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華
摘 要 從哲理散文的角度,可以用“物我觀照,悟理而妙”這八個字來概括《我與地壇》的主要特點。作者思考人生的方式顯然不是采用嚴密的邏輯思辨,而是通過“我”與地壇及地壇的自然景物互相觀照,以體悟的方式獲得人生的某種啟迪。這實際上是一種獨特而奇妙的“說理”方式。
關鍵詞哲理散文;物我觀照;悟理而妙;無我之境
《我與地壇》是當代作家史鐵生的長篇散文,文章結構獨特,表述方式多樣,內容深刻,對學生而言比較難以理解與把握。我們一般習慣于先將文章按照體裁歸類,然后根據文章的體裁設計教學內容,這自然是不錯的。但由于《我與地壇》很難簡單地用通常的散文類型歸類,比如敘事散文、寫景散文、抒情散文等,這篇文章將寫景、敘事、抒情、說理、論述融為一體,思路開闊,不能簡單地歸類為哪一種文體。
如果一定要歸類,筆者更傾向于將其歸為哲理散文。文章主要是表達作者對生與死這樣一個重大哲理問題的思考,對生與死這個問題的思考就是本文的核心內容,全文的意脈也是圍繞這個問題展開的,無論是寫景、敘事、抒情,最終是為了表達作者對生命這個神秘命題的獨特思考,故而這是一篇哲理性的散文。作為哲理散文,它與其他散文的最大區別就是以“理”為核心,“理”是文章的靈魂;但是同時它又是散文,它對“理”的論述方式與論述類文章有很大的區別,作為散文,它不一定需要嚴密的論證和富有邏輯性的推理,不必講究論證的方式等等,它更多地是借助散文的形式,以一種相對散漫的文筆和個性化的感悟來闡述自己對人生的思考與看法。“總體來講,散文不‘講理,它不像議論文那樣以嚴密的理性邏輯周延成文,而是以情感的邏輯‘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1]
從哲理散文的角度,可以用“物我觀照、悟理而妙”這八個字來概括《我與地壇》的主要特點。作者思考人生的方式顯然不是采用嚴密的邏輯思辨,而是通過“我”與地壇及地壇的自然景物互相觀照,以體悟的方式獲得人生的某種啟迪。這實際上是一種獨特而奇妙的“說理”方式。古人常用“無理而妙”這個詞來表達這種感受,可見在生活中許多事情不講所謂的道理甚至是違反常理,這樣反而讓人有一種愉悅之感。當然,盡管在生活中我們還是盡量會將“理”說嚴謹、說透徹、說明白一些,但它似乎多指“常規”“常理”,比如“生命在于運動”“有志者事竟成”之類。但是面對生死這樣宏大的哲學命題,自古以來就很難有人能夠說透徹、說明白,也無人能夠用什么方式論證出一個統一而正確的看法。于是乎,各人往往有各人的主張與闡釋的形式,更多的是借助“悟”的方式。這種方式沒有嚴密的邏輯鏈,而是一種跳躍式、頓悟式、直感式的思維形態,但它又是十分明確地在闡述某種主張、看法與道理。“如果把哲理散文變成純粹的理性講解,沒有了情感的觀照,沒有了形象的潤澤,也就沒有了絲毫文學的意味,也就不稱其為散文了。”[2]這種沒有嚴密邏輯鏈的、跳躍式的悟理方式往往會給文本留下大量的“空白”,正是這些“空白”反而激發了讀者填補與鏈接的欲望,試圖進入文本的“空白”處去補全這條“邏輯鏈”,故而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閱讀體驗。
我們可以通過細讀文本來仔細分析作者是如何以“物我觀照”的方式來“悟理”的。
首先,文章的題目是:“我與地壇”,針對這個題目,我們要思考的是“我”為什么會以超越常理的獨特姿態與地壇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園子發生聯系,進而能夠“物我觀照”,頓悟生命的奧秘呢?“地壇”在文中并不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它實際上包含著地壇中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等眾多自然景物,但是“地壇”在北京眾多的名勝古跡中并不十分起眼,作者為何獨獨鐘情于它,并以它來觀照自我呢?
