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筆記

盧衛平

1. 在《辭海》關于“一”的詞條中，我找到了詩歌的一個秘密，就是在最簡單的事物和詞語中看見復雜性和豐富性。

2. 我一輩子也許也不能從天空中裁下一片藍，但我不會放棄在詞語中尋找梯子，在詩中磨我的剪刀。

3. 因為飛翔，我經過的地方沒留下腳印。因為想象，我沒有見過的風景，留下了最美的詩句。

4. 寫一首好詩的創作談——靈感的獨木橋上，詞語向我迎面走來。

5. 詩人最佳的睡姿是側睡，一只耳朵緊貼大地聽種子發芽，一只耳朵朝向天空聽星星密語。

6. 海浪在沙灘上，寫著相同的句子，我必須在每個相同的句子里讀出不同的濤聲。

7. 海螺在我書桌上三十多年了，我熟悉它身上每一道花紋和花紋上的塵埃，但當我將耳朵貼近它時，我聽到的仍是陌生而新鮮的大海。

8. 一首光的詩，比一首蝸牛的詩，讀起來更緩慢。寫一首大海的長詩，并不比寫一首一滴水的長詩容易。

9. 唐詩之夜，在李白的獨酌中品杜甫的秋興，在張若虛的月色里聽白居易的琵琶。坐在火爐邊讀宋詞，我試圖在大雪封門夜，聽見那只寒蟬發出盛夏的嘶鳴。

10. 給一塊木頭寫詩，就是讓這塊木頭更好地獻身火焰，讓它的火焰從別的火焰中區分開來，讓它留下的灰燼，成為難忘的記憶。如果木頭寫火焰的同題詩，除了灰燼，還有另外的結尾嗎？

