾經因為文化水平低外出找工難、工資低的夫妻倆,現在算是有了穩定的工作。桂康為此格外珍惜,也格外熱愛這份職業。即使不是他值班的時候,他閑在家里沒事,也在新城里轉悠著,這里走走,那里看看。每次路過銘順手套廠門前,桂康都會放慢腳步,往里面尋找金鳳的身影,有時還故意很大聲地咳嗽幾聲,引起金鳳的注意。金鳳多半是對他拋白眼,他卻心里美滋滋地又向別處巡邏去。桂康覺得,從前那么苦的日子,夫妻倆都能患難與共、相親相愛,如今搬來了新城,生活好起來了,他也得學學電視里的人們秀秀恩愛。
桂康往新城里走沒幾步,迎面遇見開著二手皮卡車的桂生。
桂生和他是同一個屯子出來的,也算是他堂弟。他搬到新城后,剛開始也是在農民工創業園里的皮革廠做工,做了不到兩個月,耐不住那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煩瑣工序,就貸款在新城里租了間小門面,專門經營山里原生態的土豬肉和山羊肉,還買了部二手皮卡車,經常跑回老家那邊去收購山民們散養的山羊、土豬。
桂生停下車來,把頭探出車窗外,問道:“哥,一大早的,去哪里回來啊?”
桂康說:“沒去哪里回來。有記者要采訪我,還要我帶他們回我們?里看看,我是在門口等他們,看看時間還早,就進來一下。”
“行啊哥!要出名了啊!我也是要回我們村里去,要不要我拿幾斤羊肉去,到村里做菜等你們?”
“你走你的,不用管我們。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有什么安排。”
“行!那我走了哥,有什么就電話聯系。”桂生正起步要走,又探出頭來,說,“哥,你這往里走,萬一他們來了見不著你怎么辦?”
桂康想想也是,到時總不能讓人家記者等,就掉轉頭來,跟在桂生皮卡車的后頭出門去了。他站在門口等,八點一刻還差一分,一輛車停在了他的面前,一個面容清秀、扎著小辮的女孩子探出頭來,問道:“你好!你就是蒙桂康大哥吧?我是宣傳部小林。”
桂康點頭稱是,女孩子就打開車門,讓他上了車。
進到車里,桂康坐在靠窗的位置,見到一車的陌生人,頓時顯得窘迫起來。正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副駕駛座位的一個微胖年輕人轉過頭來,伸出胖乎乎的大手,說:“蒙大哥好,我是小趙!”桂康也伸出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一股滾滾的暖流,所有的拘謹頓時煙消云散了。坐在右手邊窗戶旁的一個帥小伙也伸出一只手過來,說:“蒙大哥好!我是小夏。”桂康微笑著,也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有力的手。
小趙問:“蒙大哥,我們此次采訪的目的,小林跟你說了吧?”
桂康說:“嗯,說了。”
小趙說:“我們的采訪行程是這樣,你先帶我們到你老家那里看看,拍幾個鏡頭,回頭再到你新居看看,也順便看看你和你老婆工作的地方。這一來一回,可要耽誤你一天的時間了。”
桂康說:“沒事,我已經請假了,有同事替我值班了。”
小趙說:“那就好!那就辛苦你了。”
桂康說:“沒事。”
小趙說:“這一路到你老家,都通水泥路了吧?”
桂康說:“沒有,水泥路只通到村部,從村部到我老家還得走山路。”
小趙說:“那要走多久的山路?”
桂康說:“我們走要一個小時多一點,你們不習慣走山路,可能要久一些。”
小林就笑了,說:“蒙大哥,你可不要小看我們中央媒體的記者,他們是全國到處走的人,沒有他們沒走過的路。”
小夏問:“你們屯怎么就不通公路呢?”
桂康嘆了嘆氣,說:“我們那里山高深,修路難啊。”
小林插過話來,說:“他們屯總共不過十三戶人家,原則上二十戶以下的屯都不計劃修路,而是動員群眾整屯搬遷。”
小夏問:“蒙大哥,如果當初修路進去了,你還會搬出來嗎?”