我們不妨通過三個反問來思考:1.或許地壇的確真的是一座十分獨特的園子而引發了作者的關注?其實不是,地壇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園子,在北京城里并不起眼,作者在文章開頭就講述到“許多年前旅游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這“很少被人記起”自然也包括作者本人。2.或許因為地壇就在史鐵生家的附近,故而讓作者與地壇發生了某種聯系?這也不對,如果史鐵生沒有在十八歲時發生這場人生的變故,即使家與地壇離得再近,也可能會“熟視無睹”,就像其他住在地壇附近的人一樣。3.是否是因為史鐵生殘疾之后的心境才使他與地壇有了某種契合,故而產生了聯系?這樣理解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完全正確,因為如果說這篇文章只是表達一個殘疾人對地壇的感悟,從而引發所有身體不健全的人們的共鳴,那么我們這些“正常人”(身體健全)為何會被文章所闡釋的人生感悟觸動呢?可見“我”與地壇發生神秘聯系也絕不僅僅是因為“我”的意外遭遇。
實際上,觸動我們的恰恰是作者從“人”的角度去觀照地壇,感悟生命,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從某種角度上講,正因為我們這些所謂的健全人(也許包括發生意外遭遇之前的作者本人)自以為健全,才忽略了對身邊熟悉的萬物眾生的觀照和對生命本身的思考,因而多數人活得都是那樣庸庸碌碌,甚至是渾渾噩噩。
其次,進一步分析作者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與地壇產生某種神秘的聯系。作者在文中是這樣敘述的,“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是“地壇”在等“我”,而且是等待了四百年,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表述,但正是這種超乎常理的表述反而有一種無理而妙的效果。從地壇的角度來說,作為自然景觀它已經存在了四百多年,它其實始終在不斷地演繹著生命的故事,闡述著生死的道理,“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但真正能夠領悟到地壇關于生命啟示的人并不多,所以它仿佛又是在不斷地等待,等待有緣人能夠讀懂它的奧秘;從“我”的角度而言,“我”患病之前和患病之初的那段時間里,都不是地壇所等待的那個有緣人,只有在“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這時候的“我”突然領悟到了時間的存在或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才領悟到地壇帶給了“我”對生命的思考與暗示,因此才有一種在等“我”的感覺。作者此時在園中看到的景物“老柏樹愈見蒼幽”“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是自然景物本來的樣子還是作者因為在園中的某種頓悟而看到地壇景物“荒蕪而不衰敗”的特點,我們已經無法分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與地壇的這種神秘契合,是“物我觀照”產生的一種頓悟,是人與自然相互溝通的結果。“也就是說,審美主體必須等到他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之后,把自己的心境推到一定的距離之外,當作一個客觀的事物來觀賞,才有可能發現其中的美。”[3]
第三,我們再來看作者是如何通過與地壇的“物我觀照”來闡述自己對生與死的理解和對如何活著的哲學命題的思考。“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作者在與地壇的觀照中是“一下子”就理解它的意圖的,這個意圖指的是對生命、對生與死問題的領悟。“一下子”表明這種領悟是頓悟式、跳躍式的思維,不用分析推導,像生與死這樣宏大的哲學命題也無人能通過推導得出什么真理,更多的是靠個人的自我領悟,無需理由,正如作者后文所言“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這種對生命的領悟是在自己與地壇中自然景物不斷地觀照中頓悟而來的。
