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自己屬高音上不去的,除了破音別無選擇,所以對中低音一直有偏好(我以前有個女同學,人家說她有點像鄭裕玲,從此鄭姐成為她的偶像,發展到后頭,她仿鄭裕玲樣式割了雙眼皮,因一直到畢業臨別都消腫不徹底,我也不知她此后真面目是啥樣了),由此可見,人總是會把“我無”作為對立或疏遠,而把“我有”放大至偏好。我對中低音甚至偏見到,我認為低音部位離喉嚨、離心臟更近些,因而更具有“人聲”質地的本色美。
有次失眠大爆發,聽歌到夜半兩點,聽到一位韓國女歌手的歌,是把好低音,可能錄音太高保真,她第一聲透過耳機響起時,我嚇一跳,像有真人對耳朵突然吹了口氣,溫熱的,在夜半頗有些鬼魅!
還有次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成名的香港歌手區瑞強的代表作《陌上歸人》《漁火閃閃》,不愧是“香港首席發燒男聲”,嗓音有淬火后的醇厚。再想下我喜歡的女歌手,亦多為低音,梅艷芳、歐陽菲菲、中島美雪……有人說“低音是天生的,高音是練就的”,這似乎為我偏好低音找到個依據。我更喜歡低音中一種天生貼靠靈魂的氣息,它讓人想起“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還有“洞庭波兮木葉下”──中國古詩詞中的秋天正是低聲部的,遼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看到有人問過,為何低音歌手出名的不多?答曰,傳統中國審美偏向高音,如傳統戲曲中,就無低音角色,再有中國民歌中的低音作品更稀少,通常都高亢激昂,才似更彰顯唱功。然而,低音動人,那是“君問歸期未有期”之化境。
歌劇中的低音倒是多見,尤其俄國男低音,“這種以胸腔發聲的特殊音色,低沉渾厚得像是來自大地的黑暗之聲”。歌劇中,低音雖身處音域的最低層,但以其莊重常被指派飾演顯赫的角色,如神靈、國王等。用低音發出的詰問、宣告以及預讖,似比其他音域發出的更有種不容置疑的派頭!
樂器中一直喜歡大提琴,它由十五世紀一種叫作“低音維奧爾琴”的樂器演變而來,音色渾厚、沉緩,拉奏出的旋律充滿復雜感情。注意到它的美,是有次雨夜在車上聽《天鵝之死》,這支耳熟能詳的曲子聽過多遍,卻在那個雨夜才靜下心領會那只瀕死天鵝與人類全然 共通的情感。身負重創的天鵝,掙扎向生,一番飛旋后,倒地閉上雙眼默然死去……大提琴的音符在雨夜沉郁回響,它與一只受傷天鵝,不,也與受傷人類的命運如此動情地吻合!似一張無形的弓以雨水為弦拉奏而出。一只生靈的負創、向生的掙扎、告別,優雅悲愴的尊嚴,都只能在低音上行進,羽翅掠過水面,最后悄悄沉入水底。
高音如同摩天大樓那幾乎聳入云端的部分,又或是一只飄搖的風箏。它在云端,向著不可測處攀升,它離地基是那么地遙遠。而泥土是低的,河床是低的,植物是低的,塵世是低的,有重量的愛是低的。
我信賴低,像信賴柴米油鹽的日常。我的理想居所是家常院落,植竹幾竿,有桂與梅幾株,夏日葡萄架綠蔭濃重,院子角落雜花生樹,隨意生長,沒有人工的用心良苦,每日腳可以踩在土地上。
我怕置身于“高”中,雖然我若干次登上過以高而聞名的建筑,譬如紐約的帝國大廈,中國臺北的101大樓,上海的東方明珠,還有環球金融中心。當站在這些高聳入云的建筑頂層時,我感到懸浮與暈眩。這些高度,的確是人創造出來的建筑偉跡,毫無疑問,這些高度還會不停地被刷新,但這些不停刷新的數字,只讓我覺得有某種不安。
多次的長途飛行也沒讓我克服對“高”內在的惶然,在與云層接近的高中,我只想趕緊回到地面,回到與人間平行的高度。
細水長流的低,輕聲呢喃的低。與低相伴的必然是私語、傾訴,只有哭鬧、演講、叫喊和爭吵才會進入尖利高亢的聲域。
比起俯瞰大地,我更愿仰望星空。或許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安全感,遂渴望向下駐扎的、根系的踏實。那是歸于土地的安適。
我愿在一個低音部的人世老去。
約稿編輯? 李昌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