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納宇航(武漢大學)
王粲(177—217)是建安中“冠冕”式的詩人,與曹植并稱“曹王”。南朝梁鐘嶸《詩品》將王粲詩列為上品,足見其詩名之盛。王粲詩今存25 首(另存失題詩四則),兼有四言、五言和樂府、雜詩諸體,且大多引用《詩經》。據考,王粲現存25 首詩中,引用《詩經》的就有12 首凡23 次,為建安引《詩》之冠,詳見表格(見下頁)。

王粲詩引《詩》部分采自《風》《雅》,運有匠心,深度參與了王粲詩歌風貌的營構。明代張溥評王粲詩“雅誹見志”,陸實雍稱其“時激風雅余波”“莊而近雅”,清人陳祚明也論其“傷亂之情,《小雅》、變風之余也”。這些詩話一方面揭示出王粲詩近乎《風》《雅》的詩性氣質及其與引《詩》部分的“互文”關系;而另一方面,這類外在比附的格義式品評對王粲詩的創作理據和內在肌理又缺少應有的觀照。王粲詩的詩性氣質是如何生成的?它有怎樣的詩學淵源?又形成了怎樣的美學境界?以王粲詩的引《詩》為內置視角反觀上述問題,或能更加精微地呈現王粲詩的情志與形貌。
《詩經》是中國抒情詩的淵藪,其中《風》詩、《小雅》內蘊愛戀、征怨、勞逸等民間情感,《大雅》《頌》之詩則更多虔敬肅穆的宗族或民族情感。如“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邶風·泉水》)、“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矢詩不多,維以遂歌”(《大雅·卷阿》),均顯示出《詩經》“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的抒情本色。有據于此,陳世驤先生提出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始于《詩經》”。《詩經》“以字的音樂做組織和內心自白做意旨”鑄成了中國古典抒情詩的元范式。
然而,《詩經》的抒情傳統在春秋以降的政治功利風尚中受到壓抑,其抒情風致為圣王教化或行人辭令等禮樂儀軌所取代。從《左傳》《國語》引《詩》的情況來看,其引《詩》的類型主要包括引詩證事、賦詩見志、樂工歌詩、作詩四種,《詩》對于引詩者而言不過是闡述政見或美刺君主的話語工具而已,引《詩》的目的一般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性和社會歷史感。如《左傳·襄公八年》載晉范宣子賦《召南·摽有梅》請求魯國及時出兵討鄭,引詩者將《詩》原義加以延伸并賦予其特定的政治內涵,這是當時引《詩》的通例。又如《國語·楚語上》載伍舉引《大雅·靈臺》以周文王營建臺榭以教民利的歷史事實,諷諫楚靈王修建章華臺勞民傷財的做法。統而言之,春秋后期以至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廣泛存在著“以《詩》為教”和“以《詩》為史”兩種引《詩》范型,前者注重發揮《詩》的衍生意義以達成引詩者的政治意圖,后者以宗崇歷史為政治權威同樣具有道德規訓的意味。即使在子書和漢大賦中,引《詩》之道理仍然抑制了情感的搖蕩。
直到東漢中后期,由黨錮之禍所觸發的士人心態大轉型帶動了引《詩》傳統的新變,使引《詩》的語境逐漸脫離政治鴻業和經學權力的綁縛,而逐漸回歸表達個體情志的抒情傳統。與此同時,儒學式微,經學意識形態無力凝聚士人與皇權的倫理親和感,而老、莊哲學的復興正為謀求與皇權解紐、全身遠禍的清流士人提供了精神依托,引《詩》的經學合目的性也因之淡化。且引《詩》的意義形態不再拘于歷史本事和教化功能,而更加趨于“述志”“疾邪”“詠物”等宣寄個性情感的詩學新尚。如《古詩十九首》的兩處引《詩》,抒情意味已相當濃郁?!稏|城高且長》“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引《秦風·晨風》和《唐風·蟋蟀》二詩,感嘆懷人不遇之苦、時節遷逝之速,根本突破經學式的引用規范而為排遣人生苦意、及時放蕩情志張本。《迢迢牽牛星》詩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逼渲小敖K日不成章”引《小雅·大東》“雖則七襄,不成報章”詩意,但古詩不取重斂苛賦的政治敘事,只用織布難成的詩典語義,進而抒表思婦個人化的脈脈私情,以申述抒情的旨歸。兩處引用《詩經》詞句的詩學實踐,自覺呼應遙遠的抒情傳統,革除無關的政治比附,逐漸顯露出與前代道德美學精神迥異的情感美學性質。
