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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北方來(短篇)

2021-08-31 05:30:16潘國順
廣西文學 2021年7期

血染的界碑

年老的父親終生與傳奇無關,但他一天到晚把與共和國同生日的事到處宣揚,尤其與人拌嘴時,每每就把這事掛在嘴上!總是說,他的命運與共和國綁在了一起。在他眼里,再沒有能與共和國同生日更讓他驕傲的了!

那年他快兩歲,國民黨新桂系到瑤寨拉丁,當地人稱“大麻子”的地主農萬財垂涎我奶奶的美貌,便借故把爺爺支到了隊伍里。當兵的第二個月爺爺便上了前線,參加由白崇禧指揮的著名的昆侖關戰役。戰斗異常艱難激烈,前后整整打了十天,炮火把昆侖關硬生生削矮了一尺。雙方死傷六萬,尸體堆滿了山上山下。山腳下的溝渠、稻田淙淙流淌的都是紅紅的血,像山洪暴發。打掃戰場時,我爺爺卻找不到,或說不見了。有人說他死了,被炮彈炸成了齏粉、化成了泥漿;有人卻說他逃跑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部隊挺尷尬和為難。后來,只象征性地發給了我奶奶些許撫恤金,連一紙烈士證書都舍不得。這便給了“大麻子”以口實,他逼迫我奶奶嫁給他做小,否則便去控告,說他在越南遇到過我爺爺。抗日戰場臨陣脫逃,這樣的罪名輕易可以搞垮一個家庭,甚至整個瑤寨。性烈的奶奶不甘受辱,含淚跳下了老鷹崖。從此,父親便成了吃百家飯長大的小乞丐,要不是解放軍來得快,他準得餓死。

我們瑤寨叫板浪,南疆邊境公母山上一個十來戶紅瑤人家的小山寨。五一年廣西鬧匪患時,韋秀英等匪幫以前有逃竄到越南的國民黨殘余為依靠,后有白崇禧、蔣介石支持作后盾,憑借十萬大山面對大海、毗鄰越南,山深林密,路少人稀,負隅頑抗,妄圖作困獸之斗。他們矛頭直指新生的紅色政權,到處殺人放火,大肆進行顛覆活動。根據毛主席指示,李天佑將軍奉命帶部進駐廣西,第二年就基本把匪患清除。但老鼠一樣奸猾的“大麻子”農萬財卻借助地利跑了。他帶著手下幾十號“鐵桿兄弟”,與政府玩“捉迷藏”。解放軍來了他一腳滑進越南密林中,走后他又竄出來作惡多端,邊境瑤胞苦不堪言。為徹底、干凈消滅這股土匪,奉上級命令,楊大連帶著一個連,喬裝成瑤族同胞進駐板浪,與寨民們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勞動。

楊大連是有名的戰斗英雄,書生味挺濃。戰士們議論說,楊連長有文化又會打仗,要不是出身不好,尤其是愛人出身大資本家家庭,否則,他早是營長甚至團長了。

公母山頂上有一塊國界碑,界碑前的草叢是戰士們經常埋伏的地方。但守了大半年,“大麻子”就不曾出現過,楊大連有些著急。戰士們多來自北方,與廣西山長水遠,本來就有些水土不服,尤其是海拔近千米的公母山上,夏天干旱酷熱,冬天又奇寒難耐,加上蚊子、毒蟲日擾夜襲,大家不勝其煩。

父親當時已十來歲,半大小伙了,沒什么事他整日與戰士們混在一起。他喜歡聽叔叔們講戰斗故事,著迷他們的颯爽英姿。有一天,楊叔叔慈愛地撫摸著他的大腦袋感嘆道,我也有個女兒,要不是這可惡的“大麻子”,現在早與家人團聚了。我父親笑了起來,說叔叔我們一小瑤寨一下子多那么多人,別說是“大麻子”,就是山洞里的老鼠都聞出了味。一句無意的話提醒了楊連長。第二天上午,他們就在寨里大擺宴席,鳴放鞭炮,然后跟鄉親們道別。戰士們大聲地說全國解放兩三年了,匪徒們肯定懼怕強大的新中國,他們要么逃到了越南、南洋,要么早死在大山里了。所以,根據上級指示,部隊全體下山,撤回城里著手建設新中國。半夜,一連人卻半道偷偷折回,背帶干糧、嘴咬木棍,不聲不響潛伏于寨后濃密的樹林中,全寨竟然沒有人察覺。大約過了半個月或二十天,父親記不太清楚,說只記得那是一個凌晨,天才蒙蒙亮,鄉親們就被一陣激烈的槍聲給驚醒了。醒來后的父親竄出門就朝槍聲方向跑去。在他心里,解放軍最勇敢,最值得仰慕和崇拜,他做夢都想與他們一樣。但趕到山頂時戰斗已經結束,五十二名土匪、包括“大麻子”在內被一網打盡。原來,雌伏深山多時,土匪們連鹽都吃不上,個個瘦得皮包骨,人不人鬼不鬼,得知部隊撤走后,便急不可耐地竄了出來,哪承想中了楊連長的計?然而,部隊也付出了慘痛代價,五名戰士犧牲,連長楊大連身負重傷。我父親來到他身邊,他正靠在界碑“中國界”一面,腸子流了一地,碑、野草及地上,到處都是血。戰士們要送他下山搶救,他卻擺擺手說來不及了,讓我歇一歇緩口氣吧。他接過一位戰士遞給的煙抽了起來,邊抽邊咳,那煙與血從嘴里往外噴……少頃,他示意父親蹲下,然后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張相片,說:“這是……我一家人……留個紀念吧……記得……每年替叔叔們……掃墓。可以的話,點支香……”接著,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當天下午,部隊首長就上了公母山。首長親手為幾名烈士整理衣帽,來到楊大連身邊時他沉默良久,然后下達命令:“青山處處埋忠骨,天涯何處不故鄉?共產黨人就是死也要做人民的保護神!”他指指離寨子不遠的半山腰:“那里背山面北,正是向著天安門、向著毛主席的風水寶地。就在那里把烈士們埋了吧。”幾座簡單的墳塋從此就在離寨子不遠的地方矗立了起來。1958年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時,地方政府派人上山重修了墳墓,在那里擴出了一個大平臺,并給烈士們都立了碑,四周還種上了綠油油的松樹。

父親說,為了廣西解放,解放軍和地方干部犧牲者眾。所以,部隊有一不成文規定,戰士們在哪犧牲就埋在哪,都是中國土地,都能埋忠骨、都可安忠魂!

