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北鳶》民國文化想象的建構過程中,葛亮把儒家文化血脈、道德善行精神的恒守價值內蘊期間,讓各色人物的人生傳奇與因果輪轉的多重隱喻互為關照。小說在俗世器物與個人生命的暗線連綴里,在命運飄搖跌宕的情節巧合中,點染“宿命”之色,再現“民國風華”。本文以葛亮筆下的人物命運、意象隱喻、情節設計等方面為考察切入,結合文本細讀,對《北鳶》之中的“宿命”書寫展開分析探究。
關鍵詞:葛亮 《北鳶》 宿命 隱喻 傳奇
70后作家葛亮憑借深厚的家學淵源,敏銳獨特的文化感知力,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北鳶》作為“南北書”之“北篇”,歷時七年精雕細琢,是作家繼《朱雀》后,又一力作。為觸摸和呈現民國歷史的質感,葛亮起筆前進行了大量史料收集考據。從日常用物的勾勒摹狀,到吃食的選取描述,不難得見作家為再現民國文化韻味,締造歷史“真實性”所做的努力。
然而,“困囿于”現代語境,“歷史返場”不可避免地成為文學難題。歷史主體“骨架”之外的“文化豐腴”全然依賴創作者的筆力勾畫,葛亮無疑深諳此道。為此,他并未沉醉于歷史鉤沉,而是另辟蹊徑,以史為骨,以文化為血肉,以想象為肌理,以期再造現代企盼的“民國歷史”。
民國世事的波瀾璀璨,文化想象的熠熠豐采,禮義道德的追憶思守,在葛亮的工筆下流淌奔涌,清雅韻致。作家選取盧、馮兩大家族作為主要著筆對象,將命運輪轉、人世跌宕的百景圖,加以填充,豐滿了其所塑造的人世傳奇。以奇異的人物命運、暗藏的意象隱喻、饒有深意的情節設計,沁入“民國想象”建構的“磚石”之中,為其“重建”開掘“宿命”潛流。
一、飄搖亂世之“人命”
故事人物的浮沉走向,演繹出“宿命”的一線痕跡。葛亮以際遇不一、個性豐富的人物群體,構成了關于民國歷史傳奇敘述的內在張力,同時“提供了重新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視角”,①發人深思。縱觀小說《北鳶》,以主角盧文笙最具代表,俊逸脫塵,持守禮義,作家對其可謂“愛如珍寶”。“他方才這一聲哭,算是諸事化吉。”②文笙在盧家初一露面,便被“神化”,船貨“失而復得”。葛亮故意將人物與貨物復歸關聯,同盧家興衰劃上命運等號,一榮俱榮,以求玄妙“宿命”確立其正當地位。文本雖未過多描寫盧家眾人對盧文笙“意外而至”的反應,但傳統家族集體關于宗法血脈的延續戍守,自是不言而喻,從小荷被迫辭工的遭遇即可見一斑。然而,作家為何選擇輕描淡寫?人為“偏愛”的背后,其實暗含深意。小荷的“犧牲”并非沒有緣由,而是帶有鮮明目的性,實則是作家為維護“傳統精神脈絡在當今的延續和發展”③的結果。主角盧文笙正是葛亮為此樹立的“象征代表”。
盧文笙嬰孩時期,以微笑回應善意。“毫無厚此薄彼,真是無偏無倚”,④表露出與年紀不符的“老到”。抓周亦老神在在,“眼里含笑”,“好像是個旁觀的人”,⑤頗有遺世獨立之嫌。此類怪異的“成熟”“超然”,卻在葛亮筆下自然順暢,毫無凝滯。人物特殊性的凸顯,并非是作家強行解圍或夸大拼湊,其真正目的在于進行提前預設。旁見側出,人物形象的無形拔高卻非葛亮“神化”塑造的期待;反之,作家是以“有乾坤定奪之量”⑤為盧文笙的命運歸宿埋下伏筆。
葛亮種種鋪陳,到盧文笙參軍時逐漸明晰,“宿命”安排即將揭曉。參軍問題上,對國盡忠、為子盡孝被置于矛盾雙方。作家沒有囿于“忠孝難兩全”的傳統套路,反而是跳出窠臼,將參軍作為盧文笙人生之“常”中的波折之“變”。郁掌柜來到部隊勸返,韓主任面對郁掌柜的“苦肉計”束手無策。盧文笙被郁掌柜灌醉帶回家后,亦未有反抗。參軍變為“興之所至”的選擇,結果“雷聲大雨點小”。看似“此類情節多少存在著難以自圓其說的漏洞”,⑥殊不知,此收場實乃葛亮順水推舟之舉。情節突轉之間,雖引發了些許邏輯缺位,但亦反映出回歸的強烈傾向。葛亮無意讓盧文笙在軍隊“停留”,而是另有他用。參軍之前,便以孟可瀅之口道出盧文笙之命,“你這一生,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⑦對于學習經商,繼承祖業的慣式,盧文笙也自有一番覺悟,“自然是要回來的。”⑦葛亮正是借養母孟昭如之愿,衍生“人造宿命”,有意設定回歸,滿足眾人期待。
