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焚香:借人幾案借人書日子,一半風(fēng)雨一半晴。
我收到辛丑購買的第一本書《陳洪綬的藝術(shù)》,欣喜地在書中看到陳洪綬的一系列《高士圖》,“高士”胡須鬑鬑,氣宇非凡,不是在賞梅,就是在摘梅、吟梅。而此時,我茶案上的一枝美人梅悄已凋落。林花謝了春紅,這個春天的花事漸漸淡去。
明代畫家中,我很喜歡陳洪綬,并由此很喜歡《陳洪綬的藝術(shù)》。喜歡他是才氣橫溢并且極有個性特點的藝術(shù)家,屬于珍卉圃里的奇花異草,是天空中閃閃發(fā)光的寒星;喜歡他是張岱筆下“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嘔血之詩”的陳章侯,與無名女郎的遭遇對白所現(xiàn)竟如傳奇小說中的人物,狂放不羈,活潑有趣;喜歡他歷經(jīng)亡國之痛后變得更不懼禮法,更為狂放和怪癖,“時而吞聲哭泣,時而縱酒狂呼,時而與游俠少年椎牛埋狗,見者咸指為狂士”。
當然,因了喜歡書畫藝術(shù),我尤愛陳洪綬的繪畫。陳洪綬一生以畫見長,其畫手法簡練,色彩沉著含蓄,格調(diào)高古,享譽明末畫壇,與當時的順天崔子忠齊名,號稱“南陳北崔”。其人物畫成就,人謂“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當代國際學(xué)者推尊他為“代表十七世紀出現(xiàn)許多有徹底的個人獨特風(fēng)格藝術(shù)家之中的第一人”。其所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線條細勁清圓,晚年則形象夸張,或變態(tài)怪異,性格突出。許是向往古代高士閑雅生活,我特別喜歡陳洪綬筆下的《高士圖》,他畫的人物古拙清癯,骨骼面相均異于前人所畫,離世索居的高人奇士衣帶飄逸,或者賞梅烹茶,或者策杖獨行,或者在蕉林下閑坐,或者就坐在一片青碧的芭蕉葉上,兩仕人清談或品茶。而且,他的人物是離不開焚香的,在石案上,在芭蕉葉上,在梅花插瓶畔,總是伴有一爐香,于是那種閑雅似乎就像一縷青煙裊裊繚繞,在幽香馥馥中慢慢散開。
焚香,是古人生活中的一種精神寄托。焚香最早起源于春秋時期,傳說香能夠避瘟驅(qū)邪,在宮室、朝廷上都會焚香。到了漢代,出現(xiàn)了焚香爐。宋代,作為與烹茶、插花、掛畫并列的四藝之一,焚香成了文人雅士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訴求。明代文人的閑雅生活中,焚香之美,盡顯其中,默坐、讀詩、品茗、待客等活動,皆須一炷清香助興。
前不久,我陪同朋友去參觀鳳凰古城沈從文故居,走出故居閑逛時,則無意走進一家店鋪,本是看看茶具,沒有想到店主是一個香道者,他熱情邀請我們小坐一會兒。喝茶的時候,店主焚了一爐香,不同于常見的執(zhí)一炷香點燃,而是煮香,即把小小一勺香粉倒置青花瓷焚香爐水中,底下燃一蠟燭慢慢煮,水干則添水,可以反復(fù)煮。原來,焚香有各種方式。有爇香,即在香爐內(nèi)堆好香灰,于灰內(nèi)埋下一枚燒紅的小炭餅,然后在香灰的頂面放置一枚隔火片,再將香料置于隔火片上,令其接受炭火的熏烤,催發(fā)出香氣。還有熏香,如沈復(fù)在《浮生六記》寫道:“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鑊蒸透,在爐上設(shè)一銅絲架,離火半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我所遇到的煮香,也是明代文人喜歡的一種焚香方式。明人周嘉胄《香乘》中就記錄一則“煮香”:“香以不得煙為勝。沉水隔火,已佳;煮香,逾妙。法用小銀鼎注水,安爐火上,置沉香一塊。香氣幽微,翛然有致。”到清代時還有“煎香”等。我倒是頗喜歡煮香,芬氳微淡而持久,潤而不燥,且煮一小勺足以氤氳彌日。
陳洪綬的色彩斑斕的繪畫,如同他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地被卷進歷史的洪流中,明代的末世,雖然有一個時代最精絕的文化藝術(shù)人才涌現(xiàn),但不免繁華過后的悲愴無奈。崇禎甲申(1644)年,陳洪綬自京歸家后沒幾月,遷居紹興,借居徐渭的故宅榴花書屋,因徐渭別號“青藤”而將其改名為青藤書房,他在那里曾寫了一首《掃除青藤書屋有感》:“野鼠枯藤盡掃除,借人幾案借人書。五行未下潸然淚,二祖園陵說廢墟。”
我曾去紹興青藤書屋和徐渭墓園,一直遺憾沒能前往城郊十里外拜謁陳洪綬墓。回憶時總想到陳洪綬的“借人幾案借人書”,江南庭院如畫,最適合焚一爐“雪中春信”,焚香時有滿室梅花綻放的清香。
寫于2021年3月19日,春雨霏霏。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