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江南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姑蘇風光》,里頭唱道:“上呀有天堂,下呀有蘇杭,杭州有西湖,蘇州有山塘,哎呀兩處好地方……”聽著聽著,突然發現,寫歌詞的人似乎忘了,蘇州除了山塘街,更有平江路。這條主干道全長不過1606米的老街,堪稱蘇州古城的縮影。早在北宋徽宗年間,朝廷擢升蘇州為“平江府”,直至朱元璋攻克張士誠,才把“平江”改為“蘇州”,這就是當地老話說的“先有平江路,再有蘇州府”。
如果把自南往北的主干道比作人體的脊梁,那么,分岔上大大小小的弄堂就是人體內密布的毛細血管。小巷狹窄,卻老宅密布,從古至今,不少風流名士蝸居在這些窄巷深宅里頭,譬如,肖家巷里寓居過“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東吳大都督周郎;鈕家巷里出過“四朝元老”潘世恩;大儒巷內住過提出“慎獨”的明代大儒仁孝先生王敬臣;顧家花園曾經是歷史學家顧頡剛的故居;一河相隔的東巷徽商富潘故居“禮耕堂”矗立依舊;晚明著名戲曲家張獻翼故居“文起堂”、清末民初蘇州名醫錢伯煊故居、西醫專家方嘉謨故居均可在此覓得鴻爪片影。
蘇州人的匠心獨具之處在于能將園林美學融入日常住宅。平江路東北的小新橋巷,鱗次櫛比的江南民宅枕河而居,耦園隱匿其中,簡樸的朱門含而不露地半掩著。名字是園子靈魂的體現,一個“耦”字完美地詮釋了“一宅兩園”的格局:以正宅建筑為中心軸,東、西各一處花園,東花園安徽運來的黃石假山與西花園“生辰綱”的湖石假山相互對稱,東園讀書樓和西園藏書閣遙相呼應,日形漏窗與月形漏窗爭相輝映,枕波雙隱、雙照樓等無一不成雙成對,“耦”字在園子的布局風格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與蘇州諸多名園相比,半園這位袖珍“小老弟”知趣地躲在平江府大酒店內。一處不起眼的月洞門,上方青石板刻“半園”兩字,刀鋒拙樸勁道。世人皆求完美,園主人卻故意“知足不求全”,以“半”構園,一幢樓二層半、一條長廊頂蓋半、一架石橋造一半……這種別出心裁的造園理念彌補了“螺螄殼里做道場”的局限,也將蘇州人“滿招損,謙受益”的人生態度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有道是“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可鮮為人知的是蘇州狀元是甲冠天下的。自隋唐開科取士,蘇州總共出過51名狀元,產量遙居天下榜首,且創下了父子狀元、兄弟狀元、祖孫狀元等一個個奇跡,因此有了“狀元之鄉”的美譽。
先說“福氣第一”的潘狀元。有道是“一門潘家史,半個蘇州城”,潘世恩不但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還是傳說中的“狀元宰相”。他歷經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位天子,是名副其實的四朝元老。如今他的府邸“姑蘇第一狀元府”被改為“蘇州狀元博物館”,紗帽廳面闊三間,平面看起來像一頂“烏紗帽”,花窗房梁木雕線條流暢,精雕細刻,依然能感受出昔日“天下無第二家”的絕世風采,御賜匾額上鎏金“殿試一甲一名”猶令人聯想到當年金榜題名的少年郎“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意氣風發。
再說“傳奇狀元”申時行。平江路上的衛道觀曾經是一座道觀,卻又是一座不尋常的道觀,它和萬歷朝的申首輔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申首輔生來無爹又無娘,卻天資聰穎,年少清貧、寄人籬下,他就住在衛道觀前北側的混堂巷東。少年申時行在此宵衣旰食十年,直到二十七歲進京科考,一舉蟾宮折桂,成為蘇州地方有史以來最大的官。申首輔雖位高權重,但他為人行事散發著江南人儒雅溫和的氣度。當他衣錦還鄉,憶及衛道觀中的苦讀歲月,主動出資修葺道觀,并親書“東華堂”三字匾額懸掛觀中?!叭f古分明看簡冊,一生照耀付文章”,一座道觀,書寫了一段輝煌的歷史,而今雕梁畫棟猶在,卻朱顏已改,老巷幽幽,偶爾飄來一兩聲評彈《玉蜻蜓》。
