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扣

吳曉偉

家的煙火氣，是積年累月的暈染，自然地養(yǎng)成家人獨有的氣韻和氣質(zhì)；每個家的嘮叨里，春播秋種的扶持，自然地收獲家人的喜悅和喜氣。每個家相同，每個人不同。無論是夢回過往棲居的家，還是現(xiàn)處實境的家，唯獨少不了的是那心心念念想著、一直不得其解、到了不惑之年才理解的詩意。不管眼中有多少炫彩迷離，不管身上有多少錦衣包裹，在安靜地與己獨處時，才會真正體味得到。

千回夢里到訪的鄉(xiāng)下小院，等到醒來還是那樣清晰。古周原上的故鄉(xiāng)，身體的親近似乎少得可數(shù)，如果沒有血脈相連，就總是懶得邁出腳步，去觸摸滋養(yǎng)自己的那片土地。身體雖是懶惰，思想?yún)s積極地催促著……在每個煙霧籠罩的季節(jié)，她總會奇妙地找著、走進我的夢里，有時是淚，有時是喜；淚目中清晰的是，少有營養(yǎng)的日子里那些清甜；喜悅中模糊的是，愛怨雜糅的日子里那份珍惜。

“池塘水冷鴛鴦起，簾幕煙寒翡翠來。”連接著期盼的點滴思念，在尋覓生計的日子里不怎么明晰，恍惚中老是會在某個清冷、煙霧綿綿的季節(jié)，于那個細雨珠串、檐下成簾的小院中出現(xiàn)。我是喜歡得不得了，那猶如含飴一般的甜蜜，似乎只有在此處才能讓少年得以安慰，也只有在此處才可讓少年記得牢靠，不至于遺忘。

雖不至閉塞短缺，可要看到小院以外世界的繁美多樣，是奢侈。想有點改善，讓生活增加些滋味，碳水化合物的不斷幻化結(jié)合從來不曾改變。樸實中透著誠懇，勁道中帶著巧思，雅致中透著古老，傳承中帶著禮俗，吃食貫穿著古周原的日常，老百姓的大小事通過吃食浸透著禮和儀，古老并有新意，不斷地開枝發(fā)葉、繁茂和諧。這些誰也容不得改變，誰也容不得忘記，這是老祖宗留下的。

小院里，沒有太多的大事，有的只是樸素的日常和寧靜。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是糧食不能糟蹋。碳水化合物的變幻讓人乏味了，親人的巧思卻從不會滯步不前。我一直不得其解的是，名為“翡翠”的一對南方的鳥兒，是怎么和古周原百姓的日常和常識連接起來的？赤羽雄性的翡鳥兒，青羽雌性的翠鳥兒，一雄一雌，又是怎樣跨越世間的山山水水？是鳥兒知道了西北有高樓嗎，才會一路向前，堅毅地飛到了西北處的古周原，飛到了法門的高樓，飛去了尋常百姓家。古周原地處西北，少水缺魚蝦；可這嘴長且直叫作“翡翠”的一對鳥兒，是生活在水邊的啊，日常的吃食是魚蝦。這一雄一雌的鳥兒，這一對一家的夫妻，難道是夢里走他鄉(xiāng)，難道是追尋古儀，才飛到了這吉祥的安家處，給古周原乏味的日常帶來了清脆的聲音和巧思，讓乏味的吃食有了心意和新意。

在尚不農(nóng)忙或是老人小孩的生日，心意滿滿的是一碗或素或葷的臊子“翡翠面”。翡翠面，少不了碳水化合物的面粉；菠菜或其他青菜擇葉子清洗干凈，稍微剁碎過水，軟柔適當，在粗瓷的盆子里揉抓，擠出綠色的汁水，攪拌在面粉里，揉搓成絮狀，再逐漸團成光滑的面團，放置醒一陣，然后一卷一卷鋪展開，搟制成如翡翠般青翠、筋道的面條。這樣的吃法可是有據(jù)的，《唐六典》就有“太官令夏供槐葉冷淘。凡朝會燕饗，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的記載。杜甫亦曾詩意地吃“翡翠面”：等到高高的槐樹上長滿碧綠嫩葉，爬上樹采摘下來送進廚房即將嫩葉搗成汁液，再把從集市上買來的新面粉與槐葉汁放在一起，和面做成面條，入鍋煮熟做成冷淘，擺上餐桌總是讓他擔心不夠吃。冷淘鮮艷碧綠映照筷箸，配上新鮮蘆筍真是美味無比。冰涼的面條碰到牙齒冷過冰雪，這明珠般讓人驚喜的山林美味與大家分享才是好事。杜甫是想著君王的，希望乘著駿馬的君王使者，趕緊把這道美食運送到君王的御廚房去……

化學上的“翡翠”，科學地說是以硬玉礦物為主的輝石類礦物組成的纖維狀集合體，俗了說是石頭的一種。地理上的“翡翠”，多產(chǎn)自緬甸勐拱、密支那一帶，雖如今從云南騰沖、瑞麗等邊城輸入我國，而在明朝萬歷年間，此地卻屬永昌府（今云南省保山市）管轄，有記載曰：騰為萃數(shù)……清末明初，騰沖城內(nèi)翡翠作坊就有百余家，工匠三千余人。如此足見“七彩云南”可是“東方瑰寶”翡翠幾個世紀榮枯的見證者和實踐者。