部隊下山后,父親背著鄉親們偷偷上到界碑,拿出自己新買的白布,一點點把沾在上面的血跡擦干凈,然后一起埋進了楊叔叔的墳墓中。從此,沒有多少文化的他,為了踐行諾言,義務當起了烈士墓的看守員。年年清明,他都自覺給烈士們掃墓,還把家中最好吃的拿去供奉。

或許,正因為父親這份執著和負責任的精神感動了政府,公母山劃為國營林場時,他便被吸收為護林員,成為一名編制內正式工人。他很知足,盡職盡責,一天到晚在廣袤的公母山上巡山放哨。據他自己說,他抓過偷砍樹木的壞分子,還親手逮住了企圖偷越國境的兩名特務。

板浪離圩鎮幾十公里,在沒有公路的年代,要上一次街,得兩天才能一個來回。而且,最主要的是那里條件太惡劣,山高林深土地稀缺,夏天還經常斷水。沒水,農民就沒收成。瑤寨板浪,成了遠近聞名的窮窩子,過不下去的瑤胞們陸續搬到了別的地方去,最后只剩下我們一家。作為國營林場的護林員,父親沒法搬,也不能搬。

那個年代瑤族人結婚早。據母親說,還不滿十七歲她便生下了我,過兩年又生下了妹妹。寂寥的大山沒地玩兒,烈士墓竟成了我們兄妹最喜歡玩耍的地方。父親走山串岡,母親下地勞作,無聊的我經常帶著妹妹圍著烈士墓轉,做游戲捉迷藏……綠油油的松樹叢中條條小路清晰可見,甚至圓形的墓穹頂也避免不了留下幾行腳印。為此,我還被父親打過屁股。

隨著子女長大,父母發愁了。瑤寨落后,又因為公母山山高云淡,沒有人愿意上山教學,讀書成了問題。望著活蹦亂跳的子女們,無奈的父親只能到公社或總場鬧,他強烈要求派教師來!

這實在是個十分突出和迫切需要解決的大問題。最后,公社和總場黨委達成了一致意見:再難不能難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尤其是不能苦、不能難瑤族同胞!決定由總場興建教室師舍,教師則由地方教育部門負責。沒幾天,一支建筑隊就上山,在我家門前劈出了個大平臺。很快,一所小學校便誕生了。雖然,只一間教室外帶一間教師宿舍,但里里外外都抹上了白石灰,新簇簇的比我家強太多。然而,前前后后來了三位老師都走了,最短的僅待了二十九天。個別老師甚至放出話,這哪是人待的地?就是丟了工作也不干!

眼巴巴渴望著的兄妹倆,就這樣一次次失望、再失望。為此,母親煩,父親更煩。

一天傍晚正用晚飯,大門外突然傳來了人聲。敏感的一家人放下碗筷全跑到了屋外,原來是公社的李文教,他身后竟然站著一位背大背包的女孩。李文教指著她對我父親說,老馬,這位楊姑娘愿意來教你們孩子。我父親當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不停地鞠躬,就差沒下跪了。李文教捅捅他才猛醒過來,返身就對同樣發呆的母親吼了起來:“還不趕快殺雞去?”

更讓人意外的是,楊小柳老師竟是楊連長的女兒。原來,楊老師為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號召,毅然選擇了父親當年的犧牲地,千里迢迢來到廣西,當聽說公母山上缺老師,她又自告奮勇上了山。飯桌上,李文教把酒杯放下又提起,感慨萬端:“老馬,你上輩子積德了!小楊姑娘可是城里的高才生啊。”那晚就在我家里,父親命令我們兄妹倆跪下,給楊老師行拜師禮。第二天早上下山時,李文教又拉著我父親的手再三囑咐:“老馬,小楊姑娘心情不太好。人家不遠萬里來到南疆,你可要保護好她!”我父親忙保證:“一定!一定!”

挺拔的木棉

只有兩名學生的板浪小學成立了。新來的楊老師給瑤寨帶來了興奮和希望。她的出現,如春風爬上了公母山,瞬間到處春意盎然、花紅柳綠。

楊老師與南方人有著明顯的區別,她頎長的身材比木棉還挺拔,白里透紅的臉兒,比春天的花兒還鮮嫩好看。她喜歡穿件風衣,山上風大,風衣的后擺就在她修長的雙腿間來回拍打著,很特別很動人。可是,她夢一樣的眼睛卻帶著憂郁,看了讓人心痛。

她白天常去烈士墓,有時自己去,有時帶上我們。烈士墓碑前每天都會擺放一束燦爛的鮮花。她一遍遍撫摸著楊連長的墓碑,低聲訴說著什么,而有時卻一句話也不說。考慮到方便和安全,父親沒安排她住學校,而是住在我們家里。透過門縫,我常看見她對著楊連長當年送我父親、后來我父親又還給她的那張帶血的全家福發呆。有幾次,她還偷偷流淚。

不過大多時候,如木棉花般美麗的楊老師還是挺快樂的。她張開鷓鴣般清亮的嗓子歌唱:“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每每歌聲一起,媽媽便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活兒,說這姑娘是人還是神仙?聲音那么好聽。沒多少主見的父親十分贊同,也說山里的鷓鴣聲都沒這么好聽。那年代沒禁止打獵,兼任林場派出所編外人員的父親常背著兩支槍,一支步槍、一把火銃。他最喜歡打鷓鴣,聽楊老師歌唱后,從此便不再狩獵這種會歌唱、充滿靈性的鳥兒。

變化的還有,父親從此規矩多了。他喜歡待在家里,幫媽媽忙這忙那,既安靜又老實,連媽媽都覺得不正常。

媽媽曾是瑤寨出名的美人兒,當年追求的人不少,孤兒的父親不知用什么招數一網便把她給兜回了家。結婚十年,二十多歲的她依然風華正茂,一套瑤裝箍在她靈巧的身上,渾身上下緊繃繃的,像一只熟透的山稔果。瑤人喜唱山歌,青年人常以歌連情。山歌唱得好的父親天性風流,年輕時家里的瑤妹來來往往,就是結了婚有了兒女,歌圩上仍有多情的姑娘暗送秋波。對此,母親一點不著急。但自楊老師來后不一樣了,在楊老師面前,母親好像一點底氣都沒有。

瑤人大方重情,恨不能把心剖給你才能表達對你的好。在這方面,年輕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次吃飯,都要等楊老師上桌才開臺,每次都要把最好的菜夾給她,弄得人家面紅耳赤,不拒絕不是拒絕更不是。晚上,他還要親手打好洗腳水送到人家面前,甚至得知人家要洗澡,硬要把一大桶熱水給提到洗澡房里,還辯解說水太重姑娘家家的怕傷著了手。關鍵是,他過于殷勤,關鍵是,他看楊老師的眼神過于專注。

母親用眼色提醒他,但他佯裝不知,依然故我。這樣,矛盾就不可避免。

一次農忙,楊老師非要跟我們一起去勞動,說在城里長大,沒下過田做過農活,想體驗耕作的樂趣。父親勸說,別去,山上毒蟲多。但好勝的她不聽。那天耘田,就是給稻田除草。來到田邊,她也學著父母把褲腳高高挽起,露出兩節比雪還白的小腿,駭得我父親趕緊避開遠遠躲到另一塊田里去。沒想到不久就出事了,楊老師不小心被藏在田中的蛇給咬了。聽到驚叫,父親立刻奔跑過來,一個熊抱就把楊老師給抱上了田埂,接著在母親又一驚呼聲中用嘴去吸吮楊老師那沾滿泥巴卻白花花、嫩生生的小腿肚,再接著他又找來了草藥敷上……楊老師脫離了危險,母親的眼神卻黯淡了下去。

假日,楊老師不在,埋在母親心底里的炸藥終于接上了火。

那天大半夜我起來尿尿,見父母房里的燈還亮著,隱約還傳出哭聲。我控制不住自己,輕手輕腳來到門外偷聽。

“你是不是想不要我了?”這是母親的聲音。

“你這婆娘,怎么這么說呢?”父親驚訝中帶著不解。

“瞧你那眼神,像蛇盯緊了小青蛙。我十六歲就跟你了,都沒見你這樣過,那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這不應該的嗎?人家可是到這荒山野嶺為我們兒女教書來的!”

