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歲月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個盛夏的午后，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載著我們?nèi)椅蹇诤腿考耶?，駛進了位于泰興黃橋西北方向的一個叫作周莊的村子。

因為父親所謂的“歷史問題”，我們?nèi)覐膿P州下放到了父親的祖籍地。我記得，那天的太陽特別辣，路邊的玉米葉似乎彌漫出一種被燒焦的味道。

我在縣城讀完了兩年的高中，父親通過熟人關(guān)系，將我介紹到當時正在興建的一座大型水電站當電工?；馃岬墓さ貙τ趧偺と肷鐣奈遥錆M了無限的向往和好奇。

我的師傅姓趙，四十來歲，北方大漢，做事干脆，為人豪爽。第一次見面，他一邊緊握我的手，一邊說道：“好啊好啊，歡迎歡迎！”接著，就開始安排工作：“工作嘛，你剛來，先在配電房值班。等情況熟悉了，再帶你去工地?！?/p>

我平生第一個工作就這樣開始了。整天守著那一排排儀表和按鈕，一開始還有點新鮮勁，再往后就煩躁和不安了起來?！半y道，我一輩子就這樣度過？”心情一沮喪看什么都不順眼。有一次，一個農(nóng)民來問路，我朝他吼：“沒看到啊！配電重地，閑人免進！”

然而，一場大禍已經(jīng)悄然臨近。

配電房的院子里面排列著大大小小的變壓器。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巡察，發(fā)現(xiàn)變壓器上端有兩根高壓線接在兩邊的端子上，而中間的一個端子是從地下接進來一根線。我很好奇，心想，這地下接進來的哪來的電呢？我抽出電筆，想去測試一下。沒想到，當我的手快要接近變壓器時，一股強大的電流將我拋出去很遠，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個身子都在發(fā)麻。緊接著，配電房里傳來一陣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所有通往工地的線路全部跳閘了。

第一個沖進院子的是我的師父。他看我站在那里發(fā)愣，只說了一句：“人沒事就好！”

后來，師傅跟我促膝長談了一次。大意是，你真是命大，那種情況下十有八九是要被變壓器吸上去的，命就沒了。你既然來了，就要安心，學(xué)一門技術(shù)總比不學(xué)好。

就在那一刻，我暗下決心，不能再這樣混日子了。我每天跟著師父上工地，爬桿、架線、安裝電氣設(shè)備。有一次在一座四五十米高的鐵塔上，我們連續(xù)工作了六七個小時，連中午飯都是用繩索吊上去吃的。

我們電工組有一位周姓大師兄，是六八屆高中畢業(yè)生，長得儒雅清秀，一肚子墨水。他不僅電工技術(shù)好，而且對文學(xué)、戲曲、古詩詞樣樣精通，講起話來細聲細氣，引經(jīng)據(jù)典，還常常弄兩句唐詩宋詞。全組的人沒有一個不佩服他。

他還有一個拿手絕活，燒得一手好菜。平時我們都是吃食堂，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宿舍里用酒精爐子炒豬肝、燒雞湯、下面條，弄得我們一個個心癢癢的。我們工地的旁邊有一座河閘，閘四周布下許多漁網(wǎng)，每天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開始收網(wǎng)。我們?nèi)膫€人便端著大小臉盆到河閘收購魚呀、蝦呀、螃蟹呀，足足十幾斤，然后拿回去交由周大師兄為我們加工。他分門別類，駕輕就熟，蒸的蒸，煮的煮，燒的燒，再配上他特制的調(diào)料，那個香呀，真是打嘴巴也不肯丟啊！

周師兄才高八斗，又燒得一手好菜，平時跟我們講起話來自然是居高臨下、官氣十足。除了趙師傅決定的事，其他的事都交由他安排。我們下面的幾位呢，也很配合，把一件件事情都辦得漂漂亮亮的，為此多次獲得領(lǐng)導(dǎo)的表揚。漸漸地，電工組在整個工地有了一些名氣。

有一天，周師兄把我拉到他身邊，笑嘻嘻地問我：“小黃，我平時對你怎樣？”“好啊?！蔽艺J真地說道。“那你能不能幫我辦一件事情？”“可以啊?！蔽也患铀妓鞔饝?yīng)了。

他帶我來到工地旁的小鎮(zhèn)上，在一所小學(xué)校的門口，他對我說，“我們先在這兒躲一下，等一會兒有一位女老師出來，你幫看看她家住在哪兒……行不行？”我發(fā)現(xiàn)他說到最后的時候，聲音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額頭上冒出大粒大粒的汗，又緊張又害羞。天哪，這哪像平日里的他。

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緊張下去，趕緊說：“沒問題，等會兒你指給我看一下你就先回去！”

我很順利地完成了任務(wù)。然而，不久后，這位周大師兄作為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他與那位女老師的關(guān)系也杳無音訊。

我在水電站工地整整待了六年。從它破土奠基到整座廠房巍然屹立，我?guī)缀跻娮C了它的全部過程，并為之付出了辛勞和汗水。我在這兒第一次接觸了社會，第一次從生活中學(xué)會了堅強和隱忍，這是我一生中最純粹、最焦慮也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直到1979年7月的某一天，我在機房里值班，我的師父突然推門而入，手里拿著一個大信封，氣喘吁吁地說：“小黃，你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到了！”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明白，這淚水既是對夢寐以求的大學(xué)生活的憧憬向往，也是對六年水電站工地生活的戀戀不舍……

黃曉平：業(yè)余寫詩，詩文曾在《揚子江詩刊》《揚子晚報》等報刊發(fā)表。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