總之,漢末以來的個性解放思潮終止了經學中心主義和政治功利主義對《詩經》抒情傳統的遮蔽,一系列相對成熟的文人詩以其切實的引《詩》經驗和豐盈的情感內容表明引《詩》傳統的新變和《詩經》抒情傳統的復歸。這也構成了王粲詩的前史及其引《詩》放情述志的詩史根據。王粲正是處在抒情詩傳統與引《詩》傳統兩相遇合的交匯點上,勉力進行文人抒情詩的創作,并以引《詩》的方式和個性化的情志經營其詩意表達。
據統計,王粲詩引《風》詩11 次、《小雅》9 次、《大雅》3 次。其引《詩》表達主要有三種語言形式:一是用“詩人”“古人”等標記引出有關《詩》章,如“人亦有言,靡日不思”“白駒遠志,古人所箴”“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詩人美樂土,雖客猶愿留”等;二是直引《詩》的成辭,如“允矣君子”“悠悠我心”等;三是化用《詩》的語匯,又可分為摘取標題與精煉語義二類,如“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與“和通篪塤,比德車輔”等。尤其是第一種形式的引《詩》,作為一種情感本體的客觀旁證,使王粲詩的主觀抒情不至流于空洞而更具“共識的魔力”。一方面,王粲與古詩人的共識意味著抒情傳統的超時空對接,強化了王粲詩抒情的底氣;另一方面,王粲詩的“共識性情感”在某種普遍意義上更能發動受詩者的心靈共鳴。而后兩種引《詩》表達以《詩經》語辭作為一種詩學符號或隱喻,從語言的能指層面進而指涉《詩》之整體情境、闡釋意義乃至抒情傳統的所指層面,將王粲詩置于詩人自我之情與《詩經》本來之意的“互文的張力”中,以突顯王粲詩的抒情特質。就此而言,王粲詩的引《詩》部分由“共識的魔力”與“互文的張力”融入其以詩人個體情性為中心的抒情體式之中,開拓了別致的抒情境界。
因此,王粲的引《詩》也并非直用《詩》的表層含義或深層解詁,而是將《詩》納入其強大的抒情意志之下,以詩人自我的抒情訴求為先,輔以《詩》典之隸事來呈表詩人獨異的情感判斷。如王粲的《七哀詩》(其一)“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句,點引《曹風·下泉》抒情主人公憂懷世故、追念賢明之事,以襯顯王粲“傷心肝”的真實抒情訴求。王粲之“傷”通過《下泉》引詩完成了對“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漢末實況的詩化概括,并與夐古的歷史亂象關聯生成曠代的傷悲;同時借引《下泉》的思治之意激起詩人慷慨澄平之志的隱約希望,顯示出王粲詩抒情的豐厚意旨和強力意志。同時,引《詩》以其語言的界限和確指的故實,使詩人奔逸的情感涌流具有相對固定的動向。同樣地,“在昔蓼莪,哀有余音”之“哀”、“征夫心多懷,凄凄令吾悲”之“悲”、“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鸛鳴”之“哀”、“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之“愧”、“詩人美樂土,雖客猶愿留”之“美”皆以王粲強烈的自我情感為其引《詩》表達的終極要義,且在某種程度上其自我情感也受到所引之《詩》的規整。
值得注意的是,王粲詩引《詩》群落內部存在一定的情感意義邏輯。王粲作于歸曹以后的組詩《從軍詩》五首皆有引《詩》,引《詩》與引《詩》之間組成了王粲歸曹之后渴望建功立業、竭誠用世的夙志?!稄能娫姟菲湟弧氨M日處大朝,日暮薄言歸”引《小雅·出車》中征戰凱旋的詩句,熱情稱頌曹操西征勝利、政治修明的功勛,并由衷地興發“竊慕負鼎翁,愿厲朽鈍姿”的入世信念。其二“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鸛鳴”引《豳風·東山》,其三“征夫心多懷,凄凄令吾悲”引《小雅·皇皇者華》,都寫出征夫士卒在家國事業和個人鄉思之間的矛盾性悲感,這也是士人入世之后的普遍心態:如何處理公與私、國與家的矛盾?因此《從軍詩》其四征引《魏風·伐檀》而反用其意,表達守土有責、奮身報國、無功不受祿的慷慨悲壯之志,相當于在事功追求與情感本能的兩難境地中毅然選擇了前者,即對勉求事功的心志達成完全的價值認同。最后《從軍詩》其五引《魏風·碩鼠》的“樂土”象征功名成就、四境安樂的幸福狀態,作為入世理想最終實現的獲得性圖景,進而確證了勉求事功、盡力盡責的價值正義。至此,王粲的詩性構思與引《詩》實踐共同建構了從確立《出車》式的壯志到摒棄《東山》式的私懷,再到追求“樂土”式的奮進與成就的詩意鏈條。王粲詩通過引《詩》表達既與《詩經》的抒情傳統相互疊合交融,又重新綴聯《詩經》的情感意義,襯托出王粲強力的抒情意志,此即“仲宣情勝”之所在。