“那也不用那樣。看你,那天在山上把人家摟得那么緊,胸貼著胸,還當著我面用嘴去親。感覺不一樣是吧?對我,都沒見你那么用力過。”

“喔,你這蠢女人。那是救命,知道嗎?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對得起人家?”

“說老實話,你有沒有動過心?”

“我……哪敢?”父親的聲音有點綿軟。不過,才隔一會就變成了鏗鏘的語氣,“向毛主席保證,沒有,真的!你不知道,她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城里生城里長,苦啥命?”

“唉,說你蠢還不服。告訴你吧,一個城里的大小姐千遠萬遠從北方到廣西來,不僅僅是為了看死去的爸爸的。知道吧,她母親改嫁了,還生了弟弟妹妹,她受不了才逃出來的。你以為這公母山上生金長銀呀?這也是李文教告訴我的,要我們像對待親人一樣照顧她,千方百計對她好,幫助她從陰影中走出來。”

“啊,原來這樣……那不早說?”

“真是比鷓鴣還多心的女人!誰想你也吃這種醋?你可是我們瑤寨最美麗的女人啊。”

“呸,哪個女人不吃醋?也是,誰個男人遇到楊老師這樣的女人不動心,不想呢?是魚,貓的眼睛就離不開。啊,不過說實話,她的腿可真白啊……”伴隨一陣窸窣聲,又傳來了媽媽的發嗲聲,“來,上來,先泄泄你那火……再生個弟弟。以后,也得有人跟你巡山不是?”

“要死呀。再生,以后叫誰來教他讀書?你以為楊老師是到公母山養老呀?”

“不管!我才二十六,干嗎不生?快上來!”

……我昏腦惡心、面紅耳熱,逃也似的離開了。身后,木制的硬板床發出一陣陣節奏感強烈的既沉悶又刺耳的尖叫聲,好像那屋里有一只大鐵夾子同時夾住了幾只碩大、拼死掙扎的山老鼠。

飄揚的紅旗

一年很快過去。我順利升上了小學二年級,妹妹也由跟班進入了一年級。其間,楊老師得知板浪的具體情況,便央求我父母帶她走山串?。在她的動員下,原先搬走的瑤胞有五戶帶著子女又返回了公母山,學生便由當初的兩個變成了七個,規模不斷壯大。

那一年假期沒完,楊老師卻提前返校了。本來她說過,回大連可能要待較長一段時間。但一個半月的暑假,她才休了不到二十天。當她提著行李箱再一次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時,一家人又驚呆了。

那晚,餐桌上的豐盛超乎想象,兔、山雞,還有高山河溝中難得見的小銀魚,及各種各樣的野生菌,擺了滿滿一大桌。父親給楊老師和母親各倒了一杯糯米甜酒。但楊老師只象征性地抿了抿,便進房睡去了。

有心事!我母親顯得比任何時候都無比聰明地肯定道。父親卻把筷子搖搖:遭挫折了,先別打擾她。

為哄楊老師開心,父親與母親商量了好久都拿不定主意,我們就更想不出什么好辦法。父親又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猛拍大腦袋開悟般地喊道:有了!機關單位都掛紅旗,對面越南村村也都掛越南國旗。我們學校,那也是重要單位呀,為什么不掛國旗?對,就掛一面五星紅旗!

說干就干!他絮絮叨叨啰里啰唆,先是上山挑選夠高夠直的杉木做旗桿,接著下山到公社拿證明,再進城買國旗。聽說開始人家還不肯出證明,說拿國旗是要指標的,只有政府重要部門才能掛。我父親一聽就把對方辦公桌拍得山響:“板浪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嗎?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那你說哪個地方不重要?再說,我申請國旗是要拿到烈士墓去掛的!”一聽烈士墓幾個字,對方頓時不再吱聲。一周后,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便在高高的公母山上的板浪小學廣場前,迎風招展。

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光閃閃的晴空萬里。午睡醒來,楊小柳老師剛打開門便驚喜地啊了一聲,眼里閃爍著淚光!當時,為綁旗我父親剛從高高矗立的旗桿上下來,身上、手上到處沾滿了未干的樹漿。他有點得意揚揚,但當楊老師走到面前時,他卻不知要說什么好,兩只手不停地來回搓著,嘴里來來回回就一句話:“我們也有旗了,楊老師!”

有了嶄新的國旗,從此平淡的生活有了新的意義。每天,幾個學生在楊老師的帶領下在國旗下放聲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唱畢敬禮,才進教室上課。那時,《義勇軍進行曲》還未明確為國歌。我們就在楊老師的反復教導中,第一次學會唱這首大氣磅礴的歌。那年代物質生活匱乏,精神食糧更匱乏。沒有更多的歌曲給我們學,學生們一天到晚就重重復復唱這首歌。尤其是我們兄妹倆,家外唱家里也唱,飯后唱飯前也唱,有時就是睡前也要來一下。“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稚嫩的童聲五音不全,卻慷慨激昂,雄壯嘹亮,越過這山這谷,又飛過那溝那崖。每每這時,父親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兒,哪怕正在炒菜也要放下勺子,笑吟吟地為我們加油。為此,菜常炒煳。

入秋時節,山上突然來了一位陌生青年,我們都叫他寧叔叔。他說他是楊老師的男朋友,來到公母山是要把楊老師帶回北方的城里去。但當著我父母的面,楊老師直接給否了。下午,就在旗桿下兩人又吵了起來,聲音大得遠遠仍聽得見。楊老師說她并不愛他,請他快走。寧叔叔卻一把扯著她,有點歇斯底里:“那吳未來有什么好?不就會寫幾首歪詩嗎!況且,他家里還有妻子呢!”當晚,兩個年輕人又在烈士墓的臺階上坐了一夜,不知什么原因天沒亮寧叔叔就下山去了。媽媽說,楊老師的眼睛腫得很厲害,一定沒少哭。但她沒給善良的母親幫助的機會,把自己關在屋里,怎么叫門都不開。

山上楓葉變紅又發黃時,總場辦公室往山上打來了個緊急電話,說楊老師的母親從大連也來到了總場招待所,命令我父親立馬帶著楊老師下山。那年月,作為邊境前沿,總場特別給公母山也配了電話,就裝在我家里。當我父親把消息告訴楊老師時,她竟好似沒聽見,說多了時她生氣了:“不見!我哪還有媽,我媽早死了。”轉頭,見我父親一臉的尷尬,她又面露愧色地道歉:“不關你的事。你就直接回話,說我不想見任何人。叫她從哪來回哪去。”

沒想第二天,后勤科的同志竟把車開到山腳下,然后傍晚時分把楊老師的母親帶上了山。

這是一位穿著、保養都很得體的中年婦女。盡管走了五六個小時的山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但她依然保持著矜持、優雅、大方的風度。她先跟我父母一一握手,感謝他們對女兒長期的關懷照顧,然后再把我們兄妹一一擁入懷里。她柔軟無骨,那懷里的感覺與母親全然不同。她的胸懷特別松軟溫暖,比山林還要深邃。妹妹說,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甜味,比甘蔗還要甜的甜味。

