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伍綺詩

莉迪亞小時候掉進湖里的那年夏天,正是瑪麗琳失蹤的時候。大家都想忘記這兩件事,他們從不討論,從不提起,但這兩件事的陰影猶如難聞的味道,始終徘徊不去,時間一長,就再也無法沖刷干凈。
每天早晨,詹姆斯都會打電話詢問警察,是否需要更多瑪麗琳的照片?他還可以提供哪些信息?還需要給誰打電話?五月中旬,瑪麗琳已經失蹤了兩個星期,負責此案的警官禮貌地告訴詹姆斯:“李先生,感謝你提供的所有幫助。我們一直在尋找你妻子的汽車,但我無法保證我們一定能有所發現。你的妻子帶走了她的衣服,打包在手提箱里,她還拿走了鑰匙。”即便在那時,菲斯克警官也不愿給人虛假的希望,“這種事情時有發生,有的人就是這么特立獨行。”他沒說“不合群”,更沒有斷言這是“種族差異”或者“婚姻不合”的結果,而且,他也沒有必要提及這些。不過,詹姆斯還是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即使過了十年,他依然對菲斯克警官印象深刻。
他對孩子們說:“警察正在找。他們會找到她的,她很快就能回家。”
莉迪亞和內斯的記憶是這樣的:幾周過去了,母親依舊杳無音訊。課間休息時,別的孩子在一旁竊竊私語,老師們向他倆投去同情的目光,直到暑假來臨,他們才得以放松。暑假期間,父親自己每天待在書房,讓他們在外面看電視,從早晨的《太空飛鼠》和《超狗任務》一直看到深夜播出的《我有一個秘密》,一看就是一整天。有一次,莉迪亞問父親在書房干什么。他嘆息一聲,說:“噢,閑蕩。”她仿佛聽到父親穿著軟橡膠底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溜達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閑蕩的意思是讀讀書什么的,蠢貨。”內斯說。于是,莉迪亞想象中的軟橡膠底鞋變成了父親的棕色平紋鞋,配著灰色的鞋帶。
那么,詹姆斯到底在做什么呢?每天早晨,他都要從前胸口袋里拿出一個小信封。瑪麗琳失蹤當晚,警察拿走了她的一張照片,承諾說他們會盡力尋找,然后,詹姆斯把孩子們趕上樓去睡覺——連衣服都忘了讓他們脫。接著,他發現臥室的廢紙簍里有一些撕碎的紙片,他從棉花球、舊報紙和瑪麗琳擦拭唇膏的紙巾里面,把碎紙片全都挑揀出來,拼在一起。我頭腦里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那張字條的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但詹姆斯也把這部分拼好了,他發現她甚至都沒有署名。
他把字條讀了一遍又一遍,對著紙片拼縫間露出的桌面木紋發呆,直到天色從藏藍變為深灰。然后,他把這堆紙片塞進一個信封。每天——雖然他總是向自己保證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他都會把內斯和莉迪亞放在電視機前,關上書房的門,拿出那堆紙片。孩子們看動畫片、肥皂劇和競技節目的時候,他就悶在那里讀字條。內斯和莉迪亞無精打采、面無表情地看著《家有仙妻》《交易》和《真相》——妙語如珠的約翰尼·卡森也沒法讓他們振作——逐漸陷入沉睡。
結婚的時候,詹姆斯和瑪麗琳曾經約定,忘記過去,共同開啟新的生活,別再回頭看。而瑪麗琳離家出走期間,詹姆斯卻一再毀約。每當他拿起字條,就會想起瑪麗琳的母親——她從沒叫過他的名字,只是間接地對瑪麗琳稱呼他“你的未婚夫”。婚禮那天,她母親的聲音在法院大樓的大理石前廳回響,如公眾廣播一樣清晰可聞:“這樣不對,瑪麗琳。你知道這樣不對。”她希望瑪麗琳和一個“更像她”的人結婚。婚禮之后,她母親就再沒有給他們打過電話。詹姆斯想,當瑪麗琳回到母親家,在她的桌邊吃飯、在她的床上睡覺時,她一定覺得后悔了:她犯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嫁給了他,而她母親一直是對的。我的這些感受在心底壓抑了很久,但是現在,重新造訪我母親的屋子之后,我想到了她,意識到我再也不能繼續壓抑下去了。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如何讓挫傷的地方不再疼痛:用拇指不斷按壓。第一次按下去,你能疼出眼淚。第二次,疼痛略有減輕。第十次,就幾乎感覺不到疼了。因此,他不停地讀這張字條,竭力回想過往的種種:瑪麗琳跪在地上給內斯系鞋帶;瑪麗琳翻起他的衣領,插入領撐;瑪麗琳第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柔弱,嚴肅,神情專注,當時的他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然而,疼痛并沒有消失,他的眼睛也沒有停止流淚。
