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礦工,在人生的經歷中,時?;貞浧鸢峒业氖聝海痪牌呶迥曛两裎医洑v了八次搬家,一想起來便多種滋味涌上心頭,不勝感慨……這不單是個人的家事,也是我們這代礦工居家生活變遷、人情世故變化的記錄。
最為深刻的搬家是一九七五年第一次搬家,或者說搬遷,父親把我們母子四人從山東農村老家遷到煤礦上來,吃上了當時令人羨慕的商品糧,那時候我在村里讀小學一年級,妹妹還沒上學,弟弟才兩歲。春節前夕父親帶著準遷證回到老家,這是我們家夢寐以求的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準遷證是在抗日時期就當了區長、后來南下到重慶的叔伯大爺幫忙辦的,因為我們母子四人在那極其貧困的村子里生活實在是太難了。父親在礦上工作,母親帶著我、妹妹,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真是難以度日。那個叫王集的村子之所以貧窮,主要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距黃河不足十里地,村里的土地十年九澇,等水退了,就成了鹽堿地,莊稼年年歉收,村上的大人小孩經常餓著肚子去領救濟糧。全村人都為我們遠走高飛而高興。不斷地打聽我們去的是啥地方?父親則不斷地復讀著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三千多公里外的四川,也就是“三國”里面的蜀國,要做三天兩夜的火車,一個叫渡口市四號信箱(現在的攀枝花市)的一個煤礦,不用種地,天天吃白面饅頭。村里的人羨慕不已。
過完正月十五,我們一家人從村子里搬走了。那天清晨,天下起了罕見的大雪,天地一片蒼茫。全家人擔心起公社的拖拉機還能不能來接我們?終于等到房屋背后黃河大堤上傳來鳴笛聲,全家人立刻行動,父親背挎著兩個包袱,母親懷抱著弟弟領著妹妹,奶奶一手拉扯著我,一手抹著眼淚邁著一雙小腳在厚厚的雪地上艱難行走。大爺和兩個堂叔搬運著我家的全部家當,一口鐵鍋、一口水缸、一臺“東方紅牌”縫紉機。那天的雪真大,很快我們都成了雪人,拖拉機不敢熄火,柴油機的轟鳴聲淹沒了道別聲,只有奶奶高高低低的哭咽著。這次搬家讓我離別了家鄉,由此告別了缺柴少糧的貧困生活,用村里人的話說我們是到外面享福去了。
第二次搬家是八十年代初,我們在礦上住了五年的板皮房之后,搬到紅磚房去。我所在的寶鼎礦區是在國家“三線時期”建設起來的,由于它地處川滇交界的大山之中,當地人煙稀少,交通不便,生活物資全靠外面供應,條件很艱苦,職工和家屬的住房是自力更生修建的干打壘土坯房、席棚子、板皮房、紅磚房、石頭樓、磚瓦房、木板樓……樸實的礦工對居住條件似乎也沒有什么奢望,只要能遮風擋雨,離上班的地方近,就能將就,所以整個礦區的住房是五花八門、雜亂無章的。我們來到礦上,單位分給我們家兩間板皮房,板皮房是由木梁、板皮、油毛氈、席子、黃泥、水泥瓦、釘子等材料建成的。是礦上的土建隊特意為我們新遷家的四戶修建的,這種住房一天就可以建好。四家的隔墻是蘆葦席子,各家在席子上糊上報紙或者釘上裝炸藥的紙殼板,鄰居之間說話無需出門。五年后,那棟木板房經過日曬、風吹、雨淋、木朽,變得搖搖欲墜,為了安全,礦上讓我們搬到紅磚平房去了。
紅磚房是礦上“五.七連”修建的?!拔?七連”是非在編單位,多數是礦工的家屬和子女,不是正式職工。母親當時就是“五.七連”的家屬工,紅磚房就是她們修建的,我們搬進紅磚瓦房里,全家人都特別高興,母親說以后她們“五.七連”還要修建家屬樓。后來母親就是在修建職工住宅樓的時候,不幸工亡。
我在那棟紅磚房里生活了十多年,從少年到青年,直到結婚。那棟平房一共住了九戶人家,進出走一條通道,為了防盜,在出入口合修了一個院門,用彈簧和撥叉開關門。雖然這些人家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單位,有著不同口音、不同年齡,相處的卻如同一個大家庭,茶余飯后大人小孩都愛串門,找對脾氣的人聊天、下棋、打撲克、做游戲。誰家做了好吃的,少不了給有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的人家分上一點兒,誰家遇到難事,都會前去熱心的幫忙。九戶人家相敬如賓,一直住到前兩年礦區棚戶區改造,才陸陸續續的搬走了。