地理上的翡翠和歷史中的翡翠，無論從哪個維度去探究，距離古周原的老百姓都是那么遙遠。可歷史確是這么不講道理地讓這不太統(tǒng)一的因素，偏偏在尋常的日子里有了不尋常的統(tǒng)一。周原膴膴，養(yǎng)活了百姓，自然也養(yǎng)成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更多期待。我想，古周原的百姓應該是這樣詩意地過活的，而一部《詩經(jīng)》，做著最為切實的證明。

為的是生活，走出了故鄉(xiāng)古周原。城里和鄉(xiāng)下，一時間讓自己分不清哪里是歸處。家在，是歸處；走得太忙太緊，走得清醒，才懂得精神上的家，更是歸處。魂牽夢繞的精神的家，留在了古周原的記憶里，讓我在淚流的時候清醒，城里的生活生發(fā)于鄉(xiāng)下的原本；讓我在春風得意時更加清醒，城里的錦繡發(fā)端于鄉(xiāng)下的關切。精神上的家，讓少年始終清醒地記得，不是哪本書可以論證，不是哪本書可以參透……精神上的家，該是駐扎在記憶里的。

總是記得，煙舞漫漫，思緒綿綿；在模模糊糊中，又似乎清而晰之……檐下的雨，成珠連線。

少年的心思從容堅定，意氣風發(fā)……廚房里的灶火噼里啪啦，熱氣環(huán)環(huán)繞繞。拉風箱的吧嗒聲古老親切，古老的是風箱為至親手作，有些日子了，還是那樣氣足；親切的是拉風箱的人，白發(fā)蒼蒼，不緊不慢，氣定神閑，拉得均勻，有節(jié)有度。這鄉(xiāng)下平常得視而不見的場景，卻在少年心里埋下了種子，給了少年游思的底氣和勇氣。是個好日子吧，案板上，面粉飄灑，緊張有序，和諧寧靜，一團是白色，一團是翠綠，一盆是韭菜大肉餡，一團揪那么一點，白的翠的，輕輕揉捏，兩色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搟成翡翠色的皮兒，包裹住新鮮的韭菜肉餡兒，就成了一個個“翡翠餃子”，安安靜靜地排列著。雨是下著的，經(jīng)久未停，少年的心思纏綿……兩色的面，揉揉捏捏，細致地包卷起褶皺，成了與雨天絕妙搭配的“翡翠草帽餃子”。這翡翠餃子足夠犒勞稍顯乏味的鄉(xiāng)下生活，滿足了味蕾，融化了親情，但更多的是鑄就了家的記憶。翡翠面、翡翠餃子在古周原上異曲同工地繼承沿襲著，從權(quán)貴家到尋常家，制法沒有變，形色沒有變，思念沒有變，需要沒有變，記憶更不會變。

是在城里成的家。

初婚蜜月去的就是七彩云南，這是沒有多少商量，我和妻子第一時間快樂地作出一致的決定。這個決定其實很簡單，七彩云南，鐘靈毓秀，蒼山做媒，洱海為妁，愛的忠貞足夠讓這里的山山水水見證。云飄過，淡淡的；人來往，輕輕的。走過古老的街道，重現(xiàn)了年少時的從容，兩只手牽得更緊。走過的街道，與那五百年前的街市似乎相同，一家家的玉器店，各色各形的玉器，選料獨到，天然雕琢，精致奇巧，寓意豐富；駐足把看，撫摸透徹，美麗的娘子能不動心？

真真是“翡兮，赤而不俗，色足種滿；翠兮，青而不艷，水足充盈。翡兮，終與一音，氣于和諧；翠兮，執(zhí)與一念，和與至切。一翠一翡，心有靈犀，祥云為被；一翡一翠，執(zhí)手相望，家和兩悅”。到了七彩的地方，見著了七彩的祥瑞，嗅到了七彩的味道，觸到了七彩的溫潤，精心雕琢的兩個翡翠平安扣，在妻子的手里不淡不濃、水潤柔和、翠綠鮮活；那水色像極了至親給少年在輕淡日子里親手雕琢的翡翠吃食，味道更足了，情意更濃了，于家的記憶更牢靠了。當然，沒有猶豫，妻子將她喜歡的一顆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滿心歡意地把我喜歡的另一顆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們的愛情就這么系在了一對平安扣上了。

閑暇時，我不知妻子會怎樣，而我是會情不自禁地隔著衣衫撫摸貼身佩戴的平安扣的。也因此便將關于古周原上碳水化合的翡翠記憶不離不棄地繼承著，聽從至親的話，用翡情翠色養(yǎng)眼，以可餐的翡香翠味養(yǎng)育著女兒。當然我更會如至親一般，時常要嘮嘮叨叨，把這些翡翠吃食的故事和關于翡翠器物的故事碎碎念講給女兒聽，讓寶貝女兒知道古周原上翡翠吃食的常識，由而體會中國味道、中國智慧和家的禮儀、家的風氣、家的教養(yǎng)、家的記憶，讓她明白這翡翠所寄托的家的精氣神。

寫到此，窗外月光已經(jīng)上來。我忽然記起，妻子和我的花邊婚紀念日就要到了，距離親近春城的日子似乎好久了。我想牽著妻子女兒的手再去七彩云南，尋一尋翡翠的現(xiàn)在，與這翡翠融合的家的味道和風氣再次親近、觸摸，一定會體會得更透徹些……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