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先秦時期,屈原開創了“香草美人”意象。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香草美人”意象不僅使用率頗高,還得到了文人的改良和創新。清代,《紅樓夢》的問世,將“香草美人”意象的運用推向了巔峰。本文梳理了“香草美人”意象嬗變的過程,探尋了《紅樓夢》與楚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
關鍵詞:《離騷》 《紅樓夢》 香草美人 意象
比興手法是《詩經》開創的一種詩歌藝術表現手法。戰國晚期,屈原的詩歌繼承并發展了《詩經》的比興手法。在他的筆下,草木鳥獸、風云雷電都被賦予了生命。詩人寄情于物,托物以諷,如以規矩繩墨比國家法度,以婚約比君臣遇合,以香草比高潔,以美人比理想。其中,“香草美人”意象在楚辭中使用的頻率較高,成為屈原用以抒發自我情感的基礎意象,由此開創了獨特的“香草美人”象征系統,并對后世的詩文創作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一、“香草美人”意象的生成
“香草美人”作為象征意象,萌芽于原始巫術和宗教祭祀活動。原始先民用香草祭神祈福,驅邪避兇,以求來年風調雨順,身體安康。此后,這兩種意象在《詩經》中得到發揚和壯大。《詩經》中的大量詩篇以花草魚蟲作為抒發感情的載體,如《鄭風·有女同車》中“有女同車, 顏如舜華。將翱將翔, 佩玉瓊琚。彼美孟姜, 洵美且都”,以花草比喻女性美好的容顏, 寫同車的女子“顏如舜華”, 盛贊女子的絕世容顏。《鄭風·野有蔓草》中“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以蔓草起興,將蔓草的搖曳姿態與女子的婀娜身姿相關聯,引發對其美貌的向往。《召南·何彼禯矣》:“何彼禯矣? 棠棣之華……何彼禯矣? 華如桃李”,以棠棣之花比喻召南諸侯之女的年輕貌美,“華如桃李”則成為形容女子美貌的傳世成語。
《詩經》中“香草美人”的使用在塑造美女形象及傳達男女感情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詩歌或以香草起興美人形象,或通過花草所處的環境描寫間接烘托美人形象,或通過花草傳達男女之間的愛情。但其不過是簡單的比喻或者起興,多用本義,托喻的成分很少。一般來說,所選物象都比較簡單,只能用于抒發一些與當時人某些生活片段相關聯的情感,無法反映包羅萬象的社會生活。這些比興意象的運用大多比較碎片化,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但卻為屈原提升和豐富“比興”的內涵和表現力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香草美人”意象的生成,與楚文化的特質息息相關。南楚之地,人杰地靈,植被豐富。據記載,楚國早先向周王室進貢之物就是祭祀用的靈草。在楚人心目中,香草富有靈氣,是與神靈溝通的媒介,人們對香草有種特殊的膜拜之情。楚辭中以“荃蓀”象征君王,正是緣于“荃蓀”這種香草留存著楚人對先祖的崇拜和懷念的情愫。這些蘊含著濃郁的地域風情的香草頻繁出現在楚辭當中,裝扮著楚辭建構的瑰麗世界,構成意象上的特性,形成強烈的地方文化特色。同時,楚國文化迥異于中原文化,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與儒家強調仁義道德,男尊女卑、忠君思想在社會生活中占有主導地位不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而在這些巫祭活動中女性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再加上屈原有著超乎尋常的對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他能夠將美人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因此,“美人”在楚辭中成為一種極具分量的意象。
在《詩經》這片沃土的滋養下,以楚文化為底蘊,屈原攝入神話傳說、寓言故事以及極具地方特色的民俗風情的養料,在詩歌創作活動中,將心目中最美好、最崇高的形象用各種美麗芳香的香草來代替,或者把最美好的形象用美人這樣一種意象來象征,形成一套完整的“香草美人”象征體系。較《詩經》而言,《離騷》中的意象不僅有更加豐富的喻象,而且把零碎片段的比興在長詩中連續應用,形成了喻象、喻體合一的藝術手法。
二、《離騷》中“香草美人”意象的運用
