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懸崖上，回蕩著那對夫妻的“生死呼喚”

●文/俞佳鋮

本文主人公

兩人用生命守護的，是一片“鳥語花香”。

“貴生，貴生，你在哪兒呀？我看不到。”54歲的解一香邊往懸崖下探望，邊默數(shù)3秒，仍不見丈夫身影，也沒有回應(yīng)，她立馬撥通電話。

吳貴生此刻正坐在懸崖峭壁間的一塊石頭上稍作休息。得知丈夫一切安好，解一香才稍稍安心些，緊了緊手里的安全繩。她知道，自己抓著的不是一根普通的繩子，而是丈夫的一條命。

8年來，重慶云陽縣龍缸景區(qū)近千米落差的懸崖上，回蕩著這對夫妻的“生死呼喚”。作為景區(qū)保潔員，解一香握著繩索，丈夫依繩而下，5000余次的下崖作業(yè)，5000余次的“生離死別”，他們用生命守護著這一方青山綠水。

一繩相牽：以命相托的懸崖夫妻

解一香和吳貴生都是云陽縣清水土家族鄉(xiāng)岐山村的村民，吳貴生比妻子小3歲，兩人結(jié)婚不久便雙雙離開老家，外出打工謀生。有了兩個女兒后，他們把孩子托付給老人撫養(yǎng)。

說是打工，夫妻倆干的可不是一般的活計，他們從事的是高樓幕墻安裝、外墻玻璃清洗和高空粉刷等高空作業(yè)。從最初的恐懼到后來的從容，夫妻倆逐漸適應(yīng)并掌握了高空操作的要領(lǐng)。

歷經(jīng)20多年的風雨打拼，輾轉(zhuǎn)全國七八個城市，解一香和吳貴生成了這一行經(jīng)驗豐富的前輩。2013年，夫妻倆聽說家鄉(xiāng)的龍缸景區(qū)在招募清潔工，景區(qū)距家只有6公里，多年離家的鄉(xiāng)愁被點燃，兩人不約而同地做出決定：回家。

剛回到老家，吳貴生心疼妻子，讓她好好休息一陣再做打算，自己則通過面試，成了一名懸崖清潔工。

龍缸景區(qū)險峻秀美，被譽為“長江三峽最后的香格里拉”，景區(qū)的懸崖傾斜近90度，除了有墜落的危險，崖壁上還有馬蜂、蛇等危險動物，若是不慎被叮咬，很可能危及生命。游客長年不斷，懸崖保潔成了難點，景區(qū)為此招募了幾個“蜘蛛俠”，吳貴生就是其中一名。

吳貴生上班的第一天，解一香特意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嘮叨著讓他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吳貴生聽著，應(yīng)著，他心里知道，雖然做了這么多年高空作業(yè)，但妻子還是很不放心。

這一天，解一香在家什么心思也沒有，兩個女兒都已20歲出頭，她們雖然嘴上寬慰著母親，但心里也很忐忑。誰都知道龍缸懸崖有多危險，擔心是必然的。

解一香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看太陽快落山，她偷偷跑到景區(qū)。在一處懸崖邊，解一香遠遠就認出系著白色繩索的吳貴生，只見他雙腳懸空，身體被繩子吊起，左手拿著鉗子，艱難地夾起垃圾，放進右手的黑色塑料袋里。袋子鼓鼓的，不知丈夫已經(jīng)撿了多久，她的眼淚瞬間決堤，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快上來，天都要黑了。”

吳貴生以為自己幻聽，猛地一扭頭，紅色安全帽一下子掉了下去，嚇得解一香大氣不敢出。吳貴生上來后，看著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角還掛著淚花，又心疼又好笑。解一香急匆匆地迎上前，扯扯丈夫的胳膊，拍拍他的腿，看到他“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

回家路上，解一香不停琢磨：繩子牢嗎？上面拉繩子的人力氣夠不夠？吳貴生怕妻子太過擔心，故作輕松地哼起山間小調(diào)，想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可解一香一直眉頭緊鎖，晚上躺下后，腦子里也全是丈夫“命懸一線”的情景，嚇得手心和額頭全是汗。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整夜，解一香好不容易熬到清晨，一本正經(jīng)地“通知”丈夫，自己也打算去景區(qū)和他一起干活。吳貴生不同意，解一香忍不住抹起眼淚：“每天早上送你出門，就怕你晚上不回來，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我去給你拉繩子，只有親手拉著你我才放心。”