她在山上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試圖與女兒溝通,但遇到的卻是楊老師冷冷的目光。有一次,母女倆又到野地里采摘鮮花,要祭奠烈士們。出于好奇,我像特務一樣埋伏在松樹叢中偷聽。

“你不歡迎我,我知道。咱們能否拋棄前嫌,好好暢談一次呢?我真弄不清楚,你就那么反感或抵觸我再婚嗎?可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呀。如今還放不下?”這是媽媽的聲音。

“你的婚姻是你的事。”女兒不咸不淡。

“那為何要離開媽媽,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這里窮山惡水,用一句不中聽的話說,這里根本不適合人類居住。”媽媽有點低聲下氣。

“爸爸在這。我愿意。”

“還是跟媽媽回去吧?你原本就不屬于這里,將來你會后悔的。你應該在城里過自己的生活。再說,大連有小寧,這里有什么呢?”媽媽甚至有些哀求起來。

“別提寧勝利!”女兒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分貝,“什么門當戶對。我的婚姻究竟是我做主,還是你們做主?”

“啊,這么說,你還是念念不忘老吳。柳柳,那老吳都快四十了,大叔級的人了。關鍵是他那老婆不肯離。怎么辦?這樣耗下去值得嗎?你知道結果嗎?女人青春短呀!”媽媽像是快要哭了。

“我不管,我可以等。我恨你們棒打鴛鴦,還到處胡言亂語,敗壞我們的名聲。這種卑劣行為不可理喻,更不可原諒!”

“這么說,你真的不肯跟媽媽回去?”

“我的事你別管。再說了,你那個家我也不喜歡。就讓我暫時在這陪陪爸爸吧,我想靜靜。”聽得出母女倆都有點哽咽。

第二天,楊媽媽悲悲戚戚地下山去了。望著母親的背影,楊老師欲送還休,但當那身影真的消失在遠處時,她扶著旗桿終于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頭上,火紅的旗幟呼呼作響。

激蕩的南疆

三年級快結束時,楊老師突然變得快樂起來。她天天輕哼著歌,像一只飛翔在山頂上的燕子。她的課明顯比以前輕松愉快。母親說,楊老師告訴她了,近期收到了老吳的來信,信中說他離婚了,終于卸掉了架在兩人頭上的枷鎖。楊老師甚至請母親轉告我父親,要他跟公社李文教反映,暑假她就要回大連,可能不再來了,希望找人接替她。

楊老師的好心情感染了我們,一家人都跟著她舒暢起來。

然而哪里知道,就在她夢想飛回愛人身邊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在全國風起云涌。很快,偏僻閉塞的公母山也不能幸免。

開始,造反派們紛紛上山拉她入伙。甚至遠在南寧的“四二二”的頭目們不知從什么渠道了解到楊老師是英雄的后代,竟然不懼山高路遠,上山來動員她到南寧去,說革命者的后代就必須義無反顧投入滾滾奔騰的革命洪流中去。見說不動,他們軟硬兼施,有人還責罵楊老師是軟骨頭,甚至懷疑她會不會走到人民的反面去。但任由對方如何說破嘴,楊老師總是用我只是一個小學老師,不懂也不喜歡政治來搪塞,堅決不從。后來,她竟被列入人民專政對象被拉到公社、縣城批斗。她被理了陰陽頭,天天游街示眾,罪名是她有海外關系,不僅叔父在美國,幾個舅舅也分別在不同的資本主義國家,有里通外國嫌疑。

父親說,城里好多機關不上班了,供銷社、糧店等都關了門,連學校也不上課了。沒有了老師,板浪小學也停課了,我們兄妹倆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父親卻逼著我們拿出課本,每天都要讀書、練字、做作業。他振振有詞:不管怎樣,都不能當文盲!

母親唉聲嘆氣,憂心忡忡。父親卻整日不沾家,有時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見影兒。

有天大半夜,我和妹妹被一陣窸窣聲給吵醒了,起來一看,楊老師回來了,但她好像受了傷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母親提著煤油燈進進出出,先是端來熱水給她清洗,然后再喂她東西吃。旁邊,父親小心翼翼給她上草藥。原來這些天來,父親一直都在山下,楊老師被關在哪他就偷偷跟到哪,被拉去批斗他也緊緊跟在后面。用他的話說,人家一個大姑娘千里迢迢從大城市來到瑤寨多不容易。再說,無論如何他都不相信如此年輕、善良有文化的人會是特務、是走資派。而且,她是自己最敬重的楊連長的閨女啊!她還是子女們的先生,是全瑤寨的大恩人。李文教的話他牢牢記住了。眼前,他沒能力救楊老師,但他明白必須保護好她,不能讓人傷害到她。見青春美麗的楊老師被人罵、遭人打,他心痛啊,真想沖上臺去給那些人一個大嘴巴,可他不敢。直等到大前晚夜深人靜時,趁看管疏忽,他撬開了關她的木窗戶,貓進去就把傷痕累累的楊老師給背了出來。因為不敢走大路,父親背著她專挑山間小路走,前后整整走了兩天兩夜才回到家。事后,得意的父親經常把自己的壯舉當作資本向母親炫耀。一天半夜,兩人關起門后,他又在床上對母親慷慨激昂地發表陳詞:你想想,這十里八鄉瑤寨還有誰比我更猛更威,竟背著個北方妹翻了八座大山、走了百里山路,氣不喘心還跳?你老公我是不是比牛還結實?我母親一個嘢!聲音既尖又酸:“你哪是在背人?分明是摟著一只美麗的鷓鴣游山玩水。要不是這還有一雙兒女,怕你們早跑到越南那邊恩愛去了。”“又來?我說你這野豬蹄……”久久,房里又傳出被鐵夾夾住的山老鼠玩命掙扎的尖銳聲,隱隱還有母親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喲……你哪是牛,你是馬!啊,對了……你就是匹種馬!”

為安全起見,天剛亮,父母就跟楊老師說要把她帶到母親娘家去避避,理由是恐防造反派們上山搜查。母親娘家也住十萬大山,在上思縣境內的另一山頭,外人根本想不到。那天早晨,為送父親和楊老師,我們娘仨陪了一程又一程。看母親望眼欲穿,我的淚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轉。遠遠地,父親他們的背影即將消失在盡頭的拐彎處時,母親已經忍不住,淚流滿面的她用尖尖的嗓門吼嘹起來:“……前面路窄(你)尖點兒(眼),后面有狼(你)防點兒(心)。唉,老馬,我的……老公……馬呀,千萬保重些兒,別讓那……你呀……鷓鴣有什么閃失!”激越的聲音攀爬一岡又一岡,惹得周遭的樹葉、野草嘩啦啦不住點頭彎腰回應。

果然,下午回到家時,泥巴房里已經守著幾個人。見我們回來,領頭的開口便責問:“那姓楊的呢?你們把她藏哪啦?”我母親裝癡:“她不是被你們綁下山去了嗎?我們都一個月沒見著她了。她又怎么了?我還等著她回來給兒女們講課呢。”

“還講課?做夢吧你!她逃跑了!”那人又在屋里轉來轉去,“你老公呢,怎么沒見人?我們懷疑姓楊的有同伙。”我母親回答說:“啊,你是問我們家老馬呀?他進山都半個多月了還不懂回來,指不定又泡在哪個瑤妹,或到哪個越南妹家里去了。不過,他也有可能被蛇咬、被狼吃了,死在哪個山旮旯里了。這誰知道呢?”她舉舉剛從山上摘的野菜,“看看,他那么久都不回家,我們娘兒天天吃這個。領導你們給評評,這日子還能過嗎?”也不管來人幾個,她就去張羅著煮吃的,并問,“你們要在我家開伙嗎?今天可只有這野菜招待啊。”來人幾個面面相覷,見沒問出什么來只好帶著慍怒出門去了。走在后頭的那個還撂下句話:“這瑤女看著面善,沒想比蛇母還厲害!”

