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一
縣城最大的好處,是生活半徑小。當然,也可以說是缺憾。因為小,所以集中、便捷。我們很少將時間浪費在路途上。我住的小區是當年縣城開發的第一個樓盤,位于城北。開售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郊,沒有多少人看好。誰知道,才幾年工夫,城北成了縣城政治活動中心,后來開發的一眾樓盤都炙手可熱,價格像發高燒一般直線飆升。我的小區因為建造早,在環境設置物業管理上有些老舊,畢竟是商品房前輩。好在生活極其便利。小區周邊密集著我們賴以生活的一切場所,超市、銀行、菜場、飯店、電影院,還有學校。小區東西兩邊,百米之內有縣城數一數二的私立幼教及中小學,是真正的學區房。只是在縣城,學區房的優越感還沒膨脹。但我實實在在得了時間的饋贈,從幼兒園到初中,在接送孩子這件事上,省了不少心力。
受疫情影響,先生的事業在縣城擱了淺。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我們初來縣城的十年前,一切需要重新開始。身邊的人看上去都活得挺好,旅游依然很旺,麻將室日夜繁忙。但縣城的街道商鋪眼見著清冷了不少,像漸深的秋色,有種藏不住的蕭瑟。小區周邊常有店鋪比賽似的貼著轉讓與招租啟事。離我家最近的一家火鍋店,在半年之內換了四次老板,每次沒開滿一個月就閉門歇業。過了一段時間,又有新的老板去翻修開業。我總是看見裝修師傅在那兒倒騰,招牌換了又換,門頭拆了又拆,跟過家家似的。那家店有兩層樓,中式裝修,亭閣回廊,紅木雕花,一盞盞大紅燈籠流蘇一樣垂下來,又華麗又喜慶。像富貴講究的大戶人家。這排場的背后,比真金白銀的投入更為巨大的,是當初創業的激情與心血。可惜那些喜慶的大紅燈籠也阻止不了它一次次地走向暗淡。生活不能被境遇絆住,它得往前走。那些小老板們只能重新抖擻了精神,像纖夫一樣,拽著生活前行。我們的生活也得往前走。困滯半年后,先生調了航向,受朋友之邀去浙江重新創業。
我成了一家之主,與兒子相依相伴。兒子剛升初中,學業加重,學習時間拉長,日子突然變得緊繃。我在每天八小時上班之余,要照顧兒子的起居飲食,打理家務,還得兼顧一下愛好夢想,比如讀書寫作。時間像一根被拉得筆直的彈簧。我并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有點手忙腳亂。
兒子突然變了一種樣子。他總顯得憂心忡忡,有時候還長吁短嘆,神思恍惚。他說,媽媽,我好懷念我的小學生活啊。媽媽,我感覺每天都活得又緊張又機械。媽媽,我還有六年漫長的黑暗時光。媽媽,我好困。媽媽,我好累。這匹小馬駒,在一個新的跑道上,還沒奔跑起來,就開始耷拉了腦袋。我多能理解他啊。兒子,正面臨我一樣的處境。我裝著云淡風輕的樣子,微笑著聽他的傾訴、吐槽,不打斷,也不安慰。
二
上初中以后,我跟兒子說的最多的兩個字是,快點。快點。快點。我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說。尤其在夜晚,我的催促,像雨點一樣,緊湊,急切。雨點落下的頻率與力度,會隨著夜的加深而加重。
兒子低著腦袋,將自己埋在作業里。我不確定,我的催促,會不會像緊箍咒一樣,讓兒子腦殼脹疼。我自認為是個通達的母親,盡量地控制與修飾,在音量上,在形態上,在感情色彩上,試著將雨點變成溫水、輕風或其他。兒子,能稍微快一點嗎?兒子,我們要學會做時間的主人。兒子,要加速哦,奧利給!我還試著改變一些方式,買沙漏,許承諾,用觀察的方式,游戲的方式,獎勵的方式,提醒他,最有效地利用時間,珍惜時間。可是,我那些費盡心思的花樣并不是很奏效,所以,我不得不重新將它們變回雨點,噼噼啪啪,快點!快點!!快點!!!
兒子寫作業的過程不是緊湊而流暢的,但也不是故意拖拉。像一條溪水,常會因為某個石塊或枝蔓而出現滯堵,或生出支流。他有時候會去喝口水,去找點吃的,或修理下手里的修正帶,拿手機找一首音樂。總之,他總會用很多的小動作,像一個個逗號般,間斷與延長寫作業的時間。我跟他聊,能不能專注一點呢?專注才能高效。兒子反問我,媽媽,你為什么總催我,能不能讓我偶爾歇一歇,能不能不要那么急?
