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小河



講起從前,父親總會習慣性地帶上一句:“我還真是幸運啊。”比如他說:“我出生在1932年的九月初二,剛好是陽歷的10月1日,哈哈,是不是很巧?我還真是幸運啊。”
父親生在貧苦農家,解放戰爭時期,家鄉開展了土改運動,為了保衛勝利果實,16歲的父親瞞著家人報名參了軍。父親說,在行軍轉戰中,他第一次見到了從前只聽人說過的電燈、火車。“我還真是幸運啊。”父親臉上一道道深深的笑紋里,透露出不凡的光亮。“要不是出來了,我怎么看得到這些新鮮事物?”在槍林彈雨中,父親迅速成長起來,他意志堅定、機智勇猛,曾榮立二等功。1949年10月25日,經連指導員和班長推薦介紹,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是新中國成立72周年,我的黨齡也有72年了,已經是過去人們說的‘古來稀’了。”父親感慨道。
1951年5月,父親被抽調參加飛行員選拔。經過層層淘汰,各方面條件均符合標準的父親從一千多人當中脫穎而出,進入空軍預科總隊。在這里,學員們要學一大堆課程:機械、電器、氣象、飛行學、設計學、領航學、飛機構造原理、空戰、截擊等等。這樣的學習,對出身貧苦、只在老家土改時讀過兩年初小的父親來說,難度可想而知。我無法想象,父親付出了怎樣的心血,熬過了多少不眠不休的夜晚,才啃下了那些堪比天書的課程。他感慨道:“好不容易來了,必須用功學會啊!”轉而笑道:“我還真是幸運啊,可不是每個學員都能學出來的。”1952年1月,父親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輸送到五航校的初級訓練基地。
從初級班到中級班再到高級班,1952年起,父親每半年轉換一個新的訓練基地,每次都意味著邁上了更高的臺階。1953年下半年,高級班訓練即將完成時,每個學員都要接受一項考核,載著考官連續飛兩個起落,合格后才能獲得單飛資格。輪到父親,跟飛的是航校的蘇聯顧問。一個起落完成,父親下了飛機,等待繼續完成第二個起落的指令。沒想到蘇聯顧問一句話沒說徑自走了。一頭霧水的父親愣愣地站在原地,正納悶自己是不是哪里操作不當。只聽教員大聲喊著:“何子安,快去單飛!”原來,蘇聯顧問讓父親提前通過了考核。“我還真是幸運啊,什么好事都讓我趕上了。”每次說到這段,父親都掩不住內心的歡喜。
1953年12月,航校學習結束,父親進入空軍29師,成為一名光榮的藍天衛士。1956年春天,父親接受了新的任務,調入中國民航第11飛行大隊。1966年8月,大隊奉命調入內蒙古呼和浩特市白塔機場,從此內蒙古有了第一支常駐飛行隊伍,父親也成為內蒙古地區最早的飛行員之一。在之后的歲月里,父親一次次從這里起飛,飛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飛遍了北疆的每一片天空。
剛到內蒙古那幾年,各方面條件都很艱苦,冬天氣溫零下30多度,父親用蘸著機油的布擦拭飛機,手伸進機油桶里一下子就被凍住動不了了。當時的機場連跑道燈都沒有,遇到夜間飛行任務,只能在跑道上隔幾十米放一盞馬燈,讓機組人員識別跑道的大概方位,而飛機起降時巨大的氣浪,一轉頭就把小小的馬燈吹得沒了蹤影……
1977年11月,錫林郭勒盟和烏蘭察布盟牧區的11個旗縣發生罕見的特大雪災,牧民和牲畜被大雪圍困。父親和他的飛行隊伍奉命奔赴第一線,為災區空投帳篷、斧頭、劈柴、糧食等救援物資。為了準確投放,飛機離地僅5米超低空飛行。父親說,他能看到走出蒙古包的牧民們仰頭望向飛機時,神情里掩不住的欣喜、好奇和崇敬。那次救災飛行歷時138天,在內蒙古通用航空事業的史冊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我見過父親那只用了幾十年的飛行皮包,里面整齊地裝著厚厚一沓飛行地圖,圖上紅藍兩色的筆跡標注著父親飛過的地方,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蛛網般綿密又清晰。父親執行過各類任務,飛播草籽、樹種、魚苗,給農田、草木大面積撒藥滅蟲,為受災地區空投救援物資,載科學家和探測儀進行地球物理測試,超低空向居民散發防火護林傳單,也載著南來北往的旅客飛向各地……父親飛過9種機型,他能清楚地說出各機型的基本信息和性能參數。每一次改飛新機型都得從頭學習,但他從不覺得重新學習有多麻煩,反而總是興致高昂:“我還真是幸運啊,又趕上了技術更新、性能更好的飛機!”
1992年10月1日,父親在他60歲生日那天光榮離休。已經安全飛行18000多個小時從未發生事故、獲得了國家“特級安全飛行獎章”的父親,揮別了他心心念念的飛機。他說:“我愛這個工作。我喜歡飛行,還沒有飛夠。”
父親熱愛飛行工作能到什么份上?除了內衣襪子,他平日里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只穿飛行制服,退休后的幾十年里也一直如此。袖口、領邊早被磨洗得稀碎卻依然潔白如初的白襯衣,底邊、腋下早已破損卻用細密針腳織補得整整齊齊的藏藍色毛衣,每一粒紐扣上印制的飛機標識都已被磨得平滑透亮的飛行制服上衣,寒冬臘月里隔寒擋風效果極好的沉甸甸的飛行毛呢大衣……就像當年的一級戰斗值班,穿戴整齊在機翼下待命,隨時準備起飛執行戰斗任務。這一份行頭里,仿佛貯藏著無盡的能量,讓父親始終葆有蓬勃向上的精氣神。
父親說過,他們每一個飛行人員都有三份檔案:人事(政治)檔案、飛行(工作)檔案和體檢檔案,缺一不可。可我知道,他時時帶在身邊的,其實是那份獨有的“幸運檔案”。那份檔案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父親把“越努力越幸運”作為座右銘,把滴水之恩當作命運的眷顧,濾掉人生中的種種艱難,在有限的記憶空間存儲起來的點滴美好和溫暖。這種發自內心的滿足和樂觀,對生活的熱愛和渴望,都源于一顆善于詮釋幸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