又過了大約半個月,父親回來了,臉上掛著愉悅。母親酸酸地問:“什么好事呀,是不是那只鷓鴣給你了塊金子?或是讓個肉包包給你啃了?”我父親狠狠地夾她的臉皮:“你就是個野豬蹄,上不了臺面。跟你說,楊老師傷好了,我把她送到了北海,然后她從那里上火車,回北方去了。”母親又嘢的一聲,跳將起來張開雙臂就向父親撲了過去,瞧那興奮勁,要不是有我們兄妹在場,指不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雨打山稔花

隨著弟弟一聲啼哭,山下的那場暴風雨終于平息了。那年,山上的木棉很奇特,這邊那邊,到處一棘棘一叢叢開著各色各樣的花,比朝霞還鮮艷火紅。

我天天跟著父親巡山,學習如何打獵,甚至開始與那些小瑤妹學對山歌。沒有書讀,父親教我各種生活技能。我以為,將來也會跟他一樣,埋沒在這望不到邊的大山里了。

那天,我們幸運地打到了一頭野豬。就在山里,我和父親吃掉了野豬的內臟,差點沒把我撐死,但父親卻命令說一定要吃完。野豬太大,要把它全部扛回家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把它弄干凈,把肉剔下來分成兩大塊,父親背大的,我只能背起五六十斤。而那些內臟就成了我倆在山里幾天的伙食,暫時吃不完的烤好帶著路上吃。

回到家里,驚喜一下子便把氣喘吁吁的我所有的疲勞沖走得干干凈凈。你道怎么著?美麗的楊小柳老師竟笑瞇瞇地替我母親燒水,給弟弟換尿布,忙上忙下。飯間,楊老師解釋說,大連比廣西鬧得還兇。她繼父和媽媽全家都被趕到甘肅去了,在城里她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孤兒,舉目無親。末了,她重重地說,北方不是人待的地,還是南方溫暖些。

我父母眼都大了,尤其是母親。她小心翼翼地詢問,那老吳呢?楊老師反問,哪個老吳?我父親也有點著急,不就是那吳、吳……什么來著?母親一把拍他后背:“吳未來!楊老師日思夜想的愛人,就是吳未來!”

“別提那姓吳的了。”鼻子有些發酸的楊老師狠狠地撕下了一大塊野豬肉,接著搶過父親的酒一連悶進了幾大口。她揮揮手往地上一劈,做了個一刀兩段的手勢,“他娘的,什么吳未來,根本就沒有未來!”她干脆把酒倒到大碗里,邊飲邊說:“我是去找過他,可那臭東西就不是個男人!連面對面跟我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過去一天到晚什么愛呀、情呀,一籮筐一籮筐的!全他媽的都是裝的!”她有點醉了,端起兩大碗酒站了起來,非要與我父親干杯:“馬大哥,你才是真正的男人,有情有義!來,我敬你!”

我們兄妹倆又重新坐回了教室里。

從此,木棉一樣挺拔的楊老師也學會了喝酒,而且她的酒量特別大,竟與父親平起平坐。這樣,家里的酒味就濃了起來,笑聲也多了起來。母親見兩個半醉的人酒桌上攀肩搭背稱兄道弟,眼神迷離,也常常加入,塞在中間。但她不敢對楊老師流露出任何不滿,只對父親的過分行為一次次發出警告,尤其是熱天的時候,父親竟色膽包天,袒胸露背,一胸濃密的黑毛,很張揚很扎眼,讓她不好受。

“我們得為楊老師介紹對象。她年紀不小了。”楊老師不在的時候,母親又跟父親提起這事,父親深有同感。他嘆息道,楊老師已不是當年那個黃毛丫頭了,她已出落成又高又大的火木棉了,陽光再不露臉花期就過了。

晚上剛喝兩杯,父親就征求楊老師的意見:“楊老師,你得回城里去了。”

“想趕我走?”楊老師邊給空碗倒酒,邊問,“你們不歡迎我?”

“不是,楊老師,”母親趕緊給楊老師夾菜,“求都求不到。你看老三過幾年又要上學了不是?我們只怕誤了你。”

“那不就得了。”楊老師豪爽地笑了起來,“你們家的小孩我全包了。大嫂,不,不,大姐。你就是再生幾個,我也一起教,反正都是教。”

“可你一個大姑娘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公母山呀。這荒山野嶺,可比不得城里。再說,你得結婚,得成家立業。”母親慈祥和藹卻又遮掩不住焦慮。

“誰說女人來到世上非得嫁人?”楊老師摸摸弟弟的小腦瓜,“我把你們的小孩當自己的小孩,也一樣安心,一樣幸福。”

又過一段時間,趁著過節包粽子,屋里只兩個女人,母親邊綁粽子邊找話,她想與楊老師套近乎:“你就跟我親妹一個樣。親妹都沒你那么親。”楊老師很是動情,過來摟著母親,還摸她的臉蛋:“說真的,我為認識你們而感到幸福。尤其是你那么美麗善良,能與你姐妹一場,值了。”

“既是親姐妹,想問你個事。”楊老師好奇地問:“什么事,姐盡管說。”“難道你不想嗎?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有個男人在身邊,要不晚上哪睡得著呢?”

楊老師放開了母親。她抬起頭,口氣中帶著憂郁:“曾經滄海難為水。是女人,哪個不想有個依靠,子孫滿堂?”

“那……你……要不,我們給你介紹?”

“哈哈,好呀。”楊老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也來個紅瑤,像馬大哥一樣強壯的男人?”

周六早晨,母親早早起來做好早飯,就去敲楊老師的門催她起床。楊老師揉搓著眼莫名其妙,嘴里嘟嘟囔囔:“時間還早著呢。”母親說,今天不上課,馬上跟我家老馬下山,明晚就能回。楊老師掉轉頭疑惑地盯著父親:“什么事,這么重要?又……這么突然?”我父親只是笑,不回答。父親的眼神更讓她有種受騙的感覺,她干脆坐回床上:“不說清楚,哪也不去。”父親只好告訴她,你不是跟阿花說想找對象嗎?我們托人給你介紹了一個。似乎見父親說不清楚,母親趕緊過去拉著她的手親切地說:“還是個干部,在縣機關當大官呢。他只大你十歲,也是城里人。肯定般配。”

“啊,原來這樣。是,是比馬大哥稍大。”原以為出了什么事,聽父母這么一說,放齊了心的楊老師又恢復她的調皮與幽默,“難道,真是個大山紅瑤?”