屈原是開創“香草美人”意象的鼻祖。“香草美人”意象在楚辭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無論是氣勢恢宏的《離騷》,還是詭譎神秘的《九歌》,抑或是激情奔放的《九章》,都充斥著大量的“香草美人”意象,點綴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其中,《離騷》中“香草美人”意象出現的頻率最高。據學者統計,《離騷》涉及的香花芳草名稱共有十九種之多,出現香草的句子多達四十二句,直接或間接涉及美人的句子有四句。如“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 ,洪興祖《楚辭補注》注曰:“江離、芷皆香草名;蘭,香草也”;“雜申椒與菌桂兮, 豈維紉夫蕙茝”,《補注》注曰:“椒、菌桂皆香木也,蕙、茝皆香草”;“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謠諑謂余以善淫”。
值得注意的是,在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中,“香草”并非僅指含有芬芳氣味的花草,還包括惡花、臭草,而“美人”指代的對象并不是年輕貌美的女性,而是品德高尚的君子。正如王逸所言:“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云、云霓以為小人。”這些奇花異草、美女佳人在《離騷》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是詩人寄托美政理想、塑造高潔品德的載體。
《離騷》中的香草意象作為一種獨立的象征物,象征品德和人格的高潔, 同時和惡草相對, 象征著政治斗爭的雙方。身處舉步維艱境遇中的屈原哪怕遭遇排擠和流放,也要保持身體和靈魂的雙重高潔。《離騷》中塑造了這樣一個奇特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制芰荷為衣,集芙蓉為裳,紉秋蘭為珮,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詩人用美好的“香草”來表達自己對美好品德的堅持,對國家、君主的忠誠,用惡花、臭草諷刺在楚國興風作浪的奸佞小人。
《離騷》中的“美人意象”比喻的對象有兩類:一類是作者自喻,一類是比喻楚王或忠誠于楚王的臣子。如“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詩人以擁有美貌的女子自況,表明堅守自身修養的決心和品行高尚的君子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情感。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詩人將楚王比作美人,以“美人遲暮”來提醒楚王要改革圖強,改變楚國的頹勢。
然而,香草、美人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相互聯系、相互影響,從而形成一種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首先,種類繁多的香草作為裝飾, 支持并豐富了美人的意象。在香草的映襯之下,擁有美好德行的君子形象更加入木三分。其次,在《離騷》中,香草配美人,臭草配小人。屈原根據花草的本性為其尋覓匹配的對象,花草的品行越高潔,匹配的對象就越優秀。如詩歌中抒情主人公所佩戴的便是香草中最尊貴的蘭。香草是可以反射出個人高低的鏡子,各色人等在香草裝扮的“鏡子”面前無所遁形。最后,在某些情況下,香草美人意象與參照的對象具有同一性。如《離騷》中的美人可以用來比喻楚王,《九章·抽思》中的蓀同樣可以用來比喻楚王。
三、“香草美人”意象與后世文學
“香草美人”意象是對楚辭潔凈香魂的完美詮釋,寄托了屈原對崇高人格的追求,開創了一個美人香草和“美意靈心”融合的傳統。正因為如此,它贏得了后世文人墨客的追捧,并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和歷史的沉淀,擁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用“香草美人”意象豐富作品內涵、塑造人物形象、宣泄內心情感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香草美人”意象在傳承發展的過程中,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思想內涵得到了升華。
漢代的詩歌直接繼承了“香草美人”寄情言志、表達愛憎的傳統。如漢樂府民歌《江南》中的“江南可采蓮”以“蓮”引發歡愉、自在的情感。東漢末年的文人五言詩《涉江采芙蓉》用芙蓉和蘭象征愛情的神圣和自身品格的高潔,營造出一種高雅、純潔又意猶未盡的抒情氛圍。