遠親不如近鄰,我早已把他們當作我的親戚,搬走后,仍時常去那棟紅磚房轉轉,和那里的老少拉上一段家常,蹭一頓飯。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紅磚房的情況,它建在礦辦公樓背后的山坡上面,從山頂到山下猶如梯田排列建下來,有十四五棟,每棟十戶左右。我們住的那棟房一共九戶,從里面數到外面,分別是礦子弟學校的唐校長家、采煤工楊大爺家、礦坑木場電鋸工王大爺家、機電科電鉗工郭大爺家、運輸皮帶司機孫大爺家、煤質釆樣工張大爺家、采煤電工陳大爺家、火藥庫的王大爺家、最外面第九家是我們家,老老少少五十多口人,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不遠千里來到礦上,作起了鄰居,而今那些被稱為大爺、大娘、叔叔、嬸子的鄰居們有的已經去世,健在的也進入了耄耋之年,就是他們的兒女們好多也已退休,那棟平房正等待著拆除。歲月催人老,老鄰居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可是他們每個人都眷戀著那排紅磚房,懷念在一起的時光,只要碰面總要說起那里的人和事,聽到哪家有紅白喜事,依然會像從前一樣派出家里的代表前往慶賀或悼念。
第三次搬家是一九九四年,我結婚以后,家里難以住下了,在礦上申請了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單身宿舍,那是一棟磚木結構的木板樓,一共三層,每層八個房間,里面住的多是單身職工,少數是跟我一樣的年輕家庭,礦上的人稱它“大板樓”。搬到大板樓后,我把陳舊的木板墻壁用報紙和白紙裱糊好,成了我們的新家。這次搬家十分簡單,從紅磚房到大板樓不到兩公里,搬家那天,我和妻子、弟弟、妹妹一趟就搬完了,因為我們的家當只有鋪蓋和屈指可數的生活用品,最值錢的是一臺21吋長虹彩電。在那里我和粗獷的礦工生活了近兩年,大板樓里每天都演繹著煤礦特有的生活麻辣燙。離開大板樓后我寫了篇《大板樓軼事》,刊登在本市報紙的副刊上,以懷念那段生活。
第四次搬家是我們在大板樓住了兩年之后,礦上在礦區和農村的接合部修建了一批家屬樓,稱之為“大村新居”,主要是解決婚后無住房的年輕人和農轉非無房戶,單位以三分之一產權進行出售,礦上近五百戶年輕人搬到一起,一時間很是熱鬧。但搬進去沒多久,這里面臨的生活問題便顯露出來,主要是生活設施很不完善,供水、供電不正常,電視沒信號,交通不方便等問題困擾著住戶們,比如生活用水,幾天供一次,弄得大家苦不堪言,在這里沒住多久我們就人心思走了。不過年輕人多的地方總是活躍的,盡管生活有許多不如意,還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形成多種組合,有麻將圈子、喝酒圈子、跳舞圈子、釣魚圈子、驢友圈子、龍門陣圈子……從中尋找樂趣,幾年以后,這里的生活問題依舊很多,住戶們開始想辦法陸續搬離了那里。
我在礦辦公樓附近買到一處住房,那里到班上走路只需要五分鐘,一九九九年我們開始了第五次搬家。這次搬家我們的家當足足有一汽車,家電增加了冰箱和洗衣機,還有一套組的家具。買了住房后,我們又花了幾萬元裝修了一番,住進去家里的人都很滿意,也讓不少人羨慕,因為我和礦上的幾個領導作了鄰居,這里住著礦長、礦黨委書記、礦工會主席、辦公室主任、采區區長、運輸區區長、銷售科長和我們,一共八家,很多人調侃說我搬到礦上的“中南?!绷?。我和領導們很快住出了感情,也借著小幾歲的緣故經常占些吃喝上的便宜,因為那個時候,領導們基本上還是按時下班回家的,來了親朋好友大都在家里招待,經常被領導喊去陪客喝酒。現在我的鄰居領導們一半退休回了老家,一半搬到外面居住,一戶也沒在那里住了。