這時,憨厚的父親變得有點蠢,他站在門外,滿面春風地搖著頭:“不,不,瑤族人不適合你。他與你一樣也是漢族,重要的是,人家有文化。”楊老師大笑,震得泥屋頂上的瓦片嘎嘎作響,讓人擔心它們會不會掉落下來。她瀟灑地揮著手:“以后再說吧。我上課去了。”

楊老師是烈士后代,又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主動到瑤寨的。所以,新來的領導得知她家遭受變故很是同情,便想照顧她,把她借調到林場總部中學任教,公母山上的小學則交給另一知青代課。那時我已上初中,妹妹和小弟,一個五年級一個準一年級。開始,兄妹仨先跟她到中學里,后來楊老師一人應付不來,母親便也下山到學校照顧大家起居。但小學離中學太遠,母親來回奔波累得精疲力竭,尤其為了兼顧家里,還得三天兩頭往山上跑,苦不堪言。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一下又改變了她的命運。楊老師為人正直,又有文采,特別是普通話說得好,學校便安排她負責校廣播站,帶著幾個學生邊練習邊進行廣播。楊老師房小,她又非要母親幾個跟她一起住,實在太擁擠晚上她不得不到廣播室去睡。學校里有個老師姓謝,中文系畢業,平時喜歡寫小說詩歌,卻滿身酸臭,好高騖遠,老婆換了兩個都不合意,總認為她們配不上。新近又剛離婚的他,見楊老師身材標致,聲音又好聽,就打她主意。詩寫了一首又一首,還學著城里人天天給她送花,特別是喝多的時候,常蹲在廣播室外,整夜整夜地唱歌,弄得學校雞犬不寧,校領導出面幾次也沒有用。他太過分,楊老師甚至當著他的面把他送的詩丟在地上,但他卻依然故我。他信誓旦旦,說什么真正的愛情必須經得起考驗,既不收手也不收斂。有一晚,又喝高了的他,半夜里竟撬開廣播室的門,闖進屋內就把楊老師強摁到床上。好在楊老師高大力氣也大,一用力就把他翻到了床下,然后鎖上門就去找校領導。但這姓謝的有后臺,只象征性寫了個檢討,過幾天他又昂著頭在學校里進進出出了。楊老師氣不過,卷起包袱拉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又回到了山上。母親擔憂無限,說這樣會丟了工作的。但楊老師卻大聲回答,反正是借調,他們管不著,再說我的工作本來就在山上!此事,在林場甚至公社家喻戶曉,人人都同情楊老師,一些領導也出面說情,教育部門見此,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任由她去,從此便不再管。

因為路途實在太遙遠,來往不方便,特別是中學實行開門辦學,半工半讀。說是半讀,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勞動,學生們整天甚至整月都在山里開荒、燒石灰或挖礦,成了在學校讀書的“全勞力”。楊老師對我說,回來吧,在板浪小學你還能真正讀上些書。這樣,我便輟學了,回到山上邊幫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邊跟楊老師自修初中、高中課程。

上世紀70年代,邊境關系開始吃緊。父親叫大家小心,不要輕易進山,更不要到對面的林子里去,那里可能埋有地雷。偏偏母親不上心,一天上山采野靈芝竟走過了頭,走到了山那邊不幸踩中了地雷。父親把她背回家時,她全身都是血,奄奄一息。作為子女,我們痛苦莫名,圍在她身邊卻不知如何是好,感覺天都塌了下來。尤其是弟弟妹妹,連嚇帶怕的,臉都綠了。焦急的父親也沒辦法,屋里進屋里出的只知唉聲嘆氣,那樣子就像一頭受傷的野馬。母親卻把視線投向同樣焦慮的楊老師,她拉著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妹……幾個子女就交給……你了,”久久,她又睜開了眼睛,“妹……讓你受……苦……”話沒說完,就斷了音。

肆虐的罡風

母親死后,全家一度陷入了混亂狀態,開始甚至連飯都不能正常吃,連種在地里的菜沒人淋水都蔫了。好在楊老師及時反應過來,主動挑起重擔,一切才扭轉如初。

倒是父親回龍快,沒幾個月便恢復了神氣,重新生龍活虎起來,甚至又開始有人上門要為他做媒。起先,他好像還有點扭扭捏捏,說什么要為阿花守幾年,先不考慮。可后來聽說有個年輕未婚的瑤妹愿意嫁過來,且長得不錯,他動心了。但楊老師已然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要新進一個人得征求她意見。再說,我們兄妹仨也都長大了,沒我們同意,那女人就是天仙,想進這家門也不容易。為此,他有些猶疑,拿不定主意,這事便拖了下來。

隨著“農業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公社考慮到楊小柳老師更適合從政,便想調她到公社工作。但楊老師卻不愿去,她說她已習慣了公母山,而且瑤族同胞生活條件那么艱苦,更得幫助他們發展。再說,這幾個小孩誰來照顧?領導見說不過,又見她態度堅決,便委任她當大隊黨支書。在她的領導和努力下,過去離開的瑤族同胞們全都回到了板浪。昔日的瑤寨又恢復了人氣。鐵姑娘的楊小柳身兼數職,整天忙里忙外,風風火火。她走村串戶,做調研、搞規劃,帶領瑤胞們把山上的樹砍下,搞梯田、搞人造小平原。她甚至規劃要在山上建廠,說是要靠山吃山,先建蘑菇廠,再建野豬場、野雞場……但父親好像不太贊成,為此兩人經常拌嘴。

正當黨支書楊小柳要大展宏圖的時候,形勢發生了巨變,回城風刮了起來。縣里來了人,我父親也極力慫恿她回去,說公母山畢竟不是長住之地,城里才是你的世界。但楊老師猶猶豫豫,她說我要真走了,那幾個小孩怎么辦?勸多了她甚至惱了起來:“馬大哥,你怎么老催?你不知道,我這種年紀回城里也就一老姑娘!我不回,不如待在這里自在。”

然而,邊境的局勢越往后越混亂,發展到后來公母山頂上常出現些神秘的人。

有一天,父親慌張地跑回家,說山上的界碑被人動了。我們都往山上跑,一看果然,那幾百斤重的界碑不知被什么人從大山中脊往北挪動了大約近千米,竟埋到了我們這邊一個小坡上。搬回去!楊小柳老師大吼道。我父親立刻找來工具現場伐木做成滑板,全家人齊努力,硬生生又把界碑埋回原處。此事重大,第二天,她就命令父親下山報告去了。

這次父親走的時間挺長,我們都有些害怕,尤其是晚上,黑乎乎的屋外好似埋伏著無數雙眼睛,那些天風也吹得特別地大、特別有勁,似乎還挾帶刀劍聲。妹妹和弟弟全都縮到楊老師的床上,我則緊握著父親那管獵槍,注視著大門。

記得是第三天中午,飯后正午睡。突然,烈士墓方向傳來了呼救聲。我一聽,不好,楊老師出事了!她有個習慣,喜歡這時節或出去散步,或給烈士們獻花。我一骨碌爬將起來,端上獵槍就跑。現場有些混亂,楊小柳老師被三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按倒在地上,她不停地掙扎著,旁邊的衣服這里一件、那里一條。我憤怒地大喊:“住手!”槍直指著他們。面對黑洞洞的獵槍,那幾個無恥的男人嚇得直哆嗦,爬起來提著褲子就往山上跑。“轟!”槍還是響了,火銃把正狂奔的幾個人的屁股打開了花。可惜,平時怕危險沒裝鐵彈,否則至少會有個把劫匪回不去。

不久,公母山上來了一個中隊。部隊的領導說,邊防形勢急劇惡化,建議我們暫時下山避避。父親回來后,得知楊老師受辱還差點被害,后悔和自責得無以復加。他不停拿腦袋撞墻,然后一遍遍向楊老師檢討,說因為自己大意,差點釀成大禍。他又說這地方不能再待了。可楊老師卻拉著他的手婉言安慰,說,不是沒事嘛,不用太擔心。然后,她望著后山狠狠地說:“不搬!堅決不搬!這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神圣領土。難道在自己家里,還怕別人欺負不成?”可是公社和總場還是下達了命令,必須馬上搬下山去!