深夜,當他聽到電臺播音結束,開始放送國歌的時候,就會把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塞回信封,放進襯衫口袋,然后躡手躡腳走進客廳。孩子們蜷縮在沙發旁的地板上熟睡,他們的身體被電視屏幕上的測試圖案照亮。在屏幕上方的印第安人的凝視下,詹姆斯先后把莉迪亞和內斯抱到床上。然后——因為瑪麗琳不在,床顯得很空,猶如一片荒原——他返回客廳,裹著一件舊羊皮大衣躺在沙發上,盯著電視上的圓形圖案直到信號切斷為止。第二天早晨,一切又重新開始。
每天清早,莉迪亞和內斯都會發現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恍然覺得世界被扶正了,重歸正軌。好像只要走進廚房,就能看到母親站在爐子旁邊,用愛、親吻和煮雞蛋歡迎他們。然而每天早晨,廚房里只有他們的父親,他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在桌上擺下兩只空碗。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她還是沒有回來。

他們試圖逃避到游戲之中,盡可能地延長早餐的時間——比如交換麥片里摻的棉花糖,一顆粉色的換一顆橙色的,兩顆黃色的換一顆綠色的。吃午飯時,他們的父親會做三明治,但永遠做得不好——要么是花生醬沒有抹足,要么是果醬不夠,或者切成四個方形,而不是像他們的母親那樣切成三角形。雖然如此,莉迪亞和內斯卻一下子變得狡猾起來,他們什么都不說,甚至當晚餐桌上再次出現花生醬和果醬時,也聽不到他們的抱怨。
他們出門的唯一目的是去雜貨店。“求你了,”某天回家路上,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車窗外閃過,內斯哀求道,“我們能去游泳嗎,就游一個小時……就五分鐘……就十秒鐘。”詹姆斯望著后視鏡,并沒有減慢車速。“你知道,莉迪亞還不會游泳,”他說,“而且我今天也沒有心情做救生員。”他轉彎進了小街,內斯蹭到座位另一頭,掐掐莉迪亞的胳膊。
“寶貝兒,”他低聲說,“因為你,我們不能游泳了。”
街對面,艾倫夫人正在給花園除草,車門一開,她就向他們招手。“詹姆斯,”她說,“詹姆斯,有段時間沒見到你了。”她拿著一把小耙子,戴著粉紫相間的手套,然而,當她靠在花園門內側摘下手套時,眼尖的莉迪亞還是發現了她指甲縫里的半月形污漬。
“瑪麗琳怎么樣了?”艾倫夫人問,“她離開好幾天了,對嗎?我希望一切還好。”她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好像——內斯想——有人要送她禮物似的。
“我們能挺住。”詹姆斯說。
“她要離開多久?”
詹姆斯瞥了一眼孩子們,遲疑片刻。“不確定。”他說。站在他旁邊的內斯用帆布鞋的鞋尖對準艾倫夫人的花園門踢了一腳。“別這樣,內斯。會把鞋踢壞的。”
艾倫夫人凝視著他們,但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扭過頭,不去看她。她的嘴唇太薄,牙齒太白。莉迪亞的鞋后跟上粘著一塊泡泡糖,像膠水一樣把鞋底牢牢黏在地面上。就算得到允許,她想,自己也跑不了。
“你們兩個要聽話,媽媽很快就回家了,不是嗎?”艾倫夫人說。她張著薄薄的嘴唇,微笑著看向詹姆斯,詹姆斯沒有迎接她的目光。“我們買的吃的一定化凍了。”詹姆斯說。但他和兩個孩子都知道,他們的購物袋里,除了一夸脫牛奶、兩瓶花生醬和一條面包之外,別無他物。“很高興見到你,薇薇安。”他把袋子夾在胳膊底下,拉著孩子們的手轉身走開,莉迪亞鞋底的口香糖被扯了起來,又猛然斷掉,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條又長又干的印痕。
晚飯時,內斯問:“‘不確定是什么意思?”