王粲高超的引《詩》表達,大抵源于其深厚的《詩》學素養。王粲是東漢豪族山陽王氏之后,曾祖王龔“敦樂藝文”,祖父王暢“齊七政、訓五典”,皆為漢三公;其父王謙曾為漢末權臣何進的長史。在恒傳家法、以儒學自矜的東漢,王粲所受傳統家學應有系統的經學根底。加之西漢以來,“今文三家《詩》之《魯詩》與《韓詩》,在山陽頗有影響”,這為王粲預備了良好的習《詩》條件。王粲后徙至長安,受到當時經學深奧的重臣蔡邕賞識并獲得其私人藏書,這對王粲的《詩》學成長有極大進益。初平三年(192)到建安十三年(208),王粲流寓荊州依附劉表,又受到當時荊州儒學的熏染。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夫文學也者,人倫之首,大教之本也。(劉表)乃命五業從事宋衷(忠)新作文學……遂訓六經,講禮物,諧八音,協律呂,修紀歷,理刑法,六略咸秩,百氏備矣。”這里的“新作”指的是劉表、宋忠“改定五經章句,刪刬浮辭,芟除煩重”的經學革新運動,“其精神實反今學末流之浮華,破碎之章句”,對廓清經學章句之繁縟、推進經學闡解的簡單化、義理化具有重大影響。王粲引《詩》能夠適志放情而不拘字句,與荊州《詩》經學的新尚風格不無關系。又據《三國志·李撰傳》記載,李撰游學荊州,具傳司馬徽、宋忠之業而著《毛詩》。若此荊州《詩》學在四家《詩》中可歸入《毛詩》系統,則王粲在荊州的《詩》學淵源又兼有《毛詩》的脈絡。綜而言之,王粲的《詩》學素養既有家學的澤溉,又得名家的獎掖,同時受到荊州新學的化育,并有兼采魯、韓、毛三家詩的跡象。由于獨特的《詩》學際遇及其對《詩》的熟稔,王粲得以借重引《詩》的形式塑造建安詩歌情感美學的典范。
如前所述,漢魏之際的思想變革與王粲個人獨特的《詩》學功底,錘煉著王粲抒情詩獨特的情感美學形態。而引《詩》以“副文本”或“潛文本”的姿態,對王粲詩的語言和情感即《詩經》的語意限閾和王粲的抒情意志進行美學的調和,持守著二者之間的平衡,頗有“致中和”的儒家美學意味。事實上,從王粲的學養淵源、價值理念、詩學思維來看,王粲的美學理想根本具有儒家的精神。其引《詩》的深層意圖蓋以《詩經》的抒情傳統和語言規范來引導個體抒情的強力意志,使之情性歸于雅正,以達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境界。王粲詩引《詩》的意義亦在于此,即通過分享《詩經》的神圣典范性來確立王粲詩本身的中和美學范型。方東樹《昭昧詹言》論王粲《七哀詩》“《小雅》傷亂,同此慘酷”,張溥云“仲宣《詠史》,托諷《黃鳥》,披文下涕,幾《秦風》矣”,二者都言及王粲詩與《詩經》的情感美學同一性,可見王粲詩通過引《詩》至乎風雅的詩學神思。
析言之,王粲詩的中和美學范型,即語言表達與情感內質的合度,而非質木無文或有文無質的詩歌形貌。在彬彬之盛的建安諸子中,王粲詩的中和之美即為建安詩歌美學“冠冕”式的代表,并標示著“風骨”的成立。劉勰《文心雕龍·風骨》:“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逼鋵⑶楦袃荣|與語言表達分別統合為“風”與“骨”兩種詩學范疇,“風骨”即“意氣駿爽”之“風”和“結言端直”之“骨”的和合統一?!帮L骨”的本質實際就是儒家詩學中和之美的具體形態,風骨之美與中和之美的美學境界庶幾相同。王粲詩的引《詩》,既在“風”的層面紹繼《詩經》的抒情傳統,又在“骨”的層面熔鑄《詩經》語詞,使王粲詩的語言形式與情感內容兩相折中相契、意達言從,斯謂“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劉勰又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以“氣”釋“風”,以“才”詮“骨”,品評建安諸公“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而王粲詩既具風情之氣,又有《詩》學之才。從引《詩》的維度看,王粲確為建安最至“風骨”境界的詩人,因而其詩的“風骨”美學境界成為描述建安詩人群體風貌的一種面相。