桂康說:“會的!同樣會的!”
3
當初,桂康乃至全屯的人,可不是這么想。
他們住在那深深的山里,整天眼望著蜿蜒曲折的山路纏繞在眼前,最后消失在山坳口,腦海里閃現的卻是一條雖然蜿蜒曲折但卻寬闊平坦的屯級路,就像村里其他山那樣,一條條平坦的水泥路把山和山外很順暢地聯結在了一起。駐村第一書記、幫扶干部每次進山來開展幫扶工作,動員他們搬遷到鄉里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甚至是縣里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去的時候,他們都是把頭搖了又搖,還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要是能把路修進來,以后倒可以把自己的狗窩打理得更漂亮。
“路不是不可以修,只是這修路的成本太大了啊。你們弄念屯也就十三戶人家,政府卻要花大投資來修路,不劃算啊。最主要的是你們這兒的居住環境惡劣,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不如考慮搬遷出去,這樣更有利于你們今后的發展。”去年春節過后,駐村第一書記小覃和兩名幫扶干部又來到他們的山里,這樣對他們說。
這一次,小覃書記和幫扶干部們不是像平時進村入戶時那樣單獨跟他們每一戶說,而是召集了全屯的人集中在桂康家的曬坪上,開了一個整屯搬遷動員會。
小覃書記從弄念屯惡劣的生產生活條件說到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良好的環境,從整屯搬遷補助和獎勵政策說到整屯搬遷的好處,滔滔不絕、苦口婆心講了一中午,桂康及全屯的人仍不為所動。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存在著幾個疑問:我們搬出去干什么?我們搬出去能干什么?雖然,這樣的疑問小覃書記早就給了他們答案,但他們的心里仍不肯相信,以為那不過是虛幻的泡影,不過是小覃書記為了完成領導交派的任務而隨口說出的承諾。他們還是覺得外面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山好。貧窮又能怎樣,不能脫貧致富又怎樣,祖祖輩輩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屬于他們,他們只屬于山。離開了山,他們還能是什么?
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小覃書記拿來的放棄搬遷聲明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還很慎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這讓小覃書記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他原本希望,通過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一番動員,不說全屯的貧困戶解除顧慮放下思想包袱簽訂搬遷協議,至少也要有一小部分甚至一半以上的貧困戶愿意簽訂搬遷協議。哪想,一番動員下來,竟沒有一戶貧困戶有打算搬遷的意愿,更不用說愿意當場簽訂搬遷協議的了。
桂康看見,小覃書記一臉凝重,看著眼前那摞沒有人動的搬遷協議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在那次搬遷動員會后不久,小覃書記又出現在了山坳口,順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又來到了弄念屯。小覃書記來到桂康家,叫身為屯長的桂康告訴屯里的人們、每戶的戶主,明天集中到山外的村部,他要帶他們出門旅游,路費食宿費全包,額外還給他們每天一百塊的誤工補貼。桂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如他不相信之前小覃書記說的建檔立卡貧困戶購房資金按人均二千五百元的標準自籌,就可以在生態民族新城得到一套商品房。
桂康說:“小覃書記,你要帶我們去哪里旅游啊,還要給補貼?”