他們的父親突然望向天花板,似乎內斯說的是“天花板上有蟲子”,而他要在蟲子逃走之前找到它。莉迪亞覺得眼睛一熱,仿佛面前有座火爐。內斯懊悔地屈起指頭,戳戳他的三明治,結果把里面的花生醬擠到了桌布上,但他們的父親并未察覺。
“我希望你們忘記艾倫夫人說的每一句話。”詹姆斯最后說,“她是個傻女人,她根本不了解你們的母親。我希望你們假裝我們根本沒有和她說過話。”他拍拍孩子們的手,擠出一個微笑,“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尤其與你們無關。”
莉迪亞和內斯都知道他在說謊,但他們理解,一直以來,事情都是這樣的。
天氣變得溫暖而潮濕。每天早晨,內斯都會數數母親離家后又過了多少天。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他厭倦了待在空氣污濁的室內,厭倦了電視,厭倦了他的妹妹——她沉默地盯著電視的眼神越來越呆滯。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母親的失蹤無聲地噬咬著他們的心,那是一種四處蔓延的鈍痛。六月初的一個早晨,莉迪亞正在電視廣告的間隙打盹,內斯踮著腳朝前門走去。雖然父親告訴他們不要離開家,但他認為前廊下的臺階仍然屬于家的范圍。
在小街的那一頭,杰克坐在自己家的門廊上,蜷起膝蓋支著下巴。自從在游泳池遭到取笑那天開始,內斯就沒和杰克說過話,連招呼都沒打過。如果他們恰好一同走下校車,內斯會抓緊書包帶子,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家。課間休息時,如果看到杰克朝自己走來,他會跑到操場的另一頭。對杰克的厭惡已經開始形成習慣。然而現在,當看到杰克先是跑到街上,接著又轉過頭來發現自己的時候,內斯卻留在了原地。他想,無論是和誰聊聊天——甚至杰克——都比沉默好得多。
“來一塊?”杰克走過來問。他攤開的掌心里有五六塊紅色的糖果,魚的形狀,像他的拇指那么大,它們首尾相銜,仿佛一串閃閃發光的手鏈。杰克咧開嘴笑起來,連他的耳朵尖似乎都在動:“在小賣部買的,十美分一大把。”
內斯瞬間對小賣部充滿了強烈的向往,那里的貨架上擺著剪刀、膠水和蠟筆,罐子里裝著彈力球、蠟唇牌糖果和橡皮老鼠,前臺上排列著錫紙包裝的巧克力條,收銀臺旁邊的大玻璃罐里盛滿了紅寶石色的糖果,掀起蓋子就會飄出櫻桃的味道。
內斯咬掉一塊魚形糖果的頭部,再次向杰克伸出手,順便評價道:“這種糖很好吃。”他發現,靠近了看,杰克的睫毛和他的頭發一樣都是淺棕色,發梢一接觸陽光,就變成了金色。內斯把一塊糖塞進嘴巴,讓甜味滲進舌面。他數了數杰克臉上的雀斑:九顆。
“你們會沒事的。”杰克突然說。他朝內斯斜靠過來,擺出講述秘密一樣的姿勢,“我媽說,小孩只需要一個父母。她說,要是我爸不愿意見我,那是他的損失,不是我的。”
內斯的舌頭一僵,變得像一塊肉那樣厚重笨拙,他突然無法吞咽了,差點被嘴里的糖漿嗆到,他連忙把融化了一半的糖果吐在草叢中。
“閉嘴,”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你閉嘴。”他又使勁啐了一口,試圖清除口腔里的櫻桃味。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用力甩上門,連門上的隔板都跟著震動起來。杰克站在臺階下面,悵然地看著困在他手中的“小魚”。后來,內斯忘記了當時杰克說了什么令他火冒三丈的話,他只記得那種憤怒本身——不疾不徐卻余溫猶在。
幾天后,電視觀眾們迎來了一項奇妙的消遣——至少對內斯而言是這樣。一天上午,內斯打開電視,發現沒播動畫片。這時,沃爾特·克朗凱特出現在屏幕上,他沉靜地坐在桌邊,像是在主持晚間新聞——然而當時還不到上午八點,而且,他的桌子擺在室外,肯尼迪角的風吹亂了桌上的文件和他的頭發。他身后的發射架上豎立著一枚火箭,電視屏幕的頂端,有一只倒計時的鐘表。等待發射的是“雙子座九號”。如果當時內斯知道“超現實”這個詞,肯定會用它來形容這些電視畫面給他的感覺。看到火箭向上發射時噴出的硫黃色巨大煙塵,他緩緩爬到電視旁,鼻子幾乎貼在了屏幕上。屏幕底部的計數器變換跳躍,顯示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數字:七千英里每小時、九千英里每小時、一萬英里每小時。他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東西會飛得如此之高。
