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偏臉子,小掖縣。”
偏臉子的山東人,掖縣人最多,有人做過統計,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清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年初,哈爾濱成立開埠局,相當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外開放。哈爾濱在短期內迅速崛起為商業繁華的國際化都市,遠東地區人流、物流、信息流匯集的中心。這年的前后,掖縣第一批“出門兒”“學徒”的青壯年,“上來”哈爾濱討生活。
當年,膠東人闖關東的線路主要有兩條:一是過山海關,沿原有的傍海道,前往東北;二是在龍口乘船渡渤海,在旅順登岸,進入東北。
我小的時候,偏臉子流傳著一首膠東民謠,“蓬萊的腿子,黃縣的嘴子,掖縣的鬼子”。膠東半島的蓬萊縣、黃縣、掖縣三縣緊鄰,均面朝渤海灣。蓬萊的腿子,形容蓬萊人腿腳勤快。黃縣的嘴子,形容黃縣人嘴巧,能說會道。膠州官話里有個詞匯叫“黃縣套”,黃縣人耍起嘴皮子來,一套一套的。掖縣的鬼子,稱贊掖縣人腦筋活泛,不是貶義。
1921年至1929年,蘇維埃施行新經濟政策,旅居在蘇俄的外國商人被認定為有產階級,有的甚至被劃歸剝削雇傭工人的資本家,不僅沒收個人財產,人身安全亦受到威脅。
在遠東地區廟街城、伯力、符拉迪沃斯托克等地做生意,跑崴子的“掖縣幫”,紛紛逃離,就近移居到商貿繁榮的哈爾濱。
據1936年的《北滿商工人事興信錄》中記載,掖縣人在哈爾濱開辦的商號竟占到總數的23%。著名的企業有同發隆五洲百貨店(尚志大街與石頭道街交口,曾作為哈爾濱市政府辦公大樓),張廷閣的雙合盛火磨(原為1903年猶太人德里金和巴杜申斯基于創辦的東方制粉廠,偏臉子人叫地烈金火磨,生產紅雄雞牌洋白面,原址在買賣街)等。原建筑現均已無存。
掖縣商人壟斷了哈爾濱的“皮行”,他們縫制的“皮桶兒”——貂皮大衣,“皮筒兒”——俗稱皮手悶子,不僅銷售給本地的外僑,還販賣到歐美諸國。
哈爾濱老作家李五泉的長篇小說《街上有狼》,后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大掌柜》,故事的主人公陳九就是皮貨行的老板。李五泉老師的父輩即為買賣人。
山東人講究吃,魯菜在傳統四大菜系里,歷史最悠久、技法最豐富、難度最大、最見功力。哈爾濱的飲食業多為掖縣人經營。
在以上這些商號中,學徒、店員、伙計乃至雜役,也大多是掖縣人。“闖關東”來哈爾濱投親靠友求職謀生,成為掖縣人的首選。掖縣人好扎堆兒,偏臉子的掖縣人,人數空前鼎盛。
這股熱潮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據《清代和民國山東移民東北史略》粗略統計,從清末至民末,“闖關東”的山東人達二千五百萬人之多。而解放初,整個東北的人口為三千五百萬人左右。
五十年代初,仍有零星的掖縣人來哈爾濱謀生。1951年7月16日,公安部頒布《城市戶口管理暫行條例》,開始建立新的戶籍制度,并在1953年第一次全國人口普查的基礎上,建立了戶口登記制度。戶籍制度將一個人牢牢地固定在一個地方。
從此,“闖關東”一詞成為歷史。
偏臉子的掖縣人秉承了先輩剛毅、耿直、誠實、憨厚、友善、勤勞的性格。
錢穆在《中國歷史精神》中寫道,“若把代表中國正統文化的,譬之于西方的希臘般,則在中國首先要推山東人。自古迄今,山東人比較上最有做中國標準人的資格。”偏臉子的掖縣人同樣也遺傳了脾氣暴,不懂變通,好說大話等缺點。
掖縣人,無論男女說話,大嗓音。我姥娘說,膠東靠海,風大,嗓門小,聽不著。
掖縣男人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標準的“山東大漢”。“小腳大腚垂兒,準是掖縣人兒”。掖縣女人體態飽滿,豐乳細腰,臀部挺翹,三寸金蓮,傳統的裝束,黑鞋、白襪、灰褲、藍褂,標準的“山東大妮”。