最后說一下“外交官狀元”洪鈞。洪狀元本就是名副其實的才子+高官,和秦淮名妓賽金花的一段姻緣更令他聲名大噪。洪鈞攜賽金花出使西方列國,資質聰穎的賽金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在社交圈里翻云覆雨,成為中國第一代交際花。1900年,八國聯軍借義和團殺死德國公使為由攻陷北京,賽金花挺身而出,極力勸說瓦德西整肅軍紀,后八國聯軍與清朝議和,賽金花也是功不可沒,被百姓稱為“護國娘娘”。追憶起這段凝聚著家國情懷的往事,徜徉洪府門口,恍然間覺得轉角能遇上那個風華絕代的賽金花。
昆曲和評彈這對孿生兄弟雙雙“落戶”平江路,相傳乾隆皇帝最愛評彈,慈禧太后迷戀昆曲。我的祖父每到休息日下午,去澡堂泡完浴,就叫上一輛黃包車拉他到說書場,點一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再叫上一碟生煎包或蟹殼黃,蹺起二郎腿,看杯中漸漸舒展開來的茶葉,新芽帶著裊裊茶香氤氳而來。須臾間,耳畔飄來依依呀呀的小調,接著,弦琶琮琤抑揚頓挫,吳儂軟語娓娓道來,這就是老蘇州的韻腳——蘇州評彈。祖父篤悠悠地看臺上人說噱彈唱,男的長衫馬褂,手持三弦,女的身著旗袍,懷抱琵琶,頗有“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態,曲終,“大珠小珠落玉盤”。再說評彈的姊妹,百戲之母——昆曲,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便可讓時間定格。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如花美眷的身段、似水流年的情懷,怎么聽、怎么看都能讓人心底不由生出一朵蓮花來。置身其中,宛若走進了湯顯祖筆下那個溫婉又哀怨的夢里,水磨的昆曲,陽春白雪般自園林深處走出,風雅了市井俗世的下里巴人,在時光流轉中,讓天下人“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為之癡醉了兩個多世紀。
平江路是詩意的,因為它的雨。江南多雨,煙雨蒙蒙之際,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丁香巷,摸不準還真能撞上戴望舒《雨巷》里“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平江路是古意的,因為它的舊。唐朝杜荀鶴有詩:“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苯裉斓钠浇啡员A袅舜笈f式民宅,白墻青瓦、木柵花窗、藤蘿蔓草,河道與樓閣、石橋、花木彼此借景,宛若一幅天然潑墨畫。偶有斜柳倚劃河面,恰似仙子凌波微拂,縱然游客過往,亦不影響居民的日常生活秩序。
平江路又是愜意的。蘇州人喜歡“孵茶館”,一個“孵”字透露著慵懶、閑適。我習慣去百年老茶館品茗,泡上一壺明前茶,選一個視線好的臨窗座頭,探出脖子,雕花窗外的平江河流淌了千年,內心格外靜謐、安詳?!疤腊?,美就美在太湖水……”藍花布的船娘搖著櫓,載著游客,吳語小調唱響了天空,對岸的民居推開木窗,窗口垂掛著綠蘿,讓我想起蘇東坡的“小軒窗正梳妝”,感覺每扇木窗后面,都深藏著一位容貌娟秀的美嬌娘。一邊是安靜了千年的老街,一邊是樹蔭垂條、蜿蜒溪流的平江河,處處透露著姑蘇那份不張揚的靈氣,不知不覺夜幕降臨,掌柜上了燈,門口的紅燈籠散出一圈圈昏暗的紅暈,游客漸漸散去,歸家的人兒,穿梭于街巷,驀地消失在幽暗中,唯留著青石板,不疾不徐地無言訴說著老街2500年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