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兒軼事（續）

作者簡介：陳曉波，吉林市人，系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高級政工師，有報告文學、文學評論、小說等在報刊發表。

小娟兒與萌萌

小娟兒是徐二槐的閨女。徐家有兩“千金”，老大已經結婚嫁到撫樺縣城，二女兒小娟兒芳齡十三，豆蔻年華，在常山鎮中學讀初二。

小娟兒是個平凡的山村女孩，聰明伶俐、陽光友善，特別懂事。從小學到中學年年都是“三好”生，當學生干部，學習在全年級名列前茅。

小娟兒如此優秀，但他爹并沒有感到自豪。徐二槐做夢都想要個小子。老婆頭胎生了個丫頭，他是滿族，寄希望于二胎，結果又生了個丫頭。打小他一看小娟兒就窩火，罵老婆不爭氣。小娟兒成為誰見誰夸的好孩子，他仍然嘆氣道：這要是個小子該有多好！他堅信養兒才能防老。

爹媽把小娟兒當兒子養，沒給她留過長發，上中學后才剃個鬢角不遮耳朵的“五號頭”。小娟兒天生像個假小子，男孩子能干的活兒她都能干。放暑假，她每天完成作業后就在自家民宿當服務員，到果木園子摘鮮果，幫助爹媽打理家務，一邊干活兒一邊唱著歌兒。

那天吃完早飯，村書記劉貴龍來了，進門就說，正好小娟兒也在，給你家派個重要任務。徐二槐問啥事兒，誰呀。劉貴龍說北京王勝利知道吧，我姑姥的孫子。徐二槐說知道，給咱們屯兒修鄉路、買校車。多虧人家王總，小娟兒她們上學早晚通勤，享老福了！

劉貴龍說，這不嘛，王總女兒萌萌放暑假，她媽要領她來咱屯兒待半拉月。萌萌明年考高中，眼下正是較勁兒時候，孩子都要累傻了，來放松放松，避避暑。徐二槐說那是，北京悶熱跟蒸籠似的。劉貴龍說，王總意思找個條件好點的民宿，最好家有般對般兒大的女孩，能跟萌萌做個伴兒。我立馬想到小娟兒。

小娟兒高興地說：哈哈，俺倆一般兒大，我明年也中考！

劉貴龍又說，王夫人頭一次來咱們屯兒，萌萌是王總的掌上明珠，別怠慢了人家。小娟兒說，貴龍叔您大可放心，我和爹媽保證好好招待！劉貴龍進一步指示，雞鴨魚肉瓜果梨桃，好東西都備著。吃住花銷記我賬上。徐二槐說那對，不能讓人家花錢。劉貴龍強調，你把西屋床單被褥什么的弄干凈，別進蚊子。小娟兒笑著說，哈哈，被單床罩我昨天新換的！俺家紗窗嚴實，還有蚊香。

時隔一天，王夫人和萌萌來到靠山屯兒。王總朋友開輛紅旗商務車把娘兒倆從機場接來，好家伙，拉來三只大號旅行箱，還有其他一堆東西。

小娟兒拎起大箱包往屋里送。王夫人驚呼，姑娘你拎不動的，幾十斤重啊！小娟兒笑著說，阿姨我行，說話間已經把箱包搬進屋里，又出來跑前跑后地忙活。

王夫人牽著萌萌的手走過來問，你就是小娟兒吧？小娟兒笑答，嗯哪，阿姨您好，萌萌好！我叫徐秀娟，和萌萌一樣屬雞，開學上初三，我陰歷十月初五的生日，射手座，萌萌你幾月啊？

萌萌面色蒼白，眼角有淚痕，弱弱地說，我叫王天翊，生日是陽歷三月十九號。小娟兒說，那你是雙魚座小姐姐！萌萌姐咋啦？王夫人心疼地說，路上暈車吐了，難受著呢。

小娟兒幫扶著萌萌進西屋，讓她躺床上休息。萌萌說嘴里苦。小娟兒說你等著，我去倒杯開水。萌萌喝一口溫熱的水說，好甜啊！小娟兒嘿嘿笑，說我給你放了一大勺蜂蜜。

徐二槐家依山而建，在劉解放家東邊，那種典型的關東農村三間大瓦房。東屋自家住，西屋裝修成民宿客房，中間是客廳兼餐廳，客廳開后門，接個大偏廈子當廚房。

當晚，劉貴龍在徐二槐家宴請王夫人和萌萌。小娟兒媽媽做了一桌子菜，王夫人堅持要和徐二槐家人一起用餐。劉貴龍就喊，二槐呀，讓你媳婦和小娟兒都過來吃吧。徐二槐謙讓幾句，拿來一瓶二鍋頭和劉貴龍喝。