小覃書記說:“去哪里旅游你先別管,你明天早上只管把人召集到村部,我們一起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會給你們誤工補貼。”
弄念屯的人們經常外出務工,也不是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可是旅游,還真沒有專門去旅游過,而且還是免費的、有誤工補貼的旅游。人們都很好奇小覃書記要帶大家去哪里旅游,就都一個不落地聚集到了村部,跟著早在那里等候的小覃書記和四個村干,坐上了開往縣城的中巴車。
中巴車路過鄉政府所在地附近的鄉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時,小覃書記叫司機停下車,帶著大家走到安置點逛了一圈,大家都不以為然,說每次趕圩的時候路過,不都看見了嗎,還有什么好看的?小覃書記說:“你們平時趕圩路過時是看見了,可你們沒有走進來好好地感受一下這安置點的好,沒有好好想想,假如你們搬到這安置點來生活,會是怎樣一種感覺。我現在就帶你們來好好參觀一下、感受一下,也許你會愛上這里。”大家跟著小覃書記,參觀了那些粉刷得像鹽一樣白、整齊劃一的兩層樓房,心里不免覺得自己現在所住的那些木瓦房,實在是太寒酸了。聽著安置點工作人員的介紹,大家對安置點突然就有了一種因為了解才喜歡的感覺。有些人的臉上就有了一種艷羨的神情。小覃書記看在眼里,不失時機地插過話來:“只要你們愿意離開弄念屯,這里的房子,你們也會有一套。”大家聽了小覃書記的話,只是笑笑,沒有人急于想表達什么。在大家的心里,需要用一定的時間做最后的決定。小覃書記又說:“好了,鄉里的這個安置點大概情況就是這樣了,大家如果覺得不夠好,我們就去更好的地方看看。”
大家都很好奇,接下來小覃書記會帶他們到哪里去。小覃書記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我們要去縣城里功能最齊全、設施最完善、房子最漂亮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參觀。那也是前段時間我極力動員大家搬遷去的地方。
有些人的心里就在想,小覃書記你帶我們去縣城參觀有什么用?我們不想離開弄念屯,你就是帶我們到北京去參觀,我們回來也還是覺得弄念屯最好。
想歸想,大家的步伐還是緊跟在小覃書記的后頭,坐上中巴車往縣城去。來到縣城,已是午飯時間,小覃書記帶著大家到一個餐館里吃罷午飯,就到縣易地扶貧搬遷生態民族新城里去。因為還沒到上班時間,新城管委會的工作人員還沒上班,小覃書記說,先帶大家在新城里隨意逛逛,等管委會的工作人員上班了,再叫一名工作人員帶他們去參觀房子的戶型、農民工創業園以及民族新城的中學和小學。
看著新城里一幢幢巍峨挺拔的高樓、美麗如公園的小區廣場,還有那些帶著小孩在悠閑散步的人們,桂生悄悄對桂康說:“哥,這里好是好了,我只是擔心,我們搬來這里后,往后靠什么生活?干部們有工資領,老板們有生意做,我們可什么都不會做,只有一身蠻力而已。”
桂康說:“小覃書記不是說了嘛,在這里,還有一個什么創業園,我們搬來后可以去那里打工。”
說到這里,桂康問道:“小覃書記,當初你跟我們說,我們如果搬來這里,可以在那個什么創業園里打工,是嗎?”
小覃書記說:“是農民工創業園。那里面有很多家加工廠,你們只要勤勞肯干,通過短期的培訓,就可以上崗做工。”
小覃書記又說:“你們在弄念屯,還不是常年外出打工才能掙得著錢。你們搬來這里,即使不想在這里打工,也可以外出務工的嘛。重要的是,你們只需按人均二千五百元的標準自籌購房款,就可以得到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你們要知道,有的人想來這里還來不了呢。你們有這樣好的機會卻不懂珍惜。唉,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貧困戶,也可以有機會在這里擁有一套漂亮的房子。”
聽到小覃書記的嘆息,桂康就很納悶:“小覃書記,難道你在縣城沒有房子?”
桂康知道小覃書記的單位在縣城里,他不能相信,小覃書記是國家干部,每月都有工資領,不可能在縣城里沒有房子。
小覃書記說:“有啊!可那還是銀行的。”
桂康不解:“是銀行的?”
小覃書記說:“可不是,一套房三十幾萬,每月都得按揭,還有十年才還清呢。那可不是銀行的房子?”