護你周全：妻子化身懸崖“安全柱”

這個說干就干的山村婦女跑到景區(qū)應(yīng)聘，很快被順利分配到丈夫那一組。從上崗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和丈夫的命緊緊拴在一起，一旦丈夫有什么意外，自己會豁出命去救他。

第一天干活，解一香用手細細捋著3根安全繩，確保牢固后，一根根系到丈夫身上，然后使出渾身力氣，拉扯幾下，看到繩子紋絲不動才罷休。

固定好丈夫這一頭，解一香又把繩子的末端捆綁在一個專用的樁子上，但她覺得不夠穩(wěn)妥，還會把繩子在旁邊的大樹樁或大石頭上繞幾圈，然后和同組的另一名工友緊緊抓著繩索，全神貫注盯著丈夫下崖的情況。

吳貴生每下一步，都需要解一香松繩索，但她常常“舍不得”松。因為每松一下，丈夫就多一分危險，這對于一個妻子來說，是莫大的煎熬和考驗。

吳貴生順著繩索慢慢下懸崖，解一香的一雙眼睛恨不得長在丈夫身上，盯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直至被石壁或樹枝遮擋。

“貴生，小心突出來的石頭。”

“貴生，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看不到丈夫，解一香的一顆心吊到嗓子眼，每隔10分鐘就會朝崖下喊一次，一定要聽到丈夫的回應(yīng)才安心。

經(jīng)過幾次實踐操作，解一香意識到，以前的高空作業(yè)，他們系著安全繩，一起在吊籃內(nèi)，雖然被吊到半空，但心里不怎么慌。而在懸崖?lián)炖刑嗖淮_定因素了。

迎難而上！解一香怕樁子不夠牢固，索性把繩子纏在自己身上，想著自己好歹也有130多斤重，萬一有個意外，即使工友手滑沒抓住繩子，她也有把握穩(wěn)住，不會出什么大事。

夫妻連心，解一香化身懸崖上的“安全柱”，護丈夫周全。待吳貴生上來，她顧不得外人在場，會把丈夫從頭到腳檢查個遍，看看有沒有磕著碰著，或者扭到傷到。吳貴生抓抓頭皮，滿臉難為情。

懸崖下的垃圾大多是游客扔的礦泉水瓶、塑料袋和一次性雨衣等，吳貴生每次下懸崖三四十分鐘，都能撿回一大包。在崖壁間穿行，每隔十幾秒都要彎一次腰，有的地方找不到支撐，他只能扭著身子，摩擦著石頭緩慢移動。只要丈夫還在視線內(nèi)，解一香都會一邊幫他找垃圾，一邊收放繩子，掌握適合的長度。

有一回，吳貴生剛下去，突然刮起大風，解一香連喊三四遍都沒得到回應(yīng)，腦子里閃過各種不好的預(yù)測：繩子斷了？被野獸咬了？被大風刮跑了？

解一香不肯放棄，拼盡全力喊著，嗓音里帶著哭腔，聲音很快被風吹散。20多分鐘后，終于聽到吳貴生的回應(yīng)：“在呢，我在，就快上去了。”

短短半個多小時后的相見，恍如隔世，解一香顧不了那么多，一頭扎進丈夫懷里：“我怕你再也回不來了，怕不知道怎么向老人孩子交代，畢竟是我親手把你放下懸崖的……”

吳貴生想幫妻子捋一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看看自己滿是老繭的臟手，只能傻傻地憨笑，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其實，解一香的壓力比懸崖下的吳貴生還要大，日子一久，她的兩條胳膊舊傷加新傷，時不時徹夜疼痛。她怕丈夫和女兒們知道后不讓她干了，即使疼得冒冷汗也硬扛著，一聲不吭。

每年下雪天，崖壁結(jié)冰，異常濕滑，吳貴生下崖的危險指數(shù)直線上升。解一香會把繩子的一頭緊緊捆綁在自己身上，直到勒得有些透不過氣才罷休。她知道，自己是丈夫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絕不容許有絲毫閃失。

