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者（組詩）

甫躍輝

失憶者

一個人走遠了。月光和雪落在身上

一個人沒有離開但走遠了

她坐在我面前，兩手搓動，努力撥開

歲月的迷霧。她眨了眨眼，已經認不出我

我認出的她，也只是過去的她

過去的她去哪兒了？現在的她

坐在我面前，是誰？是從哪兒來到這兒？

那么多年的旅程，她一路走來

始終孤身一人，還是在中途才失了伴侶？

要經歷多少風雨！枯萎和新生的草木

都被風卷起，又被雨打落

她穿過風雨來到這兒，不過短短的三四個月

那天她從灶房窗口望出去，苦楝小小的紫花

石榴火苗似的紅花，在春風夏雨過后

落了一地。而秋天高高地碼在手推車上

不疾不徐地被運回家，堆滿黑暗的倉房

她剛切完冰屑似的蘿卜，冬天來了

鞭炮聲在遙遠的街上響起。她走出灶房

黃昏了，一個人忽然走遠，另一個人

已經到來。她怎么站在這兒呢？

一個人走遠了。她看看手里的菜刀

一個人已經到來。她看看手里滴水的青菜

她不再是她了，而她仍然是她

她不知道要拿菜刀和青菜做什么

她回頭看看灶房，又扭頭看看外面的院子

落日從草尖收回最后的光芒

天上的云無聲地翻滾，內部的喧囂

正醞釀新年的第一場暴雨

她嘆息一聲，轉身回到灶房

放下青菜，放下菜刀，到灶洞前坐下

盯著灶洞里寂寂上升的火苗，一個女人

認出了另一個女人的一生

殘疾者

一只小狗，名喚小九。因為車禍

一條后腿離它而去。它在血泊里

活了下來，站了起來。現在

它還有三條腿，兩條前腿一條后腿

三條腿在它的身子底下，支撐起

一個瘦弱的身子。它走，它跑

一蹦一跳地。偶爾停下，看一看

路過的狗。有四條腿，是怎樣的

那本該有一條腿的地方空著

空著的地方，本該有一條腿

有一條腿，讓它想起些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沒能想起

它看一看，呆呆地立著，然后

繼續走，也繼續跑，一蹦一跳地

從血泊里站起來，一只小狗

穿過一場車禍，仍活了下來

人 間

每一秒鐘，在鍍金的表盤火花四濺

鋼鐵的洪流，在疲軟的柏油路流淌

公路黝黑的觸手顫動著，伸向所有

陰涼的角落——一個接一個腳印

在黑水里掙扎。細小的水花，不足以

相濡以沫，只能相忘于這溽熱的人間

香樟樹底下，一只三條腿的小狗吞吐著

鮮紅的舌頭和鮮紅的夢境。從那蒸騰的

水汽里，升起的是一朵虛構的蓮花

古 鼎

——在隴南見秦鼎

日月高懸，星宿散布如棋局

柔軟的火焰從樹木的堅硬里萌發

綢緞舔舐皮膚，內心的涌動

在水波之上閃爍。季節緩慢地

在金屬里冷卻，幾千年不過一瞬

一只古鼎仰面朝天，等著雨水

一滴滴，從過去也從未來滴落

時間的漣漪層巒疊嶂，微小的

湖泊里，一聲嘆息浮蕩如孤舟

秋天了

一朵云一陣雨，都有自己的歸途

一座山一條河，都有自己的遠方

我們在彼此的念想里靜坐，行走

夢入一片森林，或經過一處村莊

空氣仍然溽熱，我們去往遠方又走向

更遠的遠方。大雁還沒出現在天邊

落葉還沒踏上最后的旅程。我們走著

一天又一天，偶爾停留，在靜坐時

看見石頭在低語，聽見微風在閃光

我們要從遠方，走向更遠的遠方

我們在日漸涼爽的空氣里，觸摸脈管

殷紅的河流湍急，一艘小船在拐彎處

忽然遭逢風暴，在身體里跌跌撞撞

一次美麗的冒險——那讓我們激動的

也讓我們失落。秋天了，寂靜正在到來

我們從遠方，走向更遠的遠方

孤 島

我有一艘小船，停在不遠處的水面

水面清凈，浮萍點點。鳥來過，云來過

一些影子變成小魚，一些影子化作水草

我看小魚穿過水草，而我獨守著孤島

這是一個人的孤島。鳥來過，云來過

一些風吹來麥浪的起伏，一些風吹來

柳絲的蕩漾。黑夜和白晝交替著來訪

我把沒處訴說的秘密，通通說給她們聽

在這自我的孤島，我有一艘小船

停在不遠處的水面。水面沉靜，星光浮動

在昨夜也在今夜，消逝的日光再次升起

只要我愿意，所有季節都會在這兒停滯

只要我愿意，我隨時都可以離開

乘著我的小船，迎著似有若無的風

駛向宙宇深處。說一聲再見，對身后的孤

島——

這是我一個人的孤島，每個地方我都走過

鳥飛了，云散了，這孤島和我一般大小

我想要離開，我就要離開了。我抬頭看看天

又低頭看看地，對遇見的每一塊石頭說

我真有一艘小船，就停在不遠處的水面

林中空地

光溫柔地閃現。黑暗的肌膚被點燃

火災熱烈又冰涼，草蟲的駁雜嘶鳴

沸騰似細小的汗珠。那上升的一切

漸漸聚攏為云霧，浮在腦殼的穹頂

又降落為夢境：千軍萬馬，鉗口噤聲

穿過迷亂的渡口，在肅殺的沙灘

擺弄時間的腳步。迷宮是突兀的

古老的軍隊自此消失。許多年后

斑斕的林中空地，落日靜寂如鐵砧

從一句嘆息里，窺見隱秘的閃光

在一片落葉上，窺見遺落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