小覃書記這么一說,大家都笑了,覺得小覃書記真幽默,也都覺得小覃書記說得沒錯,他們真應該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4
車子沿著紅水河行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離開二級路,開始攀爬上彎彎曲曲的柏油路。一路走去,一座座山挨挨擠擠,擠出一個又一個或深或淺的山。偶爾,在某一個山深處,坐落著幾棟古樸的木瓦房。時不時地,在靠近公路邊的半山腰上,就看見一座座磚混結構的平房聳立著。那些平房往往是三四五層的樣子。許多的房子,通常是第二層或第三層才跟公路路面齊平。遠遠看去,它們就像貼在山腰上、系在公路上。
小林對兩位記者介紹說,這是山里的群眾為了出行方便,特意把房子建在靠近公路的半山腰上。他們的建房成本,遠遠大于在平地建房的成本。
也許,小趙被山民們的舉動深深地震撼到了,也或許,他想把這一路的所見拍攝進此次采訪桂康的片子里。桂康看見,小趙拿著用拍攝桿固定好的手機拍攝了一段。桂康納悶,小趙拍攝的工具怎么就只是一部手機啊?怎么不是一部專業的攝像機?桂康記得,前段時間縣電視臺的記者來生態民族新城采訪在農民工創業園里做工的搬遷群眾,就是扛著一臺攝像機。第二天,他就在電視上看到了那些被采訪的搬遷群眾。桂康心里猶疑著,小林說好的這兩位記者來拍他的視頻,用的只是一部手機,看來是沒能上電視了。想到這里,桂康不免有些失落。
一行人來到村部時,小覃書記招呼大家吃了午飯,就開始往桂康的老家弄念屯走去。
桂康搬出弄念屯后,就一直沒有回來過。如今,走在曾經走了無數次的山路上,桂康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傷感。這種傷感,在他和全屯人一起扶老攜幼搬出來的那一天,也不曾有過。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天,除了那些老人,似乎沒有誰有過不舍,也沒有誰流露出絲毫的傷感。那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悅,都是對新生活的向往。在每一個人的心里,有一個美好的生活圖景就在眼前。那個圖景,是他們真實見到過的,也是他們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決定舍棄山里的老屋投奔的所在。
獨自傷感的桂康走了一段,抬起頭來,發現小趙正擎著拍攝桿上的手機站在前方不遠處的路旁對著他拍攝。小趙見他抬起頭來,就問:“蒙大哥,如今再讓你搬回老家來住,你還會回來嗎?”桂康說:“不想回來咯。在外面生活多好啊,要什么有什么,生活非常方便。”小趙問:“那你能不能說說,搬出去后最大的改變是什么?”桂康說:“最大的改變是生活環境的改變。生活環境改變了,我這頭腦里的觀念也跟著變了。”小趙放下手機,贊許地說道:“行啊蒙大哥,說得挺好啊!”桂康有點不好意思,說:“哪有,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同行的小覃書記也跟著夸獎道:“蒙大哥這人有覺悟,當初動員他們屯搬遷,我可是先從他下手。我攻破他這個‘堡壘后,他后來還跟著我們動員其他的群眾呢。”
幾人說說笑笑,不覺已翻過四個坳口。來到第五個坳口的香樟樹下,桂康指著底說:“看,這就是我的老家——弄念屯。”小趙幾人往下看,底深處,七棟木瓦房依山勢而建,房前屋后,已是荒蕪一片。小趙叫小夏和桂康站在往底延伸而去的山道上,拿出了拍攝手機。小夏側著身子,一會兒望向深深的底,一會兒對著小趙的鏡頭,講解道:“現在,在我們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后,終于來到了弄念屯的坳口上。下面,就是蒙桂康以及弄念屯另外十二戶人家曾經生活的地方,舉目所見,看不到一塊像樣的土地。曾經的弄念屯群眾,就是在這樣生產條件惡劣的地方,在石頭縫里,種著玉米過日子,一年又一年。接下來,我們就跟著蒙大哥,走到底去,看看他曾經生活的老屋。”
在桂康的老屋前,小趙擎著手機,跟在桂康和小夏的身后,記錄著桂康破舊的老屋里的陳設,以及小夏和桂康的一問一答。
小夏問:“在搬遷出去之前,你們一家就住在這所房子里啊?”
