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雨

汗漫

舊日雨水，就是舊日友人。

舊友人來訪，類似舊雨水敲窗敲門敲心扉。雨水新，就缺乏記憶中的美與痛。倘若當前新雨水，僅僅是夏日空調滴滴答答的排泄物，或人工降雨制造出的短暫涼意，就更映襯出早年雨打芭蕉黃昏時分有人叩門呼喊的清新與歡喜，更顯出從前的雨中與人扶攜前行的情深意長。

最早把“舊雨”“舊友”混為一談的詩人，是杜甫——

唐玄宗時代，杜甫居京城，曾短暫地受皇帝賞識，賓客盈門。后，仕途無望，窮困潦倒，勢利新朋就不再來訪，門前可張網捕捉麻雀。秋，雨連綿，杜甫病。早年結識的一魏姓朋友登門慰問，杜甫作《秋述》一詩抒情。詩前，有一簡短序言：“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這魏姓朋友，就是杜甫的一場舊雨水。由此可見，雨水還是舊的好。

后來，歷代文人同樣把自己眷戀的良朋佳士，與某場舊日雨水相疊加。辛棄疾有“舊雨常來，今雨不來，佳人偃蹇誰留”的句子。之后，又出現一系列有關舊雨的美好言辭——張炎：“故人何許？渾忘了江南舊雨。”范成大：“人情舊雨非今雨，老境增年是減年。”費孝通：“舊雨寫邊城，風行幾十春。湘西今比夕，可以慰故人。”費孝通此處所言“故人”，即沈從文，籍貫為湘西的一場舊日大雨。

日本，平安時代，名叫清少納言的一個女子，熟諳漢學，知道杜甫舊雨之典故。她在《枕草子》中說，雨天收情人來信，細細讀，再想想從前與情人在一起的時光，感覺就很好了，若那信紙質地也佳，就更美了。顯然，在清少納言心中，窗外的雨，是早年舊雨的紀念品，時光也是舊日的好。平安時代的雨，大致上與宋朝的雨屬同一時期，在紙上保存，草體或行體，豎排，自上而下潺潺流動。

當代，基本沒有紙質情書了，不必妄想在雨天聽郵差隔門呼喊：“來信了！來信了！”情書，且紙質，會成為奔赴一場新愛情、新雨夜的羈絆。一對情人分手，往往暗喜于找不到一絲曾經戀愛過的痕跡：“每一次都是新的！最初的！”那些藏在手機短信中、MSN、QQ、微博、微信中的灼燙心跳，即時刪除，像沒有發生過一樣。與新情人濕淋淋擁吻時，那滾過頭頂的雷鳴電閃，嶄新如初。很可能是一場人工降雨，在偽造舊日的雨天和激動。

只有殘余的、稀少的深情者，回過頭，久久分辨著從前雨聲的方向。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薛寶釵赴瀟湘館看望林黛玉并結為“知己”。黛玉道：“明天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諾。傍晚，有雨，最新的一場雨。寶釵未至，黛玉感傷，作詞《秋窗風雨夕》。吟罷，方要睡去，丫鬟叫：“寶二爺來了！”寶玉就是黛玉的一場舊雨。

當代詩人某君長嘆：“三十歲以前，我的友人和敵人已經足夠。”不再把三十歲以后的新雨新朋放心上，透徹而又絕望。風雨故人來。將舊雨水與舊友人聯系，是因為隔著時光去看舊事前情，就異常地動人驚心。

一八九四年，莫斯科，一個雨夜，托爾斯泰到精神病院看演出。一個病人、舊友，看見托爾斯泰在場，很激動：“見到你真高興！就是說，你也在這里了！什么時候開始跟我們在一起的？”托爾斯泰忐忑解釋，自己暫時還不是這里的固定成員。那病友顯得很遺憾、落寞。精神疾病的本質是孤獨。這個精神病人，顯然缺乏類似于托爾斯泰這樣的一場舊日大雨，來慰藉。

雨水彌漫聲聲急，與親情、友情、愛情的形勢和力量，很相似。懷想一個舊人，一場舊日的雨水就會像顯影液一樣，慢慢讓他浮現出來，年輕，生動。

酒是陳的香，人是舊的好。所謂陳酒，也是封藏在酒壇內的一場熱烈的舊日大雨。

摘自《小品文選刊》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