沒多久,全國恢復高考,我立刻投入緊張的復習之中。

這段時間,已退休的李書記、就是當年陪楊老師上山的李文教,沒事經常到我們家玩。見我們兄妹仨刻苦用功且成績不錯,贊不絕口。他甚至主動做楊老師工作,說,小楊,干脆你就跟老馬成個家算了,反正也這樣過了那么多年了。楊老師望望我父親,笑著說:“這有什么區別嗎?”他又問我父親,我父親竟窘得手腳放不對地方。附近的大媽阿姨們也十分熱心,主動出面做兩人工作,但都沒結果。李書記批評楊老師,說,“你要不愿意嫁老馬,那我們就給他介紹對象了?”她說,沒意見。從此,有些人就揣測,認為城里的楊老師情不在我父親身上,就不停牽線搭橋,分別給他們介紹了很多個,但也都沒成。李書記知道,關鍵還是我父親。他又對我父親說,“老馬你一個大男人不主動人家怎么會嫁給你呢?再說小楊快四十了,你總不能這樣拖死人家吧?況且,你們一屋子住一屋吃的算怎么回事?”我父親仍是扭捏:“我一個大山上的紅瑤,娶城里姑娘?不行。”有一天,全家給楊老師過生日,父親叫我們都跪著給楊老師敬酒。當時,他有些激動:“兒呀,楊老師對我們馬家有恩。是恩,就不能忘。一日為師,終生為母。以后她就是你們的姑姨。你們得叫她姑姨!”姑姨的叫法,許是父親首創。后來父親說了,楊老師既是父親的親妹妹,也是母親的親妹妹,不是姑姨是什么。

那年,我順利考上了大學,成了恢復高考后整個林場第一個大學生,不但全家高興,同時也轟動了邊境的山山,尤其是大山上的紅瑤頭一次有人上大學,瑤族同胞都把這當作大喜事慶賀。父親把所有好吃的、包括放了多年的臘肉拿了出來。那些天,我們家比過年還熱鬧。父親拉著楊老師的手,楊老師又拉著我,全家人流了一次又一次熱淚。回想這十來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我的心底涌起陣陣波浪。楊老師變化可真大呀,想當年她上瑤寨時那么青春美麗,一轉眼就變成了中年女人。時間啊,真是賊,把所有的美好都偷走了。我慶幸自己有福氣,生命中遇上了楊老師這么好的好人。但同時,愧疚、自責也時時涌上心頭。要不是因為我父母過于自私、要不是我們兄妹太想讀書,那楊老師就不會留在公母山上!僅僅為了我們家那一點點可憐的私心或利益,竟誤了一個人的一生!是我們全家耽誤了楊老師!離開學越近,這種自責帶來的痛苦越強烈,每每望著楊老師那慈祥的面容,我常把善良的母親與她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我常產生沖動,想當著她的面跪下,大喊一聲:“媽媽!”可每每到她房門前,才鼓起的勇氣又泄了。

恰好這時,妹妹把一本發黃的筆記本交給我,說是收拾東西時在舊物件中發現的。打開一看,啊,楊老師的筆跡,原來是她寫的詩。其中有一首《等你,你不來》:

等你 ,你不來

日出到日落

小溪即將流盡

花兒快要枯萎

等你來到,我已老成夜里的一叢黑影

等你,你不來

春天到冬季

原野上的風一遍遍吹過

帶走了落葉也將帶走整個世界

我用生命等了一生

而你沒有出現

我那楚楚可憐的夢啊

將去哪里安葬

它們閃爍著淚光

…………

讀著詩,我的心更是痛及脊背。我能感受到楊老師心底那份感覺和痛苦,但又不甚了解她那一輩人的生活,尤其是心路歷程。如此感情豐富卻又命運多舛的女人,如此多愁善感卻又堅忍不拔的知識女性,除了讓人唏噓感嘆又能奈何?

要上學去了,她堅持要與父親一起送我到南寧火車站。在站臺,喝了一斤米酒的父親紅光滿面,他嘮嘮叨叨,遮掩不住興奮,一遍遍地囑咐著這叮嚀著那,沒停頓片刻。旁邊的楊老師卻默默地站著。她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直到火車開動,她才輕輕揚起手微微擺動。緩緩行走的火車卷起的風,輕輕撩拂她的長發,她眼里分明有淚花在閃。隨著車輪加速滾動,遠遠的,她那舊風衣的下擺又猛烈地舞動起來。我依稀又看見當年那個年輕的女子站在公母山上的英姿。隔著窗戶,我再也忍不住,但張開了嘴卻被嗓子眼里的哽咽阻止了,隔著霧氣我只能一遍遍地喊:“姑姨,保重!……”

流淚的紅燭

第二年,妹妹又考上了大學。不久,遙遠的邊疆響起了震驚中外的隆隆炮聲。幾年后,弟弟也到上海讀書。

就在妹妹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仍為瑤寨黨支書的楊老師頭腦不知搭錯了哪根線,竟主動提出要同我父親結婚。我父親問,為何現在答應了?她說,原先不敢嫁是怕人家議論,說我白圖你幾個兒女,坐享其成。如今兒女們都大了,成才了,而且又都是我教出來的,也就不怕了。再說了,這也是阿花姐臨終囑托,算是為故人踐諾吧。

父親終于與楊老師結婚了,讓作為兒女的我們長長地松了口氣。從此,我們再不用尷尬地喊她“姑姨”,而可以大大方方直呼:“楊媽媽!”但他們的婚姻并沒得到楊老師家人的祝福。“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楊老師的母親和繼父都從甘肅鄉下回到了城里的大學工作。之前,楊老師的媽媽曾多次勸她回去,甚至說替她找好了工作,可她就是不肯。結婚后,有年春節她和我父親一起去了趟大連,可大年三十她母親和繼父連年夜飯都不愿同新婚夫妻一起吃。楊老師氣不過,第二天就買了回程的票,從此便不再回去。