屬于兒子的自由快樂的小學生涯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才能睡,這中間,整整十七個小時,除了三餐飯,除了中午打半小時的盹,全在學習。在初中第一次家長會上,班主任就講,初中完全不同于小學,學習科目,學習節奏,學習難度,都是跨越式增長。初中不達標,直接與大學無緣。班主任一字一頓,重錘一般,向家長們猛砸過來。家長們如夢初醒,一下子亂了方寸。
每個夜晚,我都會拿一本書,坐在一旁陪他寫作業。我其實看不進去,我的眼睛像患了眼疾一樣頻繁移動,從書移向鬧鐘,從鬧鐘移向他。每看一次,我的心就會揪得更緊一些。我恨不得用手去按住那些指針,讓它停下或放緩腳步。我內心的焦急只能通過嘴巴釋放出來,我催他,快點寫,快點!好像我的每一句快點,能給他手中的筆插上翅膀。九點半,十點,十點半,當兒子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合上書本,我再也顧不上其他。夜已深,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還有什么比睡覺更重要的事?
兒子中午搭在我婆婆那兒吃飯。我婆婆住在我妯娌家。妯娌夫妻倆經營了一家燒烤夜宵店,過的是黑白顛倒的日子。他們的兩個孩子和我兒子一般大,都上初中。夫妻倆忙生計,便顧不上孩子。顧孩子當然重要,但生存更重要。于是便把兩個老人從鄉下叫來,照管兩個初中孩子的起居吃喝。我中午時間太趕,二老便讓兒子去他們那里吃。我每天中午在單位食堂吃完午餐,就騎個小電驢去婆婆那兒接兒子回家午休。
午休是老師強調的,所以兒子很配合。但午休的時長,我可以決定。很顯然,午飯的時長決定了午休的時長。我想盡量壓縮他吃飯的時間,讓他獲得一個相對充裕的午休。于是,等兒子吃飯的過程又成了我的煎熬。他的嘴有一大半的時間不是用來吃飯,而是用來說話。他一邊吃飯,一邊跟堂弟堂姐叨叨個不停。有時候,他的吃和說不是同時進行的,他會干脆將筷子擱住,專心地說,盡情地說,還配以手勢動作。有課堂趣事、同學八卦、路途見聞,總之,天馬行空,仿佛是只要他們在一起,便可以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我在一旁,一遍遍抬手,看手表。我不止一次在腦海里閃現這樣的畫面,掰開他的嘴,將他面前的飯直接倒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事實上,我不太忍心打斷他。因為我發現,只有在這個時候,兒子是輕松的,自我的,快樂的。他恢復了他的活潑生動,整個人眉飛色舞,妙語如珠。有時候還會笑出聲來,笑得噴飯。這漫長的緊張的一天,只有這片刻的喘息與自由,才是日子骨縫里的寶貴的鈣質。
我強忍著不再去看手表。耐著性子,打開笑容,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張生氣勃勃的少年的臉。我想忘掉一會兒時間。在漫漫的人生路上,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吧。
三
在等兒子吃午飯的時段,我的妯娌會突然從臥室出現在餐廳,穿著睡衣,蓬頭垢面,慘白著一張睡眠不足的臉。她及時掐斷她本來就斷裂的睡眠,是為了促成她兩個孩子的午睡。她跟我說兩個老人家管不到孩子睡覺,有一兩次竟然還跟孩子們一起睡過了頭,還是不能全指望老人的。所以她每天中午都提前起來,從一個燒烤夜宵店老板娘站回母親的崗位。她靠在門邊,鎖著眉頭,煞著臉,像門神一樣,守著孩子們進入夢鄉。這中間,有好幾次,她的眼睛就要閉上了。
當初夫妻倆決定轉行做燒烤夜宵生意,也是糾結了一番的。但考察來考察去,縣城沒有更穩當的生意可做。小叔子有個當兵的哥們兒在鄰市景德鎮做燒烤,據說生意火爆夜均營業額近萬元。妯娌在這個縣城還租著房子,房子倒是勉強買了一幢,環境與位置都極不理想,也沒錢裝修,便一直空置著。夫妻倆要拉扯三個讀書的孩子。除了兩個上初中的孩子,還有一個大女兒,在外省上美術學院,藝術生都是吃錢的小主兒,妯娌每月得按時給大女兒打去三千至五千的生活與學習費用。生活像一只猛獸向他們張著血盆大口。做夜宵看上去是個來錢快的靠譜行當,因為吃一向是這個縣城的人們最為熱衷的事。但做夜宵意味著生活的顛倒,意味著缺席兩個孩子的日常。
