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過這些紅色的山巒（組詩）

無名烈士墓，英雄山最高的海拔

每走近一座墓碑

就像是走近了一位親人

此刻，他們酣眠如嬰孩

這恰恰觸疼了我

他們走過的是最苦的長路

而此刻所擁有的，卻是最小的房子

作為后來人，我們怎么可能避開他們

而談論廣廈

不由想起了劉立云的詩

我效仿著在心底呼喊他們的名字

多希望花開荼?之前

他們能以英雄的名義重生

并悉數收下這些美，和美的意義

梨花如雪，草色如碧

這些明明都是他們的財產

阡陌交錯，山川起伏

這些明明都是他們的領地

他們兩肩清風，安于一隅

便已富可敵國

此山不高

墓碑就在半山的松林中

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此山的極頂

越來越繁華的世間

除了他們，沒有誰能用安靜的鼓槌敲擊人心

山脈，起伏的龍骨在延伸

泰山有很多手足

英雄山、沂蒙山、狼牙山、五指山

古老的土地誕下的，并非都是肉胎

從走出滄海的那一刻起，它們就站得筆直

哪怕烏云壓得很低

每一塊石頭的戰甲也沒有膽怯過

于農人，它們容納了果實和稼穡

于將士，它們容納了烽火和英雄贊歌

于信仰，它們容納了廟宇和朝圣者的腳印

它讓很多倒伏下去的流水

依托山勢又重新站了起來

它是草木的故鄉，也是精神的源頭

走在山中，有風徐來

推開了地質意義和精神意義的兩重山門

放眼望去，起伏的龍骨正在無限延伸

香山鳥鳴

只聞其聲，不見其蹤

這些鳥，有難以企及的高度

它們的叫聲加深了香山的清幽

它們穿行于群峰之間，樂此不疲地

虛擲光陰，而在氣喘吁吁的人們看來

這就是詩與歌

它們誘人的聲線，使我也有了鳴叫的沖動

真想用混雜了太多濁氣的肉身鳴叫

用咽下了太多風雪的喉嚨鳴叫

從云靄的頂端鳴叫

從松林的根部鳴叫

在霞光的巢穴和弦月的幔帳里鳴叫

直到把另一個自己叫醒

直到那個自己“排干了身上禁錮的河流”

踩著被西風斬首的落葉，一步步向我走來

它讓出來的江山，自由，寥廓

夕陽這位老友，再一次掠過松林之巔

這么多年，都是它載著人們飛奔

飛過陡峭，飛過平緩

也飛過此時的群山

沒有它，怎么會有歸巢的昏鴉

沒有它，怎么會有披著霞帔的黑松林

沒有它，星星和露水該從哪里借得火種

點亮寥落的燈盞

沒有它，我該怎么冷卻內心的熱度

并一點點接受深秋和暮色

它懂得何時引燃自己

也懂得何時熄滅自己

群峰勾勒出的天際線下

它讓出來的江山，自由，寥廓

此刻，這落葉飄飛的山徑

不免鋪滿敬畏之情

重新進入生命的激流

秋深了，百里香紫色的火苗已經熄滅

混雜在一片灰燼般的草木中

她又重新變成了赤子

相比較繁盛之時

我不覺得這樣的蕭索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風吹枯草發出單調的樂音有什么不好

也不覺得久居山中的寂寥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山風一來，有的山柿墜落成一地猩紅

而有的依然在枝頭高舉著一顆避世之心

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炊煙里的寡淡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一個雜陳之人折返回最初的味覺

與過去的筵席一筆勾銷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即將到來的風雪有什么不好

不覺得一個人借助原生態的大山尋找原點

重新進入生命的激流有什么不好

是太陽無數遍愛撫過的

農婦黑紅的面龐

是太陽無數遍愛撫過的

農婦清澈的眼睛

是山溪無數回清洗過的

我們把她圍住，買她的山柿

買她親手穿起的紅辣椒

我們還想買她閑置的石磨

買她一口一口喂大的蘆花雞，和雞籠

我們甚至還想把她放在墻角的劈柴

和黑黢黢的灶臺也一起帶走

面對她和她的石頭院落

我們這群山外來客顯得格外富有

可是，一想到她草木般安之若素的心

一想到她坐擁一座深山

像一個俯瞰俗世的君王

我們頓覺囊中羞澀起來

在老樹峪

我羨慕長在山間的柿子樹

它們豐腴，光潔，似風中的火焰

我羨慕遍野凌亂的草木

在大地母親面前，袒露著質樸的素顏

我羨慕石頭砌成的民居

雖然歷經風雨，卻仍然溫情脈脈

我羨慕時高時低的山路

它們低眉，匍匐，見證著一個村莊的悲辛

我羨慕來去自如的飛鳥

它們采食谷粒，漿果，對田野的恩情深信不疑

我羨慕面龐黑紅的農人

他們在陽光下勞作，一生只為稻粱而彎腰

我羨慕那些不問墑情，根植于此的人們

當我讀懂了他們與土地在一起時的富足

我便特別想成為他們

成為老樹峪的另一棵稻谷

借著陽光分蘗，拔節，抽穗，灌漿

并把畢生儲存的黃金敬獻出來

秦培倫，放羊的少年舉起了鞭子

洪范池邊的山坡上，放羊的少年舉起了鞭子

向著天空狠狠抽打

他要驅走寒冷，貧病

驅走壓在人間的巨石

可他沒能如愿，父親還是被抓去做了勞工

少年的日子更苦了

洪范池邊的山坡上，放羊的少年舉起了鞭子

帶著父親留給他的種子，少年上路了

這粒種子，有時被他藏在羊身上

有時被他藏在柳條筐的青草下

有時被他吞進肚子里

種子是他的命，種子就要破土而出了

洪范池邊的山坡上，放羊的少年舉起了鞭子

這肉身的鞭子，信仰的鞭子

中國少年的鞭子！劊子手的屠刀前

他手中高舉的鞭子仿若火炬

引燃了更多烈焰的熊熊之姿

所經之處，一切都化為了灰燼

如今，在洪范池邊的土堰上

被玫香浮起的往事越來越清晰

我仿佛看見，放羊的少年重又舉起了鞭子

他身形清奇，容顏俊朗

正追著春風，放牧他的羊群

就像是闊別多年的神靈來到了白云之中

蘇雨景：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理事，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濟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研修班、魯迅文學院“新時代”詩歌高級研修班學員。作品見諸于《詩刊》《星星》《山東文學》等，并多次榮獲全國性詩歌賽事金獎，被收入近百種文學選本，出版有《月過窗欞》等個人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