在中國文學史發展的進程中,六朝是一個文學創造力極為發達的時代。魏晉時期,曹植的詩歌將“香草美人”意象運用得更加靈活多變。這一時期,社會動蕩,戰爭連年,民不聊生,文人郁郁不得志,便將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和對黑暗社會的控訴用“香草美人”意象婉轉地表達出來。如劉禎在《贈從弟其二》中以“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色”來勉勵堂弟要追求像松柏一樣堅貞高潔的品性,詩中的“松柏”便是高潔品質的象征。文人墨客用花草樹木寄托理想,繼承了楚辭的“香草美人”意象以美贊好、以丑喻惡的傳統。同時,喻體的選擇范圍更加廣泛,不僅僅限于香草,無論是美好的或是丑陋的動植物都被賦予鮮明的指向性,強化了詩歌諷喻諷諫的功能。
曹植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頻繁使用,“香草美人”意象表現生活的安逸和滿足,反映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寄托愛國報國的壯志豪情。隨著生活境遇的變遷,更多詩作中以“香草美人”起興、作喻,抒發因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引發的失落與彷徨的情感。曹植在其最負盛名的代表作《洛神賦》中塑造了一位美麗絕倫的女神形象,洛神的美貌令詩人一見傾心,但卻因人神殊途不能結合,表現了追尋理想和面對現實給人帶來的沖擊。而《七哀詩》中比興手法的使用具有層次性,既將漂泊在外的游子比作清路塵,將獨守空房的妻子比作濁水泥,又將渴慕君王賞識的自己比作期盼丈夫歸來的思婦,將進退維谷的生存境遇比作地位卑微的濁水泥。詩人用妻子在家庭生活中的從屬地位來暗喻自己在朝野中不被器重的尷尬處境,以愛情關系比擬政治關系,言辭懇切,含義雋永。
與《離騷》相比,曹植詩作中的美人意象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文化符號,或是一個淺薄的象征,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躍然紙上的典型藝術形象。這些藝術形象由平面化趨向立體化。同時,在細致的肖像描寫、環境描寫與心理描寫的烘托下,更加深入人心,也更易引發后人的共鳴。
除了曹植的詩作以外,“香草美人”意象在六朝文學作品中俯拾皆是。在詠懷詩中,或以芳草美玉喻君子堅貞品格,或以美人遲暮象征將士壯志難酬,在詠物的同時對現實世界發出強烈的控訴。在“神女賦”系列作品中,以男女之情喻君臣關系,以對女性的追慕喻對明君的渴望,在激蕩著熾熱情感的愛情戀歌中寄托或隱或顯的政治情感;在游仙詩中,以香草美人環繞的虛幻世界掩飾詩人對污濁現實的恐懼和不安;在愛情詩賦中,以刻骨銘心的愛情映襯懷才不遇的悲情,以“遠游求女”、求而不得來寄托君臣遇合的夢想無法實現的憂傷。總之,“香草美人”意象在六朝文學中得到豐富和發展,同時,意象的拓展促進了文學題材和創作力的發展,也促使那一時期的文學作品既有形式美的外表,也有含蓄美的內涵。
“香草美人”意象裝扮著唐詩宋詞的瑰麗世界,豐富了詩詞的內涵,增添了詩詞的藝術魅力。初唐詩人陳子昂在《感遇·其二》中以香蘭杜若自喻,托物感懷,透露出自己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苦悶,抒發了芳華易失、時不我待的感慨。唐代名相張九齡在《感遇·其一》中以春蘭和秋桂的高貴品質,來比喻自己剛直不阿的高尚節操,以春蘭和秋桂不因無人采折而失去芬芳美質來肯定自我獨立的生命價值。詩圣杜甫在《佳人》中塑造了一個高風亮節的女性形象,詩人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引發后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詩仙李白的作品中也不乏“香草美人”意象。《古風·美人出南國》便是在美人遲暮的傳統框架里表達自己一腔抱負不得伸展的痛楚與苦悶。而《春思》絕不是一首簡單的閨怨詩,詩中塑造的思婦形象,極有可能是詩人的自況。李白借“香草美人”意象明志,表達了自己堅守信念、忠誠于君王的決心。
以“香草美人”托寓文人懷才不遇的傳統表現形式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筆下得到了突破和改變。李商隱的詩中涉及愛情和女性生活的作品歷來被人稱道,有學者指出,李商隱詩歌中那些“在無望的愛情中備受煎熬的女性,實際上是他自己長期落魄、不得志的‘心理投射”。 詩人“在憐憫女性深閨中生命的空虛的同時,他也在‘自傷不遇”。他那些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如《流鶯》《詠蟬》《無題(八歲偷照鏡)》等,均是比興結合,有所寄托,意在言先,神余言外,使得詩歌意境深遠,擁有難以言傳的朦朧美。