結了婚的楊媽媽精神煥發,整日帶著瑤胞們在大山里走來走去。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勁吹神州大地,她經常上南寧、下廣州。她說公母山是個聚寶盆,不好好開發真是太可惜了,所以她拼命地工作著,天天都想如何讓瑤族同胞們盡快脫貧致富。但這次,見過許多世面的她說,我們要講科學,要因地制宜,要跟上時代。還別說,用了近十年工夫,公母山變化好大。先是山頂,建起了觀景大平臺,供愛好旅游的人們上山觀日出日落,然后把旅游線路沿著那些參天古樹、名貴樹根轉。瑤寨山山相繼興建了農家樂、旅館……只要有人上山,熱情似火的姑娘小伙們便站立在寨門前,等著給你灌酒。讓你醉倒的,還有一首首比酒還濃、比太陽還火熱的紅瑤山歌。

大學畢業,我毅然放棄了保送讀研與留校雙選機會,主動回林場工作。盡管,楊媽媽極力反對,她希望我進一步深造,好融入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去,為中興的祖國添磚加瓦。但我沒有聽她的。

工作挺順利。后來,我遇到了一位品德好、善良、各方面都很像楊媽媽的女孩,我們結婚了,還生了個大胖兒子。再后來,我調到省廳工作,分得一套大房子。他們退休后,倆老在我們極力要求下,先是到我這里一起生活了一陣子,名義上是為了照顧孫子,其實是我們都不忍心遠遠丟他們在山上。兒子上初中時,兩位老人覺得他們任務完成了,又強烈要求回公母山去。我和妻子苦口婆心,但他們就是不依。父親說那是他的老家,他的宗親、特別是父母在那里,不能不回。楊老師也借口說,她爸爸也在那,不忍心丟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她也要回去。

沒辦法,我們都知道,他們舍不得公母山。

兩老回去后,并沒有好好休養。那時,公母山已成為全縣旅游開發重點,廣東來的開發商都進駐了,投入巨大。他們也投入到了公母山的建設中,用他們的話說,夕陽無限好,為霞尚滿天,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兩老身體并不好,尤其是楊媽媽因為年輕時就到南方,水土不適又長期營養不良,又不習慣南方濕熱天氣,她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天氣一變化兩個膝蓋便痛得她直冒冷汗,有時甚至痛不欲生。我們都勸她,要多注意身體,別那么拼命,可她不聽,說人來到世上不干些事,那不是白白辜負了?每每我們既惋惜又無奈地回到各自工作崗位,而心卻掰成了好幾瓣。

十年前的一個中午,我剛要乘機飛往北京,一個電話急急打了進來。一接,原來是老父親的,他要我們馬上趕回去,說你們姑姨、楊媽媽快不行了。我一下便蒙了,楊老師這才多大呀,是什么病弄成這樣?我邊辦理退票手續邊回話:“趕快送醫院!”

火急火燎地趕到了板浪,楊小柳媽媽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曾經美麗紅潤的臉枯瘦如柴。望著父親,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都病成這樣了,為何不早說?”楊媽媽卻向我伸過手來,示意我坐下。緊握著她那雙冷冰冰的手,我淚流滿面,不停地埋怨,更責備自己粗心大意。但她卻溫和地說:“別這樣,這病早跟我多年。反正,現代醫藥也治不了的。”我問什么病,醫院會治不了?

“乳腺癌,但我不愿意做手術。一個女人割掉了乳房,還是女人嗎?所以知道了吧,那些年我為什么不同意嫁給你父親?我怕拖累了他,影響他。” 緩了緩,她又轉向父親低低地笑了笑,“只是你那老父親,太拗、太犟了。要不,你們早該有一個年輕、健康的瑤族媽媽,還會有一大幫弟弟妹妹的。”

她又轉向我:“……也好,后來還是給你們當了媽媽。只是有些遺憾,要是再添幾個紅山瑤就好了。”我勸她好好休息,別東想西想,其實我也是在強忍著,我怕自己哭出聲來。楊媽媽又昏迷了過去。醒來時,她嘴里反反復復就一句話:“有你們幾個兒女,還有一大幫優秀的孫兒,我……知足了。”

過了幾天,弟弟也趕了回來。

陽光暖洋洋地射進屋內,楊小柳媽媽似乎有了些許精神。她指指屋外,我們會意,兄弟倆把她半牽半架著帶到學校前的小廣場上。她望望已多年不用但仍挺結實的教室,點了點頭。然后,轉身朝旗桿方向去。過去的那根木旗桿早換成了鋁合金桿,桿和旗是旅游公司給重新裝架的。那旗桿特別高大,旗也特別寬大,在大風中呼呼作響,顯得既雄壯又威武。

“真好!”楊媽媽指指,“它正對著烈士墓……爸爸他們看了……一定高興。”

又過了兩天,我們最最親愛的姑姨、最最親愛的楊媽媽永遠閉上了眼睛,她的臉上掛著笑容,既平靜又安寧。遵照她的遺愿,我們把她葬在了烈士墓旁、靠近楊連長也就是她父親的墓邊一側。她說,生前沒有給父親端過一碗水,死后就陪陪他吧。

春天爬上公母山

老父親要過八十大壽,遠在國外的妹妹也趕了回來,她說離家時間太長了,要親自籌備慶賀事宜。她反復強調,雖說只有一家人,但慶祝活動節目不能少,每個家庭都要出節目,不但要各自匯報工作中取得的成績,還要唱紅瑤山歌。

經過四十年改革開放,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邊疆更是今非昔比,兩國人民來往頻頻,走親的、打工的、做生意的,甚至找對象結婚的都有。公母山上,當年的胡志明小道成了兩國人民的平安道,也成了邊民貿易往來的發財道。山腳下,一個巨大物流基地初具規模,進進出出的大卡車、小汽車絡繹不絕。當年閉塞、崎嶇難行的公母山公路直通山頂,開車到城里也只一個來鐘。交通方便,上山的人越來越多,觀景的、探險的、鍛煉的都有。瑤胞們家家都住上了具有瑤族特色的小洋樓,美麗而耀眼。然而,瑤胞們都說,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如今,公母山上,農家小院、咖啡人家,甚至氧吧旅店、網店等,比比皆是,不用出門,瑤胞生產的產品便可賣到世界各地。個別聰明的瑤胞還建起了紅瑤文化旅游中心、少數民族文化宣傳中心,等等。鄉親們無不慶幸生逢盛世,說,如今的日子比蜜還甜。

烈士墓旁新建設了一個公母山文化陳列館,每天都有全國各地的人前來參觀,甚至還有越南人觀摩。烈士墓成了當地黨委宣傳部門的教育基地。老父親雖耄耋之年,卻總閑不住,經常給來人講解當年烈士們的英雄壯舉,用親身經歷教育下一代人。

作為“一帶一路”海上出發首端,位于南疆十萬大山的公母山,山上山下,到處呈現一派繁榮景象。

當我和妻子趕到公母山時,弟弟也帶著一家人從廣州回來了。下午,活動正常進行。當妹妹宣布要為父親祝壽時,老父親卻打斷了她。他說,我們得先給楊連長和楊小柳老師上支香吧,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走到烈士墓及楊媽媽的墓前,一大家子一遍遍地鞠躬。

父親老淚縱橫:“叔,親妹子,我們看你們來了!現在日子真是好啊。告訴你們,公母山早已煥然一新了!”

“是啊,中國正走在騰飛大道上呢!”我們都跟著喊。

【潘國順,壯族,廣西馬山縣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發表文學作品數百萬字并多次獲獎。】

責任編輯 ?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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