整個上午,內斯全神貫注在火箭發射的新聞報道上,猶如吸吮糖果一般品味著每一個新名詞:會合對接、軌道圖。下午,莉迪亞蜷在沙發上睡覺,內斯則不停地念叨著“雙子座”“雙子座”“雙子座”。好像這是一句魔咒。火箭在藍天中消失了很久之后,攝像鏡頭依然對著天空深處——那里有火箭留下的白色航跡。一個月來,內斯第一次暫時忘記了他的母親。在上面——高度八十五英里、九十英里、九十五英里,計數器上顯示——地球上的一切都會隱去,包括那些離家出走的母親、不愛你的父親和嘲笑你的小孩——所有東西都會收縮成針尖大小,然后完全消失。在上面,除卻星辰之外,別無他物。
接下來的一天半里,無視莉迪亞的抱怨,內斯拒絕換臺,不許她看《我愛露西》的重播或者《爸爸最明白》。他開始直呼宇航員們的名字,湯姆·斯塔福德、吉恩·塞爾南,把他們當成多年好友。宇航員對地球的第一次通話開啟后,莉迪亞覺得她聽到的只是一串混亂、沙啞的胡言亂語,宇航員的聲音像是在研磨機里粉碎過一樣難聽。然而內斯卻毫不費力地聽懂了。吉恩激動地小聲說:“伙計,外面真美。”NASA沒有傳回在軌人員的電視信號,所以,電視臺播出的是太空艙的模擬場景:由一位吊著鋼絲的演員在密蘇里州的攝影棚里對著專業儀器進行表演。當那個身穿宇航服的家伙步出艙室,優雅地飄浮,毫不費力地升高——兩腳朝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拴著的鋼絲——的時候,內斯忘記了這不是真的。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呼吸。
午飯時,他們吃的是花生醬三明治。內斯在餐桌前說:“宇航員吃的是鮮蝦盅和燉牛肉,還有菠蘿蛋糕。”晚飯時,他說:“吉恩是有史以來進入太空的最年輕的宇航員,他們準備完成距離最長的一次太空行走。”翌日早晨,他父親沖麥片時,內斯激動得顧不上吃,他說:“宇航員穿著鐵皮褲子,保護他們的腿不被助推器傷害。”
理應熱愛宇航員的詹姆斯——因為,除了在太空這片全新的領地開疆拓土的宇航員,還有什么人當得起“現代牛仔”的稱號呢?——卻對航天知識一無所知。他正糾纏在紛亂的思緒之中,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壓在心頭,他仿佛端著一臺望遠鏡,冷眼旁觀兒子的癡迷。他想,天穹深處的宇航員不過是些微塵,兩個小人,擠在沙丁魚罐頭大小的空間里,鼓搗著各種螺母螺栓。在那里,看不到地球上的人,那些艱難掙扎的靈魂對他們來說與死者無異。這些宇航員毫無價值,荒謬可笑,是些盛裝打扮的演員,吊著鋼絲,故作勇敢,四腳朝天地跳舞。而內斯被他們施了催眠術,他終日凝視屏幕,嘴角掛著平和安寧的微笑,見此情景,詹姆斯只覺胸中涌起一股狂暴的厭憎之火。
星期天早晨,內斯說 :“爸爸,你相信嗎,人類能登上月球,然后再回來?”詹姆斯用力扇了兒子一巴掌,把他打得牙齒都咯咯作響。“不準胡說八道。”他說,“你怎么能琢磨這些事,現在這個時候?”
他以前從未打過內斯,以后也不會打。但是,他們之間的某種紐帶已經破裂了。內斯捂著腮幫子,箭一般沖出房間,莉迪亞緊隨其后。詹姆斯獨自留在客廳,腦子里印著兒子因震驚和憤怒而泛紅的雙眼,他一腳把電視機踢倒在地,頓時,玻璃碴兒和火花四濺。雖然他星期一就帶著孩子們特地到德克爾百貨商店買了一臺新電視,但詹姆斯再也沒有想起什么宇航員和太空,那些尖銳的玻璃碴兒似乎永遠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內斯則拾起《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讀了起來:引力、火箭、推進。他研究著報紙上各種關于宇航員和航天任務的文章,偷偷把它們剪下來,藏進文件夾。晚上因為夢到母親而驚醒后,他就把文件夾里面的剪報倒出來,蒙著毯子,從枕頭下拿出手電筒,按照順序重讀那些文章,記住每一個細節。他知道了每一次發射任務的代號:自由、極光、西格瑪。他吟誦著每位宇航員的名字:卡朋特、庫珀、格里索姆、格倫。讀完最后一篇文章后,他便又獲得了沉入睡眠的能力。
莉迪亞卻沒有任何消遣來幫助自己忽視她的世界中那個“母親”形狀的黑洞,內斯與“對接適配器”“濺落”“遠地點”等術語做伴時,她注意到了一些事,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發出了異樣的味道。一旦發覺到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忽略。莉迪亞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有時,當她在黑暗中醒來,能聽到樓下的沙發咯吱作響——那是她父親在輾轉反側。在這樣的夜晚,她永遠無法再次睡著,日子變得黏稠沉悶,猶如糖漿。