與唐詩爭奇斗艷的宋詞中也不乏“香草美人”的身影。以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驚艷了時光的《蝶戀花·春景》是北宋大文豪蘇軾的名作之一。詞中的“芳草”即“佳人”,象征一切美好的事物。結合詞人被貶謫在外,仕途失意又遠離家人的處境不難看出,這首詞絕非簡單的傷春悲秋之作,而是在對春天的景象和人物描述的過程中,流露出詞人意欲奮發有為,卻難敵命運捉弄的悲哀。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常常借助“香草美人”意象曲折地表達政治失落感。在詠花詞中,或以花的處境自比,如以凌寒獨立的梅花受盡風霜雨雪凌辱的處境暗喻自己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的悲慘境遇;或巧妙地將花的形狀、顏色、特性與社會生活聯系起來,構建了一個本體和喻體相得益彰的象征體系。在閨怨詞中,以美人遲暮、知音難覓影射在現實生活中徒有雄才大略卻無人賞識的艱難處境。辛棄疾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之一《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被梁啟超給予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極高評價。詞中表層寫的是美女傷春、蛾眉遭妒,實際上是作者借此抒發自己壯志難酬的憤慨和對國家命運的關切之情。詞中對花朵零落、春景易逝、美人遭妒的描述,實則是對南宋半壁江山風雨飄搖景象的影射,無怪乎宋孝宗讀到此詞,讀出了言外之意,心中不快。
香草的芬芳與美人的嫵媚裝點著唐詩宋詞的斑斕世界,寄托了失意文人在暗無天日的生存境遇中對生活的希冀和追求。文人巧妙地隱匿在香草美人的背后,用“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來試探自己的文章是否能得到主考官的賞識;用“天涯芳草無歸路”“娥眉曾有人妒”來抨擊時弊、警醒世人;用“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來傾訴時局動蕩、骨肉分離的悲哀;用“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委婉地表達詩人的政治立場……香草美人是敲門磚,是幸運石,是保護傘,是避難所。
哪怕易凋零,哪怕被踐踏,香草也不會失去本色;哪怕世事艱難,命途多舛,美人也不會被所愛之人辜負。香草美人存在于詩詞歌賦中的意義,除了能夠提升文學作品的審美意蘊以外,更偉大的意義在于,它告訴人們,美是無處不在的,美是永恒的。
不僅在詩詞領域,在小說中,香草美人也得到了推崇與發展。在蒲松齡的筆下,“香草美人”題材得到了空前的開拓。人神之間跨越時空的戀愛,顯然受到了楚辭的影響。《聊齋志異》中的人神之戀不一定都以失敗告終,戀愛主動權也從人類遞交到了鬼神手上。小說中活靈活現的花妖形象,激活了香草這一原型意象。《葛巾》中香氣撲鼻的牡丹仙子、《荷花三娘子》中個性灑脫的蓮女、《香玉》中風情萬種的牡丹花妖……這些以香草為原型,既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又各具神通的美人形象極大地豐富了古典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使得人神之戀更加浪漫,更加蕩氣回腸,同時,顯示出蒲松齡對于“香草美人”的情有獨鐘和獨到發揮。
四、《紅樓夢》中的“香草美人”意象
在中國古代作家中,最具“香草美人”情懷的莫過于曹雪芹。他那部曠世巨著《紅樓夢》所描繪的便是一個用各色花卉裝點的以女性為主體的世界。《紅樓夢》展示了作家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和對哲理的深刻思考,極大地開拓了“香草美人”意象的人生底蘊,并賦予它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和歷久彌新的生命力,成就了自《離騷》以來“香草美人”意象功用發揮的最高峰。《紅樓夢》中的“香草美人”意象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以花喻人藝術手法的運用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花卉不僅僅具備植物性的特征,還被賦予了一定的象征意義,這種象征意義源自于花卉的人格化。花之美與人物外貌、性情、道德之美形成了比附關系。作家往往以花與人物的相通之處為基點,在花與人的相互映襯中發揮人物的魅力,從而取得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以花喻人的修辭手法并不缺少新意和美感,但因其較高的使用率,作家無法擺脫俗套,反而令讀者產生審美疲勞。曹雪芹將以花喻人的傳統發揮到了極致。在塑造人物、推動情節、渲染背景等方面,花卉都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難能可貴的是,曹雪芹恰如其分地發揮了以花喻人的優勢,并使其新意迭出,不落窠臼。