萌萌不想吃飯，王夫人怎么說她都不起來，是小娟兒連勸帶哄地把她拉上桌。

劉貴龍先舉杯敬酒，王夫人說劉書記不用客氣，我和萌萌吃得簡單，還是客隨主便為好，千萬不要搞這么多菜。徐二槐說全是農村家常菜，俺也不會做大餐，不過保證天然綠色，吃著放心。

小娟兒媽媽端詳著萌萌和小娟兒。兩個女孩個兒頭差不多，萌萌長得好看，亭亭玉立長發披肩，戴副細框眼鏡，清秀文靜，大眼睛特別像一個叫宋什么的明星。再看一旁的小娟兒，胖乎乎的梳個小子頭，本來皮膚就不白，再加上成天風吹日曬，就一個黑丫頭。看著看著“撲哧”一聲樂噴了。

徐二槐問，你樂啥呀？

小娟兒媽媽邊笑邊說，你看人家萌萌哈，長得多俊，皮膚也好，再看小娟兒，都快趕上宋小寶黑了，哈哈！

劉貴龍說小娟兒一點不磕磣，這孩子是真懂事兒，學習、品德、身體都好，小小年紀就知道幫爹媽分擔。臉兒黑點那是干活兒曬的，健康色。

王夫人贊嘆，小娟兒多像樣啊，身體壯實，活潑開朗，落落大方，萌萌就不行，弱不禁風。

萌萌緊皺眉頭看媽媽一眼，低頭不語。

小娟兒笑道，俺可不敢跟萌萌姐比，人家是名門閨秀，我是徐家土豆，哈！

萌萌樂了，輕輕推了一下小娟兒：不許這樣說！

王夫人看下手表，說萌萌八點約了課，要去準備一下。

小娟兒去幫助王夫人和萌萌準備網課，接電源、連WiFi。她把自己的電腦椅和臺燈都搬過來給萌萌用，又把爹和貴龍叔攆到東屋去喝酒，怕他們影響萌萌學習。

八點開始上英語課，小娟兒悄悄地溜進西屋旁聽。萌萌用流利的口語同外教對話讓她羨慕不已。小娟兒媽媽問，你能聽懂？她說勉強聽懂一半，萌萌姐太厲害了。

九點鐘又上鋼琴課。萌萌打開可以卷曲的電子鋼琴，在老師指導下彈奏和弦練習曲。小娟兒聽不明白，便回東屋坐在硬板凳上就著暗淡的燈光寫作業。寫完作業又看電視節目《歡樂喜劇人》。她若有所思地跟媽媽說，萌萌姐好可憐，那么難受還得上課。媽媽數落她，你可倒好，有空就老想著玩兒。小娟調皮地說，那我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呢。

小娟兒媽媽說，你看萌萌鋼琴彈得多好哈。小娟兒說你能聽懂咋地，我給你來一段二人轉吧，嘻嘻：打春到初八呀啊，新媳婦住媽家呀啊，帶領我那小女婿呀啊，果子拿兩匣呀啊，丈母娘啊一見面呀啊哎呦呦呦呦哎呦呦啊，拍手笑哈哈呀啊……

小娟兒媽媽開心地笑，摟過女兒用力親了一口。

大清早，小娟兒挎著一小筐飼料上山去喂雞。徐二槐在房后山坡松林里圈起個養雞場，放養三百多只笨雞，也叫“溜達雞”。每到年節就有人來收，一只雞賣一百多塊錢。小娟兒喜歡喂雞，她一進雞場，大雞、小雞、公雞、母雞都圍著她撒歡兒，她揚一把苞米粒子，雞群就朝一個方向跑，飼料撒完了，又拎著小筐撿雞蛋，雞群就跟在她身后跑。

下山時，小娟兒采了一捧五顏六色的山花。有白色的北景天，有紫花金葉蕕，有粉色的荷蘭菊，還有散發著甜蜜清香的野玫瑰。貴龍叔說今兒要去東山烈士陵園祭拜太姥姥董淑英，她就想到準備些鮮花。

小娟兒吃完早飯，萌萌還在睡覺。她就回東屋自己學習。八點半了，王夫人從西屋出來，輕聲說萌萌太累了，讓她多睡會兒。小娟兒寫完作業，拿出一摞壓制成型的紙殼兒折疊包裝盒，上面印著“靠山屯兒鮮果”。眼下正是李子、海棠、南果梨收獲的季節，靠山屯兒的鮮果通過網絡銷往全國各地。小娟兒家有幾百棵果樹，每天要按照合作社分配的訂單，把新摘鮮果裝進三斤、五斤、十斤的果盒，貼上快遞單連夜拉走。摘鮮果、折包裝盒、分裝打包，這些活小娟兒都干。