而作家在文本中屢次映射“常”與“變”,是以主角作為貫徹對象,側寫時代更迭浪潮中矢志不移的“常”——儒家文化傳統。安排盧文笙體驗參軍短“變”,又讓他輕易復歸,是為回避“主流敘事中對紅色革命的講述,而竭力突顯生命個體在時代變局中飄浮不定又無以掙脫的宿命”。⑧此“宿命”之選,非俗世權位之重,財貨之富,而是飄搖大爭之世中內藏于心的慎獨自守,進而以此彰明“儒家文化血脈的傳承延續是其恒常主核”。⑨盧文笙作為葛亮確立的最佳載體,其歸宿即是以繼承人的身份,回到儒家精神弘揚的正統道路上,化身“完人”。至此,為何對嬰孩盧文笙寄予“乾坤定奪之量”⑤的厚望,并設定種種不凡,不言自明。
小說中,“宿命”痕跡不僅著墨于盧文笙,同樣在其他人物之間流淌。如亞圣后人孟昭德嫁于草莽英雄,卻亦死于草莽寇賊之手;亦如地下黨阿鳳輔助完成刺殺和田后,人物使命達成,卻在新一輪對抗中被一聲毫無征兆的槍響結束生命。《北鳶》之中,于亂世浮沉的各色人物都被葛亮涂抹上“宿命”的色彩,頗具傳奇意味。
二、人生印記之“物件”
葛亮以物入史,“整部小說浮游著物的能指。”⑩物件除了是其確立民國“歷史感”的工具,還被賦予建立人物聯系,寄寓深情,隱喻人生“宿命”的媒介作用。
風箏作為意象符號,貫穿小說始末,在明暗間來回跌宕。盧文笙屬虎,父親盧家睦盤下風箏店面,“魚漁俱授”,解龍師傅生計之憂。自此,生辰扎虎頭風箏以相贈的傳統綿延經年。子生辰,父贈虎頭風箏以慶賀,父早亡,子燒虎頭風箏以告慰。風箏成為父子間超越時空的情感橋梁,變相補足了因盧家睦早亡所導致的精神缺位,擔負起家族代際的人文延續。
在葛亮的設定下,其不僅承載豐富的人物情感,更充當故事的推進線索,與個人命運形成關照。主角以風箏傳遞信號,運送國軍傷員,以風箏進行求救,突出日軍包圍。人物的每次重大轉折都與物件構成顯性或隱性聯系。物象亦從另一維度呈現出對應之人的命運走向。盧文笙參軍前,收到畫有平安符的虎頭風箏。兩年后歸家,從龍寶處得知畫符道人曾數次打聽自己消息,只因從虎頭風箏上看出“兵戎之災”。畫符保平安,虎頭兇兆,與主角文笙經歷不謀而合。物即命也,虎頭風箏即是盧文笙生命的物化,二者系于一體,不分彼此。而葛亮引入鬼神莫測之說,正是增強風箏與人物之間的融合,以“風箏呈現個體命運在世俗風貌中飄浮不定的宿命意象”。(11)
人物之間的情緣亦是因“鳶”而成。少女馮仁楨鬼使神差地風箏追逐,掀開一段“宿命”姻緣。“我認得你”,“我也認得你”,(12)在葛亮籌謀下,年少的邂逅觸發命運的交織。“我在等你”,(13)“教我放風箏吧”,(14)作家以重逢的布局對人物年少記憶進行現時補償,回應了“宿命”作出的無言約定。而面對馮仁楨:風箏斷線,孰好孰壞之問,葛亮又借盧文笙“人,總要有些牽掛”(15)作為回應,再次生發“宿命”之思,以風箏的牽掛作比人生的歸途。盧文笙便如虎頭風箏,飄浮在外,仍舊有一線牽掛,連著斬不斷的寸草春暉,擱不下的紅豆相思。
除風箏外,紅木匣子、紅毛褲等物件亦被葛亮用來勾連人物“宿命”。孟昭德預知時日無多,留下紅木匣子,囑咐孟昭如“我不在了,你再打開它”。(16)而紅木匣子儼然孟昭的命運側寫,其中黃金、短箋各有表意。匣中一排金條,裹著一張短箋:“一身伶仃,入土為安”,(17)是影射,亦是明喻。親子“曦兒”早夭,夫婿石玉璞死于非命,孟昭德生命終了孑然一身。黃金作比富貴權柄,看似一朝絢爛,實則如短箋所寫,涼薄冰冷,到頭來一場成空。葛亮處處步棋,步步設喻。盒蓋上蓮花圖案,“有層疊繁復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間纏繞。”(18)云圖勾勒梵文“歸命”,釋義生命奉獻。而孟昭德與賊寇響馬同歸于盡,以一己之命換取眾人之命,通過另類的“自我獻祭”完結生命,實現人生的最后綻放,又何嘗不是“歸命”作為?