但吊詭的是,王粲詩的中和美學和“風骨”境界為《詩品》以降詩論的偏見所淹沒。鐘嶸《詩品》評魏詩中王粲“其源出于李陵。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余”,據其文過于質的抒情強度而忽視其“風骨”的和美。此后,陳祚明稱其“跌宕不足而真摯有余”,劉熙載論為“悲而不壯”,亦以鐘嶸的評語為話柄評判王粲詩文、質之乖離。究其原因,實為詩評家們對王粲與《詩經》的關聯以及王粲詩引《詩》的現象存在鄙視。相形而言,王粲詩與《詩經》的詩學淵源較之李陵更為切實可征,加之王粲的引《詩》依托巨大的《詩經》傳統對其強力抒情意志形成提系和牽引,且劉勰首唱的風骨論能夠映射王粲詩語言表達與情感內質合度統一的中和美范型,王粲詩應有“情與氣偕,辭共體并”的“風骨”美學境界。而引《詩》的視角,適能為王粲詩真正的美學品格正名。
①俞紹初:《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 年版。
②注:表中所引王粲詩,系據俞紹初輯?!督ò财咦蛹罚ㄐ抻啽荆腥A書局2016 年版。表中所引《詩經》,系據程冠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2017 年版。本文所引王粲詩和《詩經》悉本于此,茲不復注。
③ 23 殷孟倫:《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年版,第78 頁,第78 頁。
④陸時雍:《詩鏡總論》,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405 頁。
⑤ 28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七,李金松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版,第189 頁,第189 頁。
⑥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708 頁。
⑦⑧陳世驤:《中國的抒情傳統》,見《陳世驤文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第2 頁,第2 頁。
⑨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齊魯書社1994 年版,第21—26 頁。
10 鄭杰文:《先秦〈詩〉學觀與〈詩〉學系統》,《文學評論》2004 年第6 期。
11 12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411 頁,第411 頁。
13 24 25 26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674 頁,第513 頁,第513 頁,第66 頁。
14 29 劉熙載:《藝概》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 頁,第54 頁。
15 16 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五十六《王龔傳》,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1820 頁,第2163 頁。
17 景蜀慧:《王粲典定朝儀與其家世學術背景考述》,《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 年第4 期。
18 俞紹初:《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153 頁。
19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五十六《劉鎮南碑》,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362 頁。
20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70 頁。
21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四十二《蜀志·李撰傳》,中華書局1971 年版,第1027 頁。
22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年版,第77 頁。
27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11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