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
十多年前我在青島讀高中。暑假漫長,有時會去市圖書館上自習,課本啃累了,便去期刊室翻閱各類雜志。某日翻閱一本文學期刊,在其中“經典重讀”之類的欄目里讀到一篇小說,叫《B·華茲華斯》:一個小男孩,無意中認識了一位奇怪的“詩人”,這位“詩人”致力于寫出一首“世界上最偉大的詩”。小說的作者是奈保爾,彼時我對奈保爾和華茲華斯都沒有概念,但我依然被那個故事打動。我頭一次意識到,一個人生命力的驟然委頓,是可以同“詩寫得不太順利”這種理由聯系在一起的。我知道了有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和夢想固然無用,卻可以導致“世界變成了一個令人興奮的地方”。我還記住了小說最后,少年告別了垂死的詩人,“哭著跑回家,像個詩人一樣,看到什么都想哭。”
忽然想起奈保爾的《B·華茲華斯》,是因為讀到了李浩然的小說《發明家》。小說里的三叔是個有些怪異的民間“發明家”,一個中國小鎮版的“B·華茲華斯”。三叔也是奈保爾意義上的“詩人”,搞發明就是他的“詩”,他選擇為此付出一切。然后,不難想象,“詩寫得不太順利”——直到故事最后三叔不知所終,他也沒有真正搞出過什么成功、正經的發明成果。這是一位執拗的、志大才疏的,也有點倒霉的理想主義者。而理想主義多半是有代價的,尤其是當理想者被高度世俗化的語境包圍,而他自己的才能又不足以完全超越這世俗語境的時候。關于這一點,小說甫一開篇便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三叔辭掉教師公職,投身于“震驚世界的發明”,直接把奶奶氣成了中風,從此三叔就成了“我們家的一個瘡”。而直到故事結束,三叔也沒能真正與身邊的環境和解。他始終是孤獨的,甚至是被放逐的。
理想主義者落在反理想的處境中,這是很經典的文學主題。除了《B·華茲華斯》之外,遠到《堂·吉訶德》,近到魯迅的《孤獨者》《藥》或郁達夫的《沉淪》,甚至當下同代作家的許多作品(譬如雙雪濤的《飛行家》、陳春成的《音樂家》等),也都成功處理過類似的主題和人物形象。“經典”的另一面就是“難”:很多人已經寫過而且寫得很好,再想出彩出新,自然不容易。然而李浩然的這個故事,的確是有些新意的。其一,是把三叔塑造得沉默。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魯迅筆下的夏瑜、郁達夫筆下的“我”,都熱衷于不斷地“說”(或者“吼叫”),致力于不斷地表達和詮釋自己。而李浩然筆下的三叔卻很少說話,甚至很少擺出抗爭的姿態。三叔呈現給我們的永遠是那副低頭擺弄的背影,是一種沉默的、拒斥性的抗爭。顯然他并不指望說服這個世界,以至于他“跟世界過不去”的方式,其實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在此意義上,他很 ,但是又很執拗,他的孤獨是用來被看見,而不是被聽見的。在我看來,這種“沉默的抗爭”和“ 人的執拗”,是具有時代感、癥候性,甚至典型意義的。
其二,是借三嬸的角色埋藏了暗線。“除蟑機”和“空調衣”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兩個最重要的動力裝置,而這兩件裝置,事實上都關乎三叔與三嬸的愛情故事:前者類似于起點、“信物”,后者則逐漸變成了終點和“遺物”。一始一終之間,伴侶的理解和愛意撫慰了失落的理想,竟讓一個注定“有始無終”的故事變得“有始有終”了。我認為,這樣一條情感的暗線,其實已覆蓋,甚至顛覆了直觀層面上的“理想主義者”敘事:它用馴順的溫暖包裹、消化了堅硬的明亮;在“理想”的身邊,它讓人世的情意閃耀出了毫不遜色的光芒。
——這種光芒,或許竟是最值得“詩人”們看到,并且為之流淚的。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