11. 一條魚寫的比喻句——如果海水是天空，那么浪花就是白云。

12. 一個閃電的句子，能照亮，一首烏云的詩。

13. 觸景生句：暮色之網，用夕陽的誘餌，捕撈波浪的魚群。

14. 對復雜性的執迷，讓我喜歡玫瑰的刺，勝過它的芳香和美麗。

15. 我對超現實主義的一種理解，用黑夜的墨水，在白晝的稿紙上寫一首傍晚的詩。

16. 對一個詩人而言，兌現一個詞語唯一性的承諾，比滿足一個詞語表達的欲望更難。杜鵑，讓成語鳥語花香，成為互文修辭。

17. 錯過燦爛朝霞的詩人說——我詩歌輝煌的晚霞，將在生活的黃昏時來臨。

18. 騰云駕霧，御風而行。我孜孜以求的就是在詩歌中，用風中的云霧制造我的飛行器。

19. 詩歌服從于內心的需要，在深夜，我面對不可能被照亮的事物，仍然不忘點燃燈盞，直到黎明來臨。

20. 詩人是詞語的囚徒，也是詞語的看守，只有詩能讓詩人的這兩個身份和解。

21. 鄉土詩人打工歸來，村頭老井里自古以來就有坐井觀天的青蛙，成了詩中仰望星空的王子。

22. 一首詩寫到一半寫不下去時，扛兩袋水泥從一樓走到樓頂，都比打一個字輕松。

23. 大學一年級那個細雨蒙蒙的下午，去聽《高山下的花環》小說講座走錯了教室，讓我從此成為一個詩人。到大學講課時，我常用這個事例，講詩歌的必然性和詩人的偶然性。

24. 傷口愈合了，但傷口這個詞，不會愈合。一看見這個詞，我的心就隱隱作痛。詞語精確的難度在于，詞語表達意義，又遮蔽意義。

25. 只有爐火純青的技藝，沒有外行的勇氣，是寫不好實驗詩的。

26. 如果哲學，是不可思議的思議，那么詩歌，就是不可言說的言說。

27. 我不會因為金絲雀，能唱世界上最美麗的囚歌，而贊美鐵籠子。

28. 閃電的詩句，除了雷聲，誰還能朗誦？

29. 詩與歌的區別之一：詩，朗誦家永遠無法遮蓋詩人的榮光;歌，演唱者常常比創作者贏得更大聲響。

30. 在波濤的激情和礁石的理性碰撞中，大海寫出浪花的詩篇。

31. 在紙上畫鋼琴的琴鍵，失聰后，詩人用這種方式彈他的肖邦。

32.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詩中寫到的鳥兒都早起，但我不讓它們吃蟲。

33. 同一場雪，因我心情的變化，我用了飛舞和飛揚這兩個詞。樹要長多高，我才能在描述樹梢時，創造一個新詞——樹顛。

34. 此刻，太陽照著大海，但我看見海水上閃耀著的，是特朗斯特羅姆詩句中的遠古之光。風在波浪中翻閱大海，我在冥想中，細讀一只沉船。

35. 為一張紙片找一個家——在紙片上寫幾句詩，然后夾在一本自己最喜歡的詩集里。

36. 寫詩就像翻繩游戲，同一根繩子，在詞語的手指間，翻出不同的詩的圖案。

37. 詩人在寫到主人公終于露出笑臉時，他哭了，嚎啕大哭。

38. 塵埃不會因為你的忽略，而放棄它在陽光里的舞蹈，因此，似乎所有的詩人都寫過塵埃。

39. 一個初學者向一首經典學習寫詩，就像一個新騎手用一匹老馬練習騎術。

40. 我只有寫到大地時，我詩歌的天空，才顯得純凈，高遠。詩歌就是用熟悉的葡萄，釀造出陌生而回味無窮的葡萄酒。

41. 只有詩歌，讓博爾赫斯當家禽檢查員，也能成為一種榮耀。杜甫草堂，生前的一間茅屋，變成身后的一座殿堂，一首詩就能夠完成。

42. 黑夜的瓦罐里，一劑回憶的中藥，陪著我的無題詩熬到天明。

43. 將每一首詩都當作自己最后一首詩寫，這是天才;將每一首詩當作自己第一首詩寫，這是大師。

44. 一個國王，永遠不會懂一個詩人，為何只在自己的祖國流亡。

45. 我的詩歌理想——用今天的筆蘸著昨天的墨水，寫明天的詩。

46. 閱讀，是詩人的休漁期，書頁翻動的波浪下，一條條詩歌的大魚在生長。

47. 詩人不會在一首寫沙漠的詩里，告訴你綠洲在哪里，詩人希望這首詩里的沙漠，因為你的閱讀成為綠洲。

48. 要經歷怎樣的憂傷，我才會用熄滅這個詞，來形容一朵花的凋謝。

49. 詩人的矯情或陋習——當所有讀者說他某首詩是杰作時，他一定會說他更喜歡他的另一首詩。

50. 詩歌，是詩人的分身術。詩人站在大海邊，既在此岸，又在彼岸。

51. 湖水像玻璃一樣透明，但我的詩，只寫一只灰色的野鳥，掠過湖面那一瞬間的暗影。一個詩人寫畫評——照亮這幅人體畫的，是畫中的陰影。

52. 如果沒有詩歌，時間的每一聲滴答，都將成為死亡向我逼近的腳步聲。詩歌抵抗死亡，詩歌拒絕遺忘。

53. 在冰中能聽見，流水的音樂的人，能最早在詩中聽到春天花開的聲音。

54. 一首詩，在我默念時是清晰的，在朗誦家大聲朗誦時，卻變得晦澀。

55. 一首詩，甚至一首杰作，它可以是無用的，但它的每一個詞語必須有效。寫詩不是比速度，特朗斯特羅姆一生寫的詩不到200首，跑得最慢的人可能跑得最遠。

56. 作為詩人，我最愧疚的就是閃電，我無數次試圖在它劃過天空時寫下這個詞，總是還沒落筆它就消失了。

57. 在詩歌中，語言便秘是痛苦的，但最不能忍受的，是語言的腹瀉。

58. 自在，是一切事物最詩意的表述。詩人的所有努力，就是通過語言，無限接近事物的自在。

59. 讀詩人的傳記時寫下的一句話——如果大海想談戀愛，誰會要求大海只愛一座島嶼，一片浪花。

60. 在喧囂中要沉默很久，一個詩人，才能在詩中，找到自己的聲音。

61. 寫青蛙的詩，不能只聽它的鳴叫，每一只無言的蝌蚪，都藏著一部青蛙的秘史。

62. 意義含混，曖昧，幽暗，甚至隱蔽的詩歌，它的詞語也是赤裸的。最殘忍的謊言總能找到最溫情的表達，是誰，背叛了詞語？

63. 詩人和小說家最顯著的區別之一，小說家玩的是詞語的雜技，而詩人玩的是詞語的魔術。將陌生的事物熟悉化，是散文家常做的功課，將熟悉的事物陌生化是詩人必備的技藝。

64. “一匹馬在我長長的影子里吃草。”我將美國詩人賴特的這句詩改為：一匹馬在草里吃著我長長的影子。誰更有意象。

65. 為了抵抗未來的時間，詩人在詞語的城堡里，躲避當下的讀者。不要解開我詩中的謎團，跟我一起陷入謎團，甚至陷得比我還深，我最喜愛這樣的讀者。

66. 大海自古以來只譜曲不填詞，大海要讓所有的詩人在它的曲譜中，去尋找詞語的波峰浪谷。

67. 詩人必須有這樣一雙眼睛，在冰的鏡子里看見花的綻放，在露珠的閃光中看見黑夜留下的足跡。經驗的鐵砧上，詩的鐵錘在敲打著燒紅的詞語，冷卻，讓一塊即將融化的鐵成為鐮刀。

68. 為一本寫詩的稿紙，索德朗格賣掉自己最心愛的內衣和最后一瓶香水，繆斯是殘酷的，繆斯也是仁慈的。

69. 大師將詞語的風箏，用技藝的線牽在手中，飛得越高，越懂得控制。

70. 閃電穿透烏云不是為了照亮自己，閃電只呈現烏云的黑暗和天空的遼闊，閃電在寫詩。螞蟻的詩篇要放聲歌唱，大地的詩篇只能低語，甚至默不作聲。

71. 蘭波二十二歲就完成了一生的寫作，二十五歲就成為不朽的詩人，上帝不會多給他一分鐘時間讓他成為其他人。

72. 我獨坐書房時，經常默念英國詩人薩松的詩句：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