穿越生死：我們的愛情鳥語花香

懸崖下潛藏的危險，防不勝防。吳貴生曾遇到過一種全身翠綠的毒蛇，像極了樹枝，幸虧他及時發(fā)覺，如果不小心碰一下，會有生命危險。

2017年初夏的一個傍晚，一群山蜂突然襲擊解一香，把她緊緊圍住，沒頭沒腦地蜇咬。當天只有她一個人拉著繩子，如果稍有動彈，會直接威脅到丈夫的生命安全。

解一香不敢掙扎，直到丈夫平安上來。就這么短短幾分鐘，她的臉和胳膊已被叮咬20多處，腫了起來，五官開始變形。

吳貴生趕緊抱起妻子，直沖醫(yī)院。所幸沒什么大事，配了一點膏藥，醫(yī)生建議回家觀察。

如此危險的工作，解一香和吳貴生為什么一干就是8年？很多人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們的工資肯定不菲，但實際上兩人的收入只比普通清潔工高一點。

2017年，夫妻倆有了小外孫，1年后，家里又添了一個外孫女。這樣的生活，吳貴生非常知足，在家門口找一份活計，守著老婆和兒孫們，還能看到這么美的風景，這輩子值了！

逢年過節(jié)，景區(qū)游客增加，夫妻倆不僅沒法休息，還得加大工作量。2019年春節(jié)，解一香和吳貴生非常思念孫兒們，經(jīng)過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決定“奢侈”一次，請一天假回家。去請假的路上，他們看到大批游客進入景區(qū)，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兩人對視一眼，看著彼此猶豫的眼神，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最好的默契無須多言，解一香挽著吳貴生的胳膊，轉(zhuǎn)身回到崗位，換上工作服，繼續(xù)干活。

值得欣慰的是，近些年來，游客的素質(zhì)越來越高，懸崖下的垃圾日益減少，夫妻倆心里感到特別溫暖。垃圾少了，但游客掉落的手機多了起來，吳貴生都會盡量把它們撿上來，等著失主來認領(lǐng)。

近兩年，吳貴生怕妻子在懸崖上喊得累，開始帶手機下懸崖。在半空中使用手機是一門技術(shù)活，有幾次，兩人還沒講上幾句，手機掉入懸崖，解一香嚇得臉色鐵青，不確定掉下去的是手機還是丈夫。

在一連掉了3部手機之后，吳貴生干脆買了一部老年機，按鍵方便，音量大，電池也耐用，最重要的是掉了也不會太心疼。

2019年冬天的一個周末，解一香和女兒吳紅蘭逛街，看中一件咖啡色大衣，但要500元，解一香說什么也舍不得買。女兒回去后悄悄告訴爸爸，吳貴生二話不說，匆匆趕過去買下大衣，還囑咐老板包得漂亮點。看到丈夫給的意外驚喜，解一香開心得熱淚盈眶，笑言自家“小老頭”還挺浪漫。

2021年的“五一”小長假剛過去，懸崖下的垃圾又多了些。一天傍晚，吳貴生剛撿完垃圾上來，一個小男孩的書包掉了下去，書包里有全家人的身份證，還有一些現(xiàn)金，男孩的媽媽氣得要打孩子，吳貴生趕緊阻攔，轉(zhuǎn)身又下了懸崖。

10分鐘左右，吳貴生把書包撿了回來。男孩的媽媽拿出幾百元錢表示感謝，被他婉言謝絕。這樣的“小事”，吳貴生不知做了多少次，他認為每一場豁出命的守護，都是自己的本分。

這些年，吳貴生累計下懸崖5000余次，也就是說，夫妻倆已面對了5000余次的“生離死別”，將來，他們還要繼續(xù)面對。

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而今他們雖然已年過半百，但依然沒有停下來的念頭。青山綠水見證著解一香和吳貴生的“繩索愛情”，這些年，他們先后被授予“感動重慶十大人物”“全國最美家庭”和“中國好人”等榮譽。

在夫妻倆眼里，最大的幸福是每天能一起上下班，回到家吃上一口熱乎飯。大門上“鳥語花香”的裝飾牌匾是他們一起挑選的，因為兩人用生命守護的，正是這一片“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