葛亮深諳民國禮法綱常之嚴苛,為貼合歷史場域的真實圖景,又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巧寫傳統倫常所不容的戀情。“在黑暗中,她執起了逸美的手,沒有再松開。”(19)深夜相擁,暗中執手,將馮仁玨、范逸美的戀情隱晦道出。因后者離去,失去可視化依附,遂發生轉移,“紅色毛褲”成為“宿命”虐戀的“中繼”。“針腳也并不緊致,甚至有些扭曲。這是一條不漂亮的毛褲。”(20)紅毛褲作為兩人情感的聯結,在馮仁楨看來,卻“有些扭曲”且“不漂亮”。葛亮通過兒童仁楨的視角,直接給予審美評判,以此影射情感。并且,作家故意制造“情節失誤”,以增強“紅色毛褲”的隱喻效果。馮仁玨被日軍抓捕時,隨身帶走紅毛褲。可其再現時,卻鬼使神差地穿在范逸美身上,“裹著那條紅色的毛褲。針腳扭曲,粗針大線,已經被穿得褪了色”,(21)令人稱奇。葛亮通過紅毛褲的意外“嫁接”,又一次昭顯了“宿命”的跌宕玩味。
此外,馮仁玨、言秋凰血脈相連的“玉麒麟”,姚永安、尹秀芬象征愛情的“白銅鍍金袖扣”等,皆是葛亮在民國浮沉之間以物托舉,反映人世滄桑,命運輪轉的“宿命”符號。
三、前后波瀾之“巧合”
蘭因絮果,皆有來因。葛亮在故事敘述中多次營造“巧合”,以情節的遙相承接、對應,使人物陷入內在的循環邏輯之中,凸顯“宿命”的“前因后果”。
美育課上,毛克俞讓學生以最熟悉之物為題作畫。盧文笙畫下雛燕風箏,配字“命懸一線”,毛克俞將其改為“一線生機”。此時的附題之辯,暗合人物前后經歷,反映了葛亮對故事發展之變的布置。日寇入侵,少年盧文笙隨家人避禍圣保羅醫院,用風箏傳遞運送傷員的信號。不料,途中遇險,“命懸一線”,計劃有敗露之虞。最后,賴以盧文笙用牛津腔背誦威廉·布萊克的詩句,蒙混過關。追溯源流,得益于盧文笙對葉伊莎某次即興朗誦的印象深刻,讓其捕獲“一線生機”。此類情節的設置,將前后發展以玄妙的因果串聯起來,顯露作家奇巧的情節安排。盧文笙所在部隊被日軍圍困,眾人“命懸一線”。其遂趕制風箏,以“三短,三長,又三短”(22)發出莫爾斯電碼,增援隊伍“聞訊”而至,求得“一線生機”。故事發展完美例證了畫作附題“命懸一線”向“一線生機”的轉變。葛亮精心設計,將文化想象藏于人物的各類離奇事件中。“數次讓紙鳶成為盧文笙命數的隱喻”,⑩處處貼合,使得人物間不經之語、細微之行注入“宿命因果”,被賦予無限延展的空間,同時表露了作家自身對于波詭云譎的民國潮流的透射。
在葛亮的操作下,亂世中的“游人”同樣被無形“因果”慣性所裹挾,走向“岔路”。少年葉雅各放風箏不得其法,盧文笙告之“順勢而為”。可葉雅各則認為,盧文笙看似“順”,卻實有“一線”羈絆。對于盧文笙堅守“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線就是風箏的規矩。”(23)葉雅各卻表示“我生平最怕規矩”。(23)葛亮并無意探討放風箏的規矩,而是用兩人迥然的態度形成對沖,以此構筑情節發展的連續性。葉雅各成年后,混跡于上海灘,游刃華洋兩界,充當掮客。姚永安經其介紹以全部家當購進一批問題布匹,生意陷入危難。為此,盧文笙求援于葉雅各,其卻表示“勢無對錯,跟著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24)將今日之自我,“歸功于”文笙當年“順勢而為”的傳授。對此,盧文笙則忠告:“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24)兩人態度選擇再次對立。