萌萌十點多才起床。劉貴龍一直在客廳里等，他要領王夫人和萌萌到東山烈士陵園祭拜董淑英。這是王勝利的意思，快到中元節了，“七月十五上墳填土”，同時對萌萌進行教育，讓她記著自己是抗日英雄的后代。

小娟兒當導游，邊走邊給萌萌講董淑英的故事。萌萌厘不清太奶奶、太姥姥、貴龍叔、貴龍叔的姑姥等復雜的親屬關系，問：那我和小娟兒是啥親戚啊？劉貴龍就給梳理，說都是屯兒親，屯兒親也是親啊！

小娟兒把采集的鮮花分成四束，由貴龍叔、王夫人、萌萌和自己敬獻到董淑英墓碑前。

劉貴龍莊重地念叨：姑姥啊，你孫媳婦、重孫女、重外孫女來看您，晚輩忘不了您哪！她們現在好啊，都是托您的福。您一定要保佑萌萌和小娟兒考上重點高中，長大都有出息。貴龍給您磕頭了。

王夫人對著墓碑三鞠躬。萌萌不知所措地看她媽。王夫人說給太奶奶行個禮吧。萌萌不好意思地鞠了一躬。輪到小娟兒，她雙腿跪地磕了三個響頭。萌萌把她拉起來，掏出濕巾擦掉貼在她腦門兒上的灰土草末。

小娟兒對王夫人說，阿姨，上我家果園看看唄，現摘的干核李子可好吃了。王夫人猶豫了一下，說抓緊時間，萌萌中午還有計算機編程課。萌萌噘嘴說：我不想學“C語言”。王夫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勸她，萌萌聽話，都預約好了。

李子樹下，抓住樹枝丫輕輕一晃，掉下幾個大李子。小娟兒說掉下來都是熟透的，可甜呢。撿起兩個遞給萌萌，又抓起一個搓搓皮兒上的白醭，咬一口。

王夫人從萌萌手里接過李子，說必須洗洗干凈，上面有農藥殘留。她從手拎兜里拿出一瓶“5100”冰川礦泉水，反復沖洗了半天，又用消毒濕巾擦。

小娟兒低聲說，阿姨，沒聽說誰吃俺家李子壞肚子啊。

萌萌無奈地說，媽媽求你了，別事兒事兒的行不！

小娟兒連忙認錯說阿姨做得對，俺這樣吃不衛生。嘴上這樣說，她還是挺心疼那瓶礦泉水的。她上網查過，“5100”一瓶十四元，沒啥特別的。

王夫人寸步不離女兒，貼身式的關愛卻讓萌萌感到厭煩。來到靠山屯兒第三天，萌萌發一條很長的微信向爸爸投訴，說媽媽像監獄管教一樣限制她自由，每天預約網課比在校上課的課時還多，她沒有得到放松反而更加緊張。強烈要求立即請媽媽回北京，取消所有網課，讓她自己在靠山屯靜靜地待幾天。否則，她明天就打道回府。

王勝利把微信轉給王夫人，勸她趕緊回來。

王夫人十分委屈，特別傷心。她想和萌萌好好談談，但女兒用冰冷的眼神看她，不與她說話。王夫人只能在心里自語：王天翊，你個小沒良心的！

王夫人找小娟兒細聊。說阿姨有急事要回北京，我就把萌萌交給你了！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萌萌和你在一起我可放心呢。萌萌生活自理能力遠不如你，你必須經常在她身邊，她需要幫助……王夫人哽咽起來，小娟兒遞給她紙抽。王夫人繼續叮囑，晚上你和萌萌一起睡，她膽兒小。往后每天就給她約一節課，你幫她準備。要記住：不準到水庫玩，不準進山，別讓狗狗靠近，不準抱貓咪等小動物……盡量多和她一塊學習。你不知道啊小娟兒，北京孩子競爭有多么可怕。哪個孩子放假不把課程排得滿滿，耽誤一天就要讓人落下的！我操碎了心啊！

小娟兒說阿姨放心，我會讓萌萌姐開心每一天。

王夫人憂心忡忡地離開，萌萌得到解放。當晚小娟兒到西屋和萌萌一起住，萌萌有點小興奮，她說平時好眼饞別的女孩有閨蜜，如今自己也有了。她鄭重其事地送小娟兒一套真絲睡衣，說成為閨蜜要有儀式感。