妯娌每天早上五點多結束營生,回到家正好趕上孩子們早起。胡亂抹一把臉,強撐著要罷工的腦袋,去檢查兩個孩子的作業、試卷。兩個孩子的學習成績,遠沒有她的燒烤生意樂觀,這讓她總是從熬了一晚后的收獲里暗淡下來。她責罵幾句,或者叮囑幾句,來不及收拾情緒,便在孩子們漸遠的腳步聲里,在漸漸喧鬧的晨光里倒頭睡著了。
這短暫的與孩子們相交的時光,是她每天最為鬧心,也最為安心的時刻吧。這片刻的介入,是她作為一個母親在場的證明。
我妯娌的租房里貼滿了書法作品,一幅幅都裝裱了,頗為精致講究。是用小楷寫的一些名篇,《岳陽樓記》《陋室銘》《愛蓮說》等。一進屋便墨香撲鼻,很有些文化氛圍。作品都是出自妯娌之手。大女兒讀高二的時候,成績平平,大學基本無望,妯娌臨時決定讓女兒學書法,用藝術敲開大學之門。她那時還沒開店,時間較為自由,便每天陪女兒一塊兒去學書法。學著學著,女兒順利考到了美術學院,她也將一筆小楷寫到了縣書畫展優秀作品的展示墻上。我也有過學書法的念頭。因為兒子學書法,我也跟著去試寫了幾次。我發現它比我想象中要難許多。它是個慢活,需要沉下心去,一筆一畫,一招一式,都得聚著神,提著氣。可我總有些急躁,寫著寫著便不耐煩了。才明白寫書法也跟寫作一樣,是件清苦耗時、需要入心入境的事。我由此很是對她另眼相看。
妯娌只讀過初中,青春懵懂時遇到我當兵的叔子,便從外省嫁了過來,最初隨著老公在菜市場做生意,輾轉蔬菜、干貨、鹵味等門類。也開過餐館。生意做了很多年,起起伏伏,境遇不是太好。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女人,跟文化毫不沾邊。我沒想過她那雙倒騰著雞鴨蔥蒜的指節粗大的手,有一天會拿起毛筆,并且拿得這么穩健漂亮。我特地去書畫展看過她的字,寫的竟然是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字和文一樣,干凈,流暢,秀麗,有種歲月靜好的嫻靜之氣。誰也看不出她生活里的潦草與滯澀。
她家的燒烤店有個很文藝的名字,春風十里。她自己取的名。燒烤生意不錯,在縣城頗有些小名氣。我有時候會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發圈,拍一些燒烤的畫面,以及寫有春風十里的店招牌。看來這店名給她家的生意帶來不少春風。她從下午四點開始在店里忙碌。燒烤店吃食繁多,各種海鮮葷腥,她要備菜、切肉、腌鹵、串串,將雙手浸泡在血腥與料漬里。但她每天都會堅持在燒烤店里寫一會兒書法。深夜,在店冷下來的時候,她便在角落的桌子上鋪開宣紙,洇好墨,開始寫她的小楷。偶爾有顧客來,她便擱了毛筆,去招呼來客,點單,記賬。閑下來后,又接著寫。有顧客會過來看她寫字,先是好奇,接著便是一番驚嘆贊美。為了守最后一個可能出現的顧客,夫妻倆每天都要守至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在很多個夜里,吃客已散盡,但店不能打烊,夫妻倆,一個在廳堂寫字,一個在廚房打盹。一個又一個長夜便相安著過了。
她與大女兒也因此有了共同話題。她在母性還未開啟的年紀做了媽媽,對這個孩子極少愛護,簡單粗暴換來的是關系的疏遠與僵硬。書法,打通了她們多年來的情感與交流障礙,她們在電話里聊顏真卿、王羲之,說些與書法有關的專業術語。像兩個趣味相投惺惺相惜的學者。寒假女兒回來,母女倆腦袋湊在一塊兒寫春聯,紅色的春聯像炭火一般,將燒烤店襯得一片暖意。有顧客建議,你們干脆搞個活動,吃燒烤贈對聯。這個創意引來不少稱贊,母女倆愈發寫得有滋有味。
我總覺得妯娌自從寫了書法之后,有些變了樣子。之前那個在菜市場里忙碌著的脾氣暴躁形象潦草的女人,漸漸有些遠了。仿佛是,她性情與生活中的那些張牙舞爪的東西,都在那一筆一畫的專注里馴服了消融了。她整個人溫柔敦厚沉靜了起來。也有可能,我之前看到的,只是她某個空間里的某個面。是書法,把她從生活的泥沼里拉了出來,讓她變得豐滿立體了。
生活多不容易啊,它總是與我們的意愿夢想錯道而行。妯娌通過書法,在時間的縫隙里對抗生活漫長的庸常與粗糲。在這里,她遇見了那個曾經走失的自己。
責任編輯:沙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