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鏡子、計時器里的故事和人生

王志華

好的小說，一定要好看、耐讀。而冷火的短篇小說《計時開始》就是這樣一篇好小說。

初讀小說，感覺是一個懸疑小說，但懸疑小說敘事止步于謎團的揭開，在《計時開始》中，謎團的揭開才是真正故事的開始。因此，小說既要講清楚如何揭開謎團，也要講清楚其后的故事。如何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之內(nèi)完成這兩部分敘事，又能將它們統(tǒng)一于一體？尤其是謎團的揭開，從故事時間上來講，要比之后的故事更長。小說又該如何處理？這確實要下一番功夫。這是除題材性質(zhì)之外，小說讓人感覺“好看”的最為重要的原因。對此，小說采取以物象帶故事的方式，把故事隱藏在物象背后，由物象將故事串聯(lián)在一起，既節(jié)約了敘事，又突出了重點。小說敘事從主人公樂高天的座駕玻璃被砸開始，故事先是以此作為時間終點圍繞謎團的揭開往回倒推，通過樂高天苦思冥想的回憶呈現(xiàn)出來?；貞浗^非無有由頭的胡思亂想，而是由某個現(xiàn)實觸發(fā)，想到記憶中的某個物象，再由物象想到與之相關的某些情節(jié)。這樣，以物象為核心的往事就如電影鏡頭般片段式地涌現(xiàn)，而謎團也在這情節(jié)的彼此勾連中被逐步揭開。車里濃重的酒味讓樂高天想到了酒，由酒他又想到了水想到了李課。在上個月兩人的四次見面中，李課每次都提醒他少喝酒，別讓酒害了自己。但近期的行事與酒與李課都沒有關系。于是思緒又回到昨晚剛被警察擊斃的芮崎，他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由他，樂高天想到了有關鏡子的幾個情節(jié)。李課的怪癖是基本不照鏡子，但樂高天在為李課裝修和送金槍事件中接連兩次疏忽大意。而且他還曾酒后狂言，對歌女說了“要把李課滅了”這樣大不敬的話。至此，一切水落石出。芮崎死了，因為他的嘴沒能守住李課不照鏡子這一怪癖背后的秘密;而樂高天，也注定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后果，車窗被砸不過一個小小的警示。這些往事因由酒和鏡子引起并以此為歸類，故雖繁復卻清晰，且可以突破線性敘事的局限，以集束式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既節(jié)約了敘事時間又提供足夠的信息量，且在物象彼此間的跳轉(zhuǎn)中帶來推理的閱讀快感。此時，以謎團揭開為起點的主體敘事雖然還未展開，但與隋某人如影而隨的計時器的出現(xiàn)卻已經(jīng)預設性地讓人知曉了故事。而事實上，它并非伴隨隋某人的出場而出現(xiàn)，而是早在謎團揭開的同時，已隱秘地出現(xiàn)在樂高天的意識中，這在敘述中有暗示——他想起成人智力的老婆去意大利生活的提議;他不想像芮崎一樣死去。因此，他就不能坐以待斃。已經(jīng)習慣了由物象而事件這種思維方式的樂高天，自然又會循著計時器雇兇殺人的思路而行動。這已然預示著敘事將從過去時轉(zhuǎn)入以車窗被砸為時間起點的現(xiàn)在時——樂高天要先發(fā)制人，雇隋某人對李課下手。敘事重心在物象的跳轉(zhuǎn)中實現(xiàn)了悄然的轉(zhuǎn)移。接下來，計時器從作為隋某人特性的一個標志物逐漸從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走向了前臺，成為敘事的焦點，它成為聯(lián)系樂高天、隋某人及李課彼此之間關系的紐帶，原本不相關的故事也注定彼此終會發(fā)生關系。李課仿效隋某人用起了計時器，隋某人對計時器的依賴使他固執(zhí)地要攜計時器而行動。這為故事埋下了伏筆，使結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李課反客為主以計時器控制了計時器突現(xiàn)故障的隋某人。小說打破敘事以時間來建構的常規(guī)，通過酒、鏡子、計時器這些物象引出故事，在有限的短小篇幅和空間中，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懸疑+犯罪”的好看故事。

然而，這又不單是一個好看的故事，故事里不單只有報復和血腥，還有更為復雜和痛楚的人生，只是它長期被遮蔽著，現(xiàn)在才伴隨謎團的揭破，從物象背后被無奈地撕扯出來。先說酒。酒似乎是一切的因。在樂高天的回憶中，多次出現(xiàn)李課對他少喝酒的提醒，尤其是那句“別讓酒害了你”讓人觸目驚心。果然，樂高天禍從口出源于醉酒，老婆變傻兒子死亡源于酒駕。然而，敘事的間隙中又可見其嗜酒如命實另有隱情，即如小說所說：“他是買醉的人，生活令他不得不時常喝醉?！鄙馍系臍埧岣偁?、兒子的先天性腦癱和車禍致腦殘的妻子，哪一個不令人神傷？尤其是后兩者，是他最大的痛苦。于此，酒和積木對他而言異曲同工，前者是麻醉，后者是轉(zhuǎn)移，都不過使他暫時性地忘記煩惱而已。再說鏡子。它的存在，時刻警示著人作為兩面性而存在的現(xiàn)實真相。李課怕照鏡子，一是他不愿意由鏡中那個與父親外形相似的形象而想到兇殘的父親，一方面那勾起的或許是一段可怕的童年記憶;另一方面，他恨父親也是恨自己，因為如今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變成了父親一樣的人。二是他更擔心因照見了自己的另一面而發(fā)生混亂。所以，當他面對女友時，他要通過暫時性的目標轉(zhuǎn)移才可以放棄暴虐;當他作為黑幫老大時，則從不手軟，芮崎和樂高天的下場就是明證。他深知此理，所以才活得純粹，不像樂高天，雖有著兩面性的人生，卻不悟此道而活得痛苦。最后是計時器。計時器是不甘寂寞的隋某人面對無聊人生而人為設置的一個挑戰(zhàn)物，在它的催促中才可體會巔峰到來的暢快淋漓，每一次計時器開啟都是新的開始。但人生，又怎能說得清哪是起點和終點？無論幸與不幸，都來得那么猝不及防，只能迎面接受。就像樂高天和李課，他們并不完美的現(xiàn)實人生完全不被他們自己掌控?；蛟S，人生的每一刻都是起點也或者是終點，難以預測，即如芮崎戲劇式的死亡。

小說的好看耐讀還來自于出色的語言表達。最典型的是，它用常規(guī)的修辭手法卻寫活了人的形象。寫心情，“憤怒與恐懼在情緒的荒原上角逐”。寫員工四散而開，“像不斷伸長的樹杈快速消失在深灰色的方向里”。寫腦癱兒子迷人的笑，“每天都像帶刀的陽光平靜地殺死他們幾次”。寫樂高天的目光，“用眼角將變尖的目光扎到隋某人臉上”。寫隋某人的機械，行動開始時“另一只手與腰間的刀柄已然接通電路”，被李課控制后，“猶如上了發(fā)條”。除此之外，間或運用重復式的語句形式表達某種意味，或以反諷式的歌詞仿寫實則表達一種心酸的情感體驗。這些語句在驚艷了讀者的同時，本身又成為敘事的組成部分，編織著好看的故事探尋著深刻的人生。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