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房子

張玉芬

美麗的古厝群，覆蓋著銀色的蚵殼，如魚鱗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座座蚵殼厝，按照海水的走向，排列在大街小巷的兩旁，清風從它們身旁流過，仿佛一群魚，游在大海里。

這群美麗的魚，從遙遠的時空游來，穿過六個時區，八條經線，四條緯線，劈風斬浪，揣著好奇和想象。那時，祖上的海船從泉州港起航，沿絲綢之路到世界各地做生意，販運出去的有瓷器、茶葉、絲綢……商船沿閩南海岸線航行，到達南洋，經印度洋、非洲東岸，再到北岸卸貨，換得玳瑁、瑪瑙、香料等貴重物品。出口的是重貨，進口的是輕貨，回航時為保證行船安全，人們將當地廢棄的蚵殼擔上船，用其壓住上浮的船艙。就這樣，了無一用的蚵殼隨著潮汐漲落來到了泉州東海灣。

閩南人喜歡置業，掙錢起大厝是閩南人的終極目標之一。

當籌建房子正愁缺錢少料時，或是一旁的建筑師正開啟想象力需要些創意，或是不甘于千篇一律的少婦突發奇想，或是被派到碼頭的孩子王迎接父親的歸來時，太驚訝并且喜歡上船艙里的大蚵殼……總之，滿艙的蚵殼被卸下后，就是被聰明的眼睛欣喜地發現了！

匠心獨運，蚵殼上了墻面，并按照魚鱗的秩序，裝扮成一條條大魚。魚肚白的條石為基底，紅魚眼的小格窗，魚鱗般排列的銀墻面，魚背式屋脊……哪一個不是嵌入魚的元素，海浪的聲音呢？從此，蚵殼有了呼吸，有了睡眠，生存下來。

蚵殼，富含鈣鐵鋅，是絕好的營養品。將蚵殼碾碎，喂養雞鴨，補了鈣的動物下蛋多，個頭大。兇猛的臺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用這許多有形的鈣撐起的房子，在風雨中歷經幾百年依然堅固。這風雨中的魚，在社會變遷中歷經洗禮，愈發鮮亮迷人了。

從魚房子走出來一群群鮮艷的女人，老嫗、青年婦女、女孩兒，她們是勤勞、純樸、愛美的蟳埔女，是福建三大漁女之一。

也許是上蒼憐惜勤勞純樸的蟳埔女，把春天趕到蟳埔女的頭頂上！于是，每個蟳埔女頂著一小叢春天，面積不大，花卻開得有香有色，嬌艷含蓄。瞧這迷人的頭上花園！未開的菊花黃燦燦，如母親臉上笑得擠成一團的皺紋;十八小姐花，少女般含著溫婉，淡淡的紫色是柔美的表達;粗糠花，也叫千日紅，多么希望青春永不凋零;含笑，春風十里，笑對他人，內心的美意靠笑容來傳達;玫瑰花，等郎的花，面對著天空和大海，含苞欲放，想念長年在外捕魚的男人;素馨花，多么像遍布大海礁石的牡蠣，樸素，渺小，卻不容忽視。一根釵，一把梳，如田園間精致的小籬笆，圍上小花園，好好管理頭頂風景，像高甲戲《桃花搭渡》的唱詞——“四月圍花圍，一頭簪兩頭重”，百聽不厭，韻味叢生。

男人長年在外，勤勞忙碌的蟳埔女既當娘又當爹，既做女人又做男人，柔弱的肩擔起海簍，同時也擔起一個家。她們忙碌著，又累著，但是再忙再累，總要預留出一小截時間，用來打扮頭臉。對照小圓鏡，端詳前臉后腦勺，就像看見了日思夜想的親人，天天像過節一樣打扮好，只為在抬頭那一瞬——見到郎打漁歸來。

這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媳婦兒！是魚房子里生養出來的美人魚！

漁女頭上的春天永不凋零，因為她們的腳緊靠大海的腳，最接地氣。

蟳埔女的腳長在灘涂地里，長在大地上。有一次，我在泉州大橋附近遇見漁女，她們光著腳勞作，我瞅瞅自己的光頭皮鞋，擔心地問她：“你的腳不凍嗎？你的腳不痛嗎？”漁女的笑容像頭頂上盛開的鮮花一樣燦爛，說：“不凍不痛，你看，腳底下已經結了厚厚的繭。”我不禁唏噓：這含高鈣的房子生養出來的女人，像硬漢子一樣！

灘涂上的蟳埔女，堅忍的蟳埔女！這讓我想起一種肺魚：在距非洲撒哈拉沙漠不遠處的利比亞東部，那里白天的平均氣溫高達42攝氏度，一年中除了秋季會有短暫的雨水外，其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驕陽似火。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中，卻生長著一種世界上最奇異的魚，它能在長時間缺水、缺食物的情況下，忍著不死，并且通過長時間的休眠和不懈的自我解救，最終等來雨季，贏得新生。

我這樣想著，走著，在水流里穿梭，看魚房子前世與今生，專注地導演一堆堆蚵殼去消解去建造。家鄉的碎瓷片墻，不是與這滿墻的蚵殼有異曲同工之妙嗎？瓷都橫跨浐溪的人文景觀橋龍鳳橋還有陶瓷文化街，就是用堆積如小山的碎瓷片來做裝飾的。還有洞上“月記窯”—— 中國瓷都·德化國際陶藝家文化交流中心，那些有了瑕疵的大茶壺，所謂的次品、破相的、品相不足的茶壺，都是柴燒的白瓷，它們被壘起，疊成“月記窯”的大門，成為吸引眼球的特殊意義的符號，引人留步駐目。

蚵殼厝也好，茶壺大門也好，或是碎瓷片墻，是一種思維的改變而衍生出來的美麗！一些事物，如果讓它立起來，有形有骨地立起來，就像字典里的漢字，寫成了一首詩;就像調色盤的顏料，涂抹在畫布上;像一堆混亂的思維，被理出頭緒演繹出生活哲理……

夕陽斜照，把我的影子拉長，長長地投射在銀亮的蚵殼上。一群魚游在大海里，我就在大海里游著，成了一條小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