桂康說:“是的!我們一家就住在這所房子里。當然,除了我家,還有我弟弟一家也住在這里。現在他家也搬到新城去了。”
“你弟弟一家曾經也住在這所房子里?!”小夏覺得難以置信。
桂康淡然地說:“是的!這所房子是我們的父母留下來的。他們還在世的時候,我們都住在這里邊。”
“我們一家五口就住在這邊,晚上睡在這兩張床上。我弟弟住在那邊,他們一家四口就睡在那兩張床上。”桂康指著房屋里頭左右兩邊用竹編圍擋起來的角落,又指著堂屋邊上那早已冷寂的火塘,以及擱置在一旁的烏黑的鐵鍋、盛水的石缸。“這是我們兩家人平時煮飯的地方,這是用來盛水的石缸。”
“你們平時的生活用水從哪里來?”
“一半是泉水,一半是雨水。”
“噢?!”
“我們這兒的半山腰有一口泉水,只有夏天才有水。老一輩人在那口泉水下方砌了一個水池用來蓄水,等夏天一過,沒有泉水可蓄,就只能等著老天爺下雨了。”
小夏輕輕地“哦”了一聲,神情有些凝重。他在想象著,桂康以及弄念屯人曾經的日常生活。
小趙的鏡頭緩緩地掃過空蕩蕩的床鋪,繼而到空蕩蕩的廳堂,以及廳堂上方的閣樓和廳堂下方的羊圈……
屋子雖然久已無人居住,沒有了人的氣息,但那生活的情景還依稀可辨,那凌亂的生活用品仍原樣地保持著主人離開時的樣子。
5
從老家出來后,一行人又來到桂康的新家里拍攝了一番。小趙說,他們這次采訪拍攝的片子,將在他們媒體的公眾號平臺發布。
桂康覺得,片子雖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子在電視上播出來,但在小趙他們拍攝完離開后,他還是滿懷期待。整天有事沒事,就拿出手機來,打開小趙原先叫關注的媒體公眾號,希望能早點看到小趙采訪他的視頻。甚至是在巡邏的時候,遇到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他都叫對方拿出手機來,叫人家關注小趙說的媒體公眾號。
桂康討好似的對對方說:“留意著點,這幾天這里就有關于我的視頻,是講我搬遷后的幸福生活的。”
桂康希望,每個人都能見到小趙拍的片子,看到他曾經的過往,更能看到他幸福的當下。
后來,小趙采訪桂康的片子播出來后,桂康倒不是第一時間知道。那時,有一個來訪人員,要去住在新城里的親戚家,他只知道親戚住在幾號樓幾單元幾號房,卻一時找不到。桂康就給他指路,還不忘叫他關注小趙的公眾號。這時,桂康的手機就響了,是小趙打來的,告訴他片子已經發布出來了。
桂康急忙打開手機,叫那個問路的人一起看了小趙采訪的視頻——《搬遷戶桂康的幸福生活》。
在視頻中,他看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弄念屯,也看到了自己現在生活的生態民族新城,以及自己一家在新城里舒適整潔的新家和平凡幸福的日常。
他邊看邊不無得意地問那個來訪人員:“看到了吧?里面說的是我,說的是我現在的幸福生活。”
那人仔細看了看視頻,又看看站在身旁的桂康,臉上是難以置信的樣子。
從那以后,和往常逢人便叫關注媒體公眾號不一樣,桂康逢人就叫人家看看小趙采訪他的視頻。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他現在的幸福生活。
【陸榮斌,壯族,生于1980年,廣西大化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廣西文學》《民族文學》《北方文學》《紅豆》《滇池》《延河》《北方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