小娟兒一看牌子，不由得一聲尖叫：我的天啊，馬卡芮！這得多少錢啊？萌萌說，你試試看。小娟兒樂滋滋地穿上睡衣，大小正合適，稍微有點緊身。萌萌一臉驚訝，好漂亮耶，而且特有形。你看我連胸都沒有，穿啥都撐不起來。把你的肉肉給我點就好了。

兩個女孩躺在床上有說有笑，無話不嘮。萌萌把紗窗打開，月光如水一樣飄灑進來。小娟兒說，這不行，會進來蚊子，山里蚊子可厲害了，蚊香都不管用，我身上被咬了好多紅疙瘩。萌萌說我媽安裝了一個電子驅蚊器，二十平方米內不會有蚊子。小娟兒說，萌萌姐用的都是好東西，農村和大城市真不能比。萌萌說那你將來考上大學不就走出了大山。小娟兒說那我爹媽咋辦。萌萌說，等你在大城市找對象結婚成家，就把爹媽接去唄。小娟兒說，人都走了靠山屯兒咋整？話題有點遠，兩個女孩都不吱聲了。

萌萌也能早早起來了，她和小娟兒去山上喂雞。開始被一大群雞圍著還有點害怕，慢慢地就不怕了，還把一只小雞抱在懷里讓小娟兒抓拍。小娟兒說，你媽不讓你接觸小動物。萌萌說，她管不著！兩個女孩和滿山的溜達雞一起瘋，萌萌粉紅色運動鞋上都是雞糞和雞爪的印記。

一天下午做完作業，萌萌提出去屯兒東邊的朝陽水庫玩。小娟兒說阿姨不讓去的。萌萌說我就去。小娟兒說那可說好了，千萬不要讓阿姨知道。水庫邊兒我有個“秘境”，可好玩了。

朝陽水庫的上游是一片濕地，濕地連著茂密的山林。水邊有個地方是小娟兒和小伙伴經常來玩的營地。

小娟兒找來幾個同學，以班長的身份發號施令。兩個男孩到淺水灘用抬網撈“柳根兒”和“船釘子”，晚上給萌萌做醬燜冷水小雜魚兒。幾個女生把吊床系在樹上，讓萌萌在樹蔭下聽著鳥語蟬鳴懸在空中睡午覺。一群剛孵出不久的野鴨子在水邊游，水中還有幾只水鳥，一點不怕人。幾個女孩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盡情游戲，心靈融于青山綠水之中。

萌萌激動地哭了。大城市的環境似乎讓她遠離了本能，成長的依戀與互動對象早已不是大樹、溪流、小動物和蔚藍的天空。在這里她感覺到的是驚喜，是感動，也是滿足。

萌萌忽然內急，跟小娟兒說想上洗手間，小娟兒笑著說，這里哪有洗手間啊，到林子里面方便就行，沒人看見。萌萌說不行不行，必須上洗手間，在露天地里便不出來。小娟兒說，那咋辦啊？萌萌說回家。小娟兒說，這兒離家那么遠，你能憋住嗎？萌萌堅定地說，回家！回家！

萌萌到底還是回小娟兒家上的洗手間，之后，情緒變得低落，把自己反鎖在西屋，晚飯也不吃。小娟兒一遍遍地叫她，萌萌姐你吃飯吧，對不起，是我沒想周到，你出來罵我一頓吧，別生氣了……小娟兒哭了。

萌萌從西屋出來，抱了小娟兒一下，說好妹妹你沒錯，都是我不好。來，咱們一起吃飯。小娟兒破涕為笑，說萌萌姐你可嚇死我了，照顧不好你，我咋跟阿姨和貴龍叔交代啊！萌萌淡淡一笑說，好妹妹，這幾天有你陪我真的很開心。

萌萌變了個人，忽然長大了許多。

夜深了，小娟兒和萌萌躺在床上還在聊。萌萌說她已經讓爸爸訂了明天的機票，得趕緊回北京。在靠山屯兒是輕松加愉快，但這不是她的生活。她命里注定要刻苦拼搏，必須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必須學好鋼琴、圍棋、跆拳道和舞蹈，必須學會游泳、滑雪、計算機編程、書法、當主持人。在這兒輕松快樂地度過一天，就會讓別人落下一大截，就跟不上大流，所以必須回家。小娟兒有點失望地說，跟你沒玩夠呢，我曉得萌萌姐要強、有理想，祝福你隨心所愿！

萌萌說，好妹妹，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你挺漂亮的，而且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種。小娟兒說拉倒吧，萌萌姐哄我開心，我知道自己不好看。萌萌說真的很好看，你要知道，快樂的女孩最漂亮！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