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中國最古老的詩歌集《詩經》,就仿佛掀開了一面樸素邈遠的簾子。簾子背后是一幀幀先民們生活的鮮活場景:耕作狩獵、征戰離合、愛戀思慕、風物舊俗……翻動頁頁詩篇,有如陣陣和風撲面,聞得到那些從土地生發出來的氣息。這氣息里有烽火人煙,也有迷離雨霧,還有豐茂草木?!对娊洝凡粌H是一部人的歌詩、神的唱頌,也是一部大自然的“群芳(芳草)譜”,一部庶民的儉素食譜。
得知我要寫一些關于《詩經》中的植物的文字,一位朋友問我:“那些植物,到今天還存在嗎?”我答:基本俱在。他沒有說話,似乎放下心來。好像這些植物依然在這個地球上繁茂,先民們那種蓬勃的心跳就還揣在我們胸腔;好像荇菜依然在水邊錯落地開著黃花,窈窕淑女就還會去往水邊采摘,被遇見她的君子愛慕。
這種干凈、直白的情愫讓我一直非常嫉妒一種叫“雎鳩”的鳥兒和一種叫“荇菜”的水生植物。想必這兩個物種也未曾想到它們是最先進入中國詩歌典籍的鳥類和植物,而且占據了開篇的崇高地位。后來者必然先要領略雎鳩的“關關”之聲和參差的荇菜之態才能進入“不學詩,無以言”的境界。
稚子小童搖頭晃腦地背誦《關雎》之時應該不會在意關雎和荇菜的來頭,我小時候也是。嗨,也是,放在今天,它們也是俗常的河洲之鳥、龍膽科開花野菜;它們的功用放在《詩經》里不過是比興罷了。但是,恰好是這水靈靈的荇菜,道出了東方式的含蓄,也道出了東方式的實用主義。淑女雖美好,想必也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子,來水邊是為了采摘野菜。古代采摘水菜也是有階級之分的,《毛詩正義》里云:“后妃采荇,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蘋藻。”荇菜的最大功用莫過于果腹。君子愛慕淑女,卻只寫到其窈窕,跳過了階級家世這一環,這也就顯出了《詩經》的純粹之美。
想來這種純粹以荇菜起興應該不是古人的刻意心思,而是妙手偶得。一種水生植物參差有致,鮮葉可食、梗熟生花,這本身就包含著一種自然的法度和美感。淑女和君子在水邊一個日常的景象里相遇,愛慕追逐寤寐輾轉,只不過增添了天地間一束流動的人性光輝。用植物比興,大概是先民們古老智慧的一種。借助那水中生生不息的荇菜,我們記取了女子的纖手身姿,也記取了君子的心動惆悵。荇菜隨風搖動,仿佛這一切剛剛發生過。
(作者馮娜,選自《顏如舜華——〈詩經〉植物記》。有刪節)
心湖漣漪
荇菜穿越了千百年,還在水中繁花起落,當年言笑活潑的淑女君子卻只留一個紙上的面影供人們想象。如果真的有靈魂這種事,植物們應該更能把握其精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