葛亮如此設定情節的對沖,目的在于彰顯因與果的對峙。換言之,作家意在說明人生發展,命運跌宕之間可能絲絲相扣,均有來處,藏有過去與未來的影子。譬如,“小說的開端部分,已經可以意會到文笙、仁楨日后的遭遇。小說結尾呼應小說開端文笙個人出生的背景。”(25)葛亮以盧文笙被收養作為故事緣起,又以其收養友人姚永安遺孤宣布故事結束,設置情節回轉,前后閉環,形成“宿命”循環。作家通過被收養、收養的事實,流露出命運的承續并未因時間而發生斷裂,而是有機地被囊括起來,在更迭碰撞中往復向前。
除此之外,人物類似命運的重設另藏有作家攜帶之“私貨”,其涵蓋對民國文化想象的接續之“私”,對道德傳統精神的繼任之“私”。例如,盧文笙之名取自《小雅·鼓鐘》“鼓瑟鼓琴,笙磬同音”,暗喻其生來品性,醇和仁厚;而盧文笙為姚氏遺孤取名“豫兒”,則包含承續姚永安“聚生豫”之意。小說結尾,葛亮選擇將新一代人“豫兒”推向臺前,不僅是昭示盧文笙、姚永安此輩事業的遞交,更存有精神氣脈,道德善行的美好寄寓。那么,作為同樣擁有被收養經歷的“豫兒”,是否又會開啟新一輪的風云圖譜,人世傳奇?葛亮再次給讀者留下了無限遐想的自我空間,同時賦予了大眾關于民國文化想象獨立建構的方向,作品余韻亦在各方期待中得以延展。
四、結語
葛亮以家族記憶為寫作緣起,并不著意于民國滄海橫流的政治風云,反而選擇將宏大敘事推向幕后,關注個人命運的起伏跌宕,以此展開民國文化想象的建構。在此過程中,葛亮用歷史傳奇的方式融入對命運的理解與思考,力求揭曉世俗日常中的人生百態,價值倫理,宿命糾葛;用極其懇切的態度“記錄”民國奔涌浪潮中,各種“人生巧合”,各類“際遇聯系”,以及每一個生命的漂泊,抒寫出各色人物的“宿命”之殤。而“宿命”的因果輪轉之上,作家更賦予了深層次的文化意蘊及價值內涵。盧文笙、馮仁楨等人的文化堅守與命運回轉,無不表露著葛亮對于失落的文化傳統與品德精神的追尋。
注釋:
①張莉:《<北鳶>與想象文化中國的方法》,《文藝爭鳴》,2017年第3期。
②④⑤⑦(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葛亮:《北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2、14、329、146、401、402、405、202、203、220、141、226、341、381、201、480頁。
③葛亮:《由“飲食”而“歷史”——從<北鳶>談起》,《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⑥劉牧宇,梁笑梅:《豐盈又浮泛的懷舊——由<北鳶>論及“文學的民國”》,《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3卷5期。
⑧王迅:《“70后”的歷史感何以確立》,《文藝報》,2016年4月20日,第007版。
⑨張艷艷:《葛亮<北鳶>的歷史敘述與文化想象》,《上海文化》,2020年第2期。
⑩施冰冰:《在“新”與“舊”之間的掙扎或沉淪——論葛亮的小說<北鳶>》,《南方文壇》,2018年第3期。
(11)金鑫:《<北鳶>:風箏、命運與隱喻》,《小說評論》,2018年第1期。
(25)王德威:《抒情民國——葛亮的<北鳶>》,《南方文壇》,2017年第1期。
(作者簡介:李坤霖,男,碩士研究生在讀,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