在他的筆下,名花美人的互喻隨處可見,紅樓女兒甚至有與其身世命運相契合的花譜,如與寶釵相配的是牡丹,與探春相應的是杏花,與李紈相對的是梅花,等等。小說的女主人公林黛玉與花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既是風露清愁的芙蓉花,同時又與菊、荷、竹相關聯,還與嬌艷多姿的桃花有著解不開的情緣。在這樣一個解語花環繞的女兒王國中,賈寶玉流連忘返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在名花與美人的揀擇上,作者是煞費苦心的。小說并未直接言明某種花對應的是哪一位女性,而是設計了很多有趣的線索,讓讀者尋覓蛛絲馬跡,在揭曉答案的同時還能獲得愉悅的閱讀感受。那么,名花與美人的對應關系是如何體現的?首先,花的外形和美人的外貌上有相似之處。比如寶釵恰似一朵怒放的牡丹,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寶釵自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度,略顯豐腴的外形與楊貴妃比較相似,而楊貴妃在李白的《清平調》中被國色天香的牡丹映襯得格外嫵媚動人,成為牡丹花的形象代言人。其次,名花香草的某一重要特征與美人的性格相契合。比如探春諢名“玫瑰花”,原因是玫瑰花帶刺,一旦靠得太近就很容易受傷,經歷被刺傷的痛苦后就更懂得珍惜它的難能可貴。而探春雖為女子,且為庶出,卻有一股巾幗不讓須眉的韌勁,她擁有強大的自我保護機制,不給任何人看輕她、貶低她的機會。她立場鮮明、性格剛毅,又擁有美麗的外表,因此在大多數女性都逆來順受的男權社會顯得格外璀璨奪目。另外,以花草之名為女性命名。小說中以花草為名的女性不勝枚舉,如香菱、嬌杏、金桂等。如此命名別有深意,比如“香菱”的命名提示讀者,此人就是幼年時期不幸被拐賣的甄英蓮,同時預示著這位女性生命力的短暫。而“嬌杏”則有“僥幸”之意。最后,用花名簽做讖語,暗示各位女性的命運。在賈寶玉的生日宴會上,大家歡聚一堂,抽花名簽助興。結果,寶釵抽到了牡丹,探春抽到了杏花,黛玉抽到了芙蓉……各人抽得的花名簽上的花、成語和詩句,或象征得簽者的特點,或暗示其未來的遭遇。如寶釵抽到牡丹,暗示她雖然“艷冠群芳”,最終也逃不過“辜負秾華”的結局;麝月抽到荼蘼,意味著麝月將成為榮國府衰敗的最終見證人;襲人抽得桃花,暗隱襲人最終將嫁作他人婦……花是人的影子,人是花的化身。用花名簽解讀人物命運的方式是小說的一大亮點,這種“詩讖式”的表現手法,增加了故事情節的神秘性,增強了小說結構的嚴密性和完整性,展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藝術魅力。
(二)香草名花對環境的映襯
花卉不僅能供人欣賞,改善生態環境,還能給人以美的視覺感受,因此,花卉成為文學作品吟詠的對象,也是作品中烘托環境的重要景觀,為情節的發展提供了諸多絕妙場景。在《紅樓夢》中,幾乎每一個居所都少不了花草的點綴,其中大觀園就是一個奇花異草環繞的世外桃源。大觀園中利用植物來構景的例子很多,做到了“景因人而設,人因景而立”。一進院門,便可見一堵翠障,其后的“曲徑通幽”處,“苔蘚成斑,藤蘿掩映”。瀟湘館是林黛玉的住所,它的環境設置與黛玉孤高自許、多愁善感的個性十分映襯。瀟湘館里最突出的植物是竹子和芭蕉,它們因具有超凡脫俗、高潔不屈的品性而備受文人墨客的青睞。黛玉別號瀟湘妃子,與纖細卻又堅韌的竹子有頗多相似之處。賈寶玉的住所怡紅院外面種著垂柳,里面種著芭蕉和海棠。垂柳隨風搖曳的樣子酷似女性的優美舞姿,西府海棠又名“女兒棠”,這樣極具匠心的設置十分符合賈寶玉憐香惜玉、尊重女性的性情。薛寶釵的蘅蕪苑雖“一株花木也無”,卻見許多異草,顯得格外樸實無華,奇花異草環繞的外部環境與室內簡單質樸的陳設十分和諧,顯示出女主人對傳統理念的堅守,符合寶釵“冷美人”的性格和低調的處事風格。
大觀園中的每一處院落與花草都有著絕妙的搭配,曹雪芹“巧擷百花,裝扮紅樓”,美人與香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相輔相成的藝術效果。