我在那里住了五年,是很不情愿搬走的,二○○○年以后,礦區小煤窯迅猛泛濫發展,我們居住的地方緊挨著一條進山的公路,這條路竟然成了進山拉煤的必經之路,拉煤的貨車日夜喧囂,使得我們的居住環境日益惡化,屋里屋外滿是煤塵,超載的貨車把公路軋得坑坑洼洼,到處開裂,滿公路的黑泥漿子,過公路都無法下腳。盡管我的鄰居們是礦上的領導,對這種情況也只能和我一樣發牢騷罵臟話。后來,我們都選擇了惹不起躲得起,先后搬走了。我們一起住過的八戶人家,現在已是各自一方,但十分留戀在一起生活的時光,偶爾相遇,會說起鄰居間許多令人難忘的高興事,最常說起的是在老楊家里吃豆花飯,老楊當時是礦辦公室主任,為人熱情,會推豆花。隔上一段時間,他便會請鄰居們去他家里吃豆花,鄰居們也不空手,在家里弄上個菜肴或者提上瓶酒,相當于打平伙AA制,幾家人聚在老楊家暢快的吃喝,談論著各種話題。
為了逃避污染,我們一家老少搬到了市區一個叫鳳凰小區的地方,是一個單位的家屬樓,沒有電梯的七層樓,我們住在五樓,那是一個親戚的空房,我們在那里住了近三年,這是我們第六次搬家。因為是臨時住所,我們只搬了些生活必需品。對這個臨時的家,父親最不滿意,嫌這里沒熟人、沒菜市場、沒電梯、沒幼兒園、出行不方便……父親總嘮叨房子不是自己的住著不踏實,另外他也經常抱怨在市區住樓房鄰居之間沒有人情味,一個單元住著,竟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干啥的?實際上從此以后我們就沒有在礦上的那些相親相愛的好鄰居了。對我來說,住在鳳凰小區最不方便的是上班,礦上每天早上七點半開晨會,那時候還沒買車,住的地方離我上班的礦有三十多公里,公交站又不順路,每天早上六點我必須花上五元錢從小區打的到32路公交車始發站,坐第一班車中途轉乘去礦區的小面的,然后再轉車才能到礦上。那幾年我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上下班是常事,這期間我非常渴望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有輛代步的私家車。
二○○七年我們在離市區不遠的東風片區買到一處經濟適用房,搬到了叫東風景秀的小區,這是我們第七次搬家。這里居住的多數是本市攀鋼和十九冶兩大企業的職工家屬,只有少數的外來戶,小區內人氣很旺,有上萬人,小區外面大大小小的餐館、超市、銀行、手機營業廳、菜市場、火鍋店、小吃店、診所、麻將館、歌廳、洗腳按摩店滿眼都是……交通也很便利,剛開始的幾年在這里住著還挺舒心,幾年后,又為車滿為患、搶車位而煩惱了。因為小區修建的是經濟適用房,沒有修地下車庫,也沒建停車場,剛住進去的時候,多數住家因購房、裝修、買家具、家電、還貸弄得手頭拮據,有車的人家寥寥無幾,停車不在話下,可后來,隨著小區里私家車與日俱增,有車的人家為車位大傷腦筋。在此居住期間我們也買車了,可每天下班都為找車位而發愁,時常碰到家門口堵車、出不了門或回不了家的情況。
二○一五年春節,我們第八次搬家,搬到了市區一處新開發的小區,這里生活設施配套十分齊全,稱得上是現代化小區,十棟高聳的樓房把小區圍成一個院落,樓下負兩層是充足的私家停車庫,樓頂是晾曬衣物的平頂,小區里面花園、草坪、人行步道、籃球場、羽毛球場、便利店、快遞點應有盡有,小區不準車輛進入,里面也沒有影響人們休息的店鋪,人們按著自己的喜好在小區里面安居休閑。
四十年間,我搬了八次家,中國有句老話,窮搬家,富挪墳,不窮不富改大門,我的八次搬家不止是我個人居住條件的變化,也代表著許多人的居住條件變化,也折射著國家房改前后的居住狀況的變化。近年來,我多次參加工友們的喬遷之喜,都是從礦區向各處配套齊全的小區搬遷,每次搬家他們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心里五味雜陳,伴著喜悅,感慨萬分。這不禁令人想起杜甫的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王玉軍:1968年10月出生。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在《陽光》《四川文學》《西南作家》《攀枝花文學》《玉溪》《鳳凰網》《川煤文藝》等發表散文、小說上百篇。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煤礦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