掖縣女人操持家務,心靈手巧。掖縣女人做的山東大饅頭,最地道,用預留的面引子,加入純堿發酵,戧進干面粉,揉到濕面變硬成型,再醒上個把鐘頭兒,入屜蒸好,又大又白,既暄騰又筋道。還有山東大包子,將白菜、大蔥剁成小碎塊,加入骰子肉,用面醬和芝麻香油和餡兒,味道鮮美。偏臉子的掖縣人固執地延續“老家”的民風民俗,于是,有了“窮講究”的評價。齊魯大地那些特有的風俗和傳統品格,如細雨一般融入哈爾濱這座兼容并蓄、文化多元洋氣十足的城市中。
我們院兒的郝大號,掖縣平里店人,身高馬大,扯著嗓門說話,他還沒進院兒,我們就知道他回來了。
郝大號在極樂寺旁的殯葬管理所車隊工作,六級汽車修理工,可他的工作服和手指紋,沒有半點兒油漬,上下班從不按鐘點兒,還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用他的話說,想啥時候去,就啥時候去,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郝大號用巴掌嘭嘭地拍打著胸脯子,那幾個孫子,借他們膽子,也不敢惹乎二爺。郝大號自稱二爺,可偏臉子人不知道還有個郝大爺。郝大號他爹偽滿的時候,領著郝大號他娘和還吃奶的郝大號來到偏臉子。后來,郝大號他爹被抓壯丁,去孫吳縣修工事,再無音訊。郝大號他娘守寡,靠縫補漿洗,把郝大號拉扯大。
郝大號會武功。一大早,郝大號就在我們院兒的大門口兒,騎馬蹲襠式,先用力向前伸出胳膊,大喝一聲,再向下跺腳,兩個手向下劈,然后,胳膊收回懷里,握拳卡在腰上,如此循環往復。
街上出現人了,郝大號更加大力氣,若有人駐足,他就收了架勢,用胳膊的肘部,伴著有氣勢的呵呵聲,去撞擊老榆樹的樹干。干樹皮就窸窸窣窣掉下來。
郝大號還有資歷。郝大號吃了晚飯,端著特大號的搪瓷缸子,里面滿滿的濃茶,搬著板凳,坐到院子中央的寬敞地上。郝大號吆喝,二爺講革命故事了。
我們就圍攏過去。郝大號的故事無外乎,他跟楊子榮在牡丹江假扮響馬,剿過匪,他跟奇襲白虎團的楊育才是戰友,同在志愿軍第203師609團等等。
我跟小耍伴擠眉弄眼,大家同時起哄。鄰居街坊們在一旁看熱鬧。我們不是來聽郝大號講故事的,他的故事把我們的耳朵磨出糨子了,我們是來起哄的了。
郝大號把我們的哄笑也當成故事的一部分。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郝大號是逃兵,他開的汽車被美國鬼子的飛機炸翻了,假裝聽不見,被遣送回安東(今丹東市)的后方醫院。
偏臉子人一致認為,郝大號把他們單位的孫子們,嚇唬加糊弄,給鎮住了。郝大號為人爽快,鄰居街坊遇到難處,他把胸脯子拍打得嘭嘭直響,啥事兒,跟二爺說。可久而久之,人們發現郝大號什么事兒也辦不成。
郝大號的老婆小劑子跟郝大號完全是兩種性格,不符合老井婆子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劑子面容白凈,單眼皮,長得瘦小,郝大號的體格能把小劑子整個裝下去。小劑子性格好,從來沒跟鄰居街坊紅過臉,瞅人半低下臉,說話慢聲細語,走路邁小碎步。小劑子會繡花,針碼細,偏臉子手巧的老娘們兒,沒一個能趕上她。老井婆子說,關外不多見的櫻花哩。偏臉子人跟郝大號開玩笑,咋把這么好的媳婦糊弄到手的。郝大號回答得干脆,揀的。
偏臉子拆遷之前,我們院兒來了一個穿格子西服,扎領帶,開口阿那他哇,閉口哇他西哪的日本老頭。
隨行的翻譯說,后藤兵衛先生是后藤千代小姐的哥哥。小劑子見到這個日本老頭,彼此愣住了,而后,抱頭痛哭。
蘇聯紅軍進東北,小劑子隨日本開拓團的團民從湯原縣向方正縣匯聚,兵荒馬亂,中途走失,遇見好心的郝大號,模樣不賴,就收留了她。
郝大號和小劑子去日本生活沒幾年,又回到偏臉子。
郝大號說,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的腐朽生活,咱無產階級實在過不慣。小劑子平平淡淡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那一年,郝大號領著小劑子回山東掖縣老家尋祖宗。郝大號回來后,滿偏臉子宣揚,好些膠東人不是漢人,長得忒像外國人。偏臉子的掖縣人,確實有許多人的長相非常接近老毛子,高鼻梁,凹眼眶,大下巴。而他們死活不承認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