先是對生與死問題的思考,這其實是作者癱瘓后最糾結最痛苦的問題。“我”的內心起初與地壇一樣變得那樣荒蕪和沉寂,自認為地壇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這種契合只是“我”與地壇表層觀照的結果。隨后“我”細致地觀察蜂兒、螞蟻、瓢蟲、蟬蛻、露水、草葉等景物,“想透”“不耐煩”“寂寞”等詞匯與其說是在描繪這些景物,不如說是“我”內心狀態的一種投射。作者對痛苦的解脫采用的是直觀主義的洞察方式:“人們在事物上考察的已不再是‘何處‘何時‘何以‘何用,而僅僅只是‘什么;也不是讓抽象的思維、理性的概念盤踞著意識,而代替這一切的卻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獻給直觀,并使全部意識為寧靜地觀審恰在眼前的自然對象所充滿。”[4]地壇中的這些平常的小動物們既展示出了生命活著時的自然狀態,也有像“露水”“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那樣演繹著生命消亡之際的瑰麗壯觀,在地壇里“我”感受到的是“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的獨特的生命氣息,這座“荒蕪而不衰敗”的園子也讓“我”在觀照中有了全新的領悟。“就這樣想了好幾年”,“我”終于弄明白了生與死的問題:“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天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天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是“我”長期與地壇的各種景物不斷觀照的結果,是對生命的一種跳躍式、哲理式的頓悟,既不是來自他人的灌輸,也無需經過精密的推理。
接下去是面對“怎樣活”的問題,“我”依然采用與地壇的“物我觀照”的方式去領悟,但與“生與死”的問題不同,“怎樣活”的問題“卻不是在某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生與死”固然事大,但最終不是由自己能決定的,而且只是瞬間的事情,但是“怎樣活”不僅要由自己來支配,而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也許每當“我”離開地壇,面對紛紛擾擾的世界,人就容易迷失自己,迷失“活”的方向,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走進這座荒園,與園子中的各種事物長期保持相互“觀照”,才能使自己能夠堅持去覺悟“活”的本質和意義。至于到底該“怎樣活”,“怎樣活”才是正確的,才是有意義的,“我”其實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或許也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因為這是需要一個人用盡一生去領悟的問題,所以“我”也一生都離不開地壇,在園中與落日、雨燕、腳印、古柏互相觀照著,這種觀照不只是看,還需要去聞它的氣息和味道,只有這種全面地、不間斷地觀照才能夠提醒自己該如何好好活著。作者的這種觀照類似王國維所說的從“有我之境”走向“無我之境”,“‘無我之境是主體的情感表達相對隱蔽的境界。此時主體因心態閑靜,融身對象,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極力客觀呈示外物的情勢。但因物性已是我性,物貌已是我情,在物我的情態同構中,仍然浸潤著我的情趣興致,因此,這是一個看似無我、實則有我的境界。”[5]盡管文章沒有具體闡述人應該“怎樣活”的大道理,但是我們在作者對地壇的不斷觀照中領悟到人活著就必須不斷地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只有這樣才不會活得糊里糊涂、渾渾噩噩,“現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6]這不正是又一個“物我觀照、悟理而妙”嗎?
史鐵生的“地壇”是屬于史鐵生的唯一“地壇”,地壇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對史鐵生而言它們的意蘊都是唯一的,因為每個人的經歷和感受都是不同的,所以沒有一個人能告訴另一個人該怎樣活著。然而我們每個人心中卻應該都有一個像“地壇”這樣的心靈家園或港灣,它對每一人來講也是唯一的。它可能是一個街道、一處村落,也可能是一座房子、一片殘瓦……但是只要它參與過你生命成長的經歷,它對與你來講就會被賦予某種特殊意義,如果我們能像史鐵生那樣去用心觀照,我們也許同樣會明白自己的一生該“怎樣活”著。
參考文獻
[1]李衛東.散文河里有規矩——淺談散文教學內容的確定性[J] .中學語文教學,2012(3):17.
[2]李衛東.散文河里有規矩——淺談散文教學內容的確定性[J].中學語文教學,2012(3):18.
[3]黃暉.物我雙會:從老莊、叔本華到王國維的審美觀照理論[J].河北學刊,2014(9):81.
[4]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49.
[5]劉鋒杰,章池.人間詞話百年解評[M].合肥:黃山書社,2002:19-20.
[6]史鐵生.我與地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26.
[作者通聯:浙江金華市教育教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