(三)香草名花對故事情節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香草名花在《紅樓夢》中的每一次現身都不是泛泛之筆,它們扮演著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角色。如果沒有“落紅成陣”的桃花的掩映,寶黛共讀西廂的場景便會失色不少;如果沒有飄零的落花引發身世的共鳴,黛玉葬花的凄楚便無人能夠體會,那首膾炙人口的《葬花吟》也就失去了創作的契機;如果沒有賈蕓送來的兩盆海棠花,為枯燥乏味的生活增光添彩的海棠社便無從建立;如果沒有隨處可見的海棠、菊花、桃花,大觀園極富才情的詩人們就會喪失部分創作靈感……即便是那些不知名的山花野草也成就了女孩們的閨房樂趣。大觀園里的每一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座花園,它不必富麗堂皇,卻能為少男少女們點燃充滿希望的星星之火。
(四)“香草美人”意象的使用增強了小說的悲劇性
《紅樓夢》是一部充滿悲劇意蘊的小說,魯迅先生曾給予它“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評價。在人生無常的感喟背后,小說敘寫了幾重性質不同、審美價值各異的悲劇:有百年望族日暮途窮之際,仍無法抵御外部的互相傾軋和內部的自相殘殺的家庭悲劇;有琴瑟和諧的少男少女彼此深愛卻不能結合的愛情悲劇;有“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女性悲劇。從家族的盛衰興亡到愛情的悲歡離合,再到“沉酣一夢終需醒”的茫然無措,作者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表象狠狠撕裂,用驚心動魄或是哀鴻遍野的死亡鏡象將這個世界的慘烈暴露于世人眼前,引發讀者對生命價值的深入思考。
由于花草易凋零、紅顏易衰老的特性,在對悲劇意義的闡釋中,“香草美人”意象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比如桃花千姿百態,色澤艷麗,怒放時格外美麗動人。然而,再嬌艷的花朵經過短暫的盛開便碾落成泥,正如青春貌美的女人經過歲月的洗禮風采不再。正因為如此,在文學作品中,桃花與青春易逝、愛情之悲是同位存在的。《紅樓夢》中,曹雪芹頻頻使用桃花意象增添林黛玉形象的悲劇意蘊。用桃花易落暗喻黛玉的愛情注定不會有美滿的結局;用落花的無人問津隱喻黛玉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處境;用《葬花吟》《桃花行》唱出黛玉命運的悲歌。又如怡紅院中的兩盆西府海棠,是賈府榮辱興衰的見證者。它們見證了寶玉對女性的憐愛,見證了大觀園中的一次次悲歡離合,后又以莫名枯萎和違時開放暗示賈府的窮途末路。
大觀園本是一群天真爛漫的少男少女們的理想王國,但在賈府日趨沒落的背景下,在邪惡勢力的干預下,最終淪落為一座掩埋芳魂的大花冢。隨著一朵朵鮮花的悄然落幕和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少女的離世,一股濃重的悲涼之霧席卷了整個紅樓,留下個“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凄慘結局。
從《離騷》到《紅樓夢》,歷經歲月的沉淀和時間的洗禮,“香草美人”意象得到了傳承和發展。香草的種類日益豐富,“香草美人”的內涵得到了提升,題材得到了極大的擴展。“香草美人”既能寄托作者的人生理想,也能表達理想幻滅的悲哀;既能將一切事物的美好展現得淋漓盡致,也能將美好的事物被毀滅的過程展露無遺;既能作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主力軍,又能為人物形象的描繪添磚加瓦。與此同時,“香草美人”最本質的內涵——愛國主義精神在《紅樓夢》中也有所體現。曹雪芹不像屈原那樣擅于赤裸裸地表達忠君愛國的決心,但并不意味著他不愛國。相反,如果一位作家不具備高尚的情操和悲天憫人的胸懷,缺乏社會責任感,必定無法忍受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的痛苦,用“一把辛酸淚”造就的文學作品來起到警醒世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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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為漢江師范學院校級科研項目“《紅樓夢》與楚文化”(項目編號:XJ2019B019)階段性成果
作 者: 楊真真,碩士,漢江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紅樓夢與中國古代小說。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