家里只有一樣東西能讓莉迪亞想起母親:那本紅色封面的大烹飪書。她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內斯埋首于百科全書的時候,她就鉆進廚房,從柜臺上把書取下。雖然只有五歲,她已經認得一些字了——當然不像內斯讀得那么流暢——她念叨著食品的名字:巧克力歡樂蛋糕、橄欖面包、洋蔥奶酪羹。每次打開這本烹飪書,扉頁上的女人都更像一點她的母親——微笑的樣子,向后翻的衣領,不直接看你而是望著你身后的眼神。她母親從弗吉尼亞回來以后,每天都會讀這本書,下午莉迪亞放學回家的時候,晚上莉迪亞睡覺之前。有時候,到了早晨這本書還擱在桌上,似乎她母親通宵都在讀它。這本烹飪書,莉迪亞知道,是母親最喜歡的讀物,她會像信徒撫摩《圣經》一樣翻閱它。
七月的第三天,她母親已經失蹤兩個月了。莉迪亞窩在餐桌底下她最喜歡的角落,再次捧起烹飪書。那天早晨,她和內斯要父親買熱狗和國慶焰火。詹姆斯只說了一句:“再說吧。”他們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不”。母親不在,這個國慶日不再有燒烤和檸檬汁,他們也不會去湖邊看煙花了。只有花生醬和果醬,而家里的窗簾依舊緊閉。她翻動書頁,看著上面的奶油派、姜餅屋和牛排大餐的照片,發現其中一頁的側面畫著一條線。她念出畫線的字句:
什么樣的母親不喜歡和女兒一起做菜呢?
下面一句是:
什么樣的女兒不愿意和媽媽一起學做菜呢?
整頁紙坑坑洼洼,似乎被雨水打濕過。莉迪亞像讀盲文那樣用指尖撫摸著紙面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這一頁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直到一滴淚水濺落在紙面上,她用手一擦,書頁上留下一個凸起的斑點。
這樣的痕跡比比皆是,她母親一定也是邊哭邊讀這一頁的。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做錯了事,她和內斯。不知怎么,他們惹她生氣了。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
如果她母親能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莉迪亞想,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實現母親的每一個意愿。

瑪麗琳緩緩坐起來,周身圍著一圈食物,面包泡在一個水坑里,芥末醬的瓶子正朝著不遠處的一輛綠色大眾貨車慢慢滾去。她的小腿上奔流著可樂。她把一只手舉起來看了看,燈光照射下,皮膚的層次如同砂巖,現出西瓜一般的暗粉色,手掌底部,一股鮮紅色的液體正汩汩流淌。
她從皮包里掏出一條手絹,用手絹的一個角擦了擦傷口,血瞬間被吸干了,布料上出現大片紅色的污漬。她驚異于這只手的美,顏色純粹,清晰透明,肌肉上紋理縱橫。她想觸碰它,舔它,嘗嘗自己是什么味道。這時,傷口開始刺痛,血又涌出來,在掌心形成一個水潭。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去醫院了。
急診室幾乎空無一人。等到第二天,這里將忙于處理國慶日的各種事故,食用變質雞蛋色拉導致的食物中毒、燒烤引起的手部灼傷、被煙花燒煳的眉毛。那個下午,瑪麗琳走到前臺伸出她的手。幾分鐘后,她來到一間診室,一位穿白衣服的金發年輕女人檢查了她的脈搏和手掌,說:“你需要縫針。”隨后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麻醉劑。瑪麗琳不假思索地問 :“難道不應該醫生來做嗎?”
金發女人笑了。“我是格林醫生。”她說。發現瑪麗琳盯著她看,她補充道,“你想看我的工作證嗎?”
年輕女人用黑線整齊地縫合了傷口。瑪麗琳的手疼了起來,她咬緊牙關,但是疼痛蔓延到手腕,一直上升到肩膀,又沿著脊柱下降。疼痛并非手術引起,而是因為失望,跟其他人一樣,當她聽到“醫生”這個稱呼,仍然會想到——永遠會想到——男人。她的眼眶開始發熱。縫完最后一針,格林醫生打了個結,微笑道:“你感覺怎么樣?”瑪麗琳再次脫口而出:“我覺得我懷孕了。”然后就哭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她身不由己的開端。先是一系列的檢查和抽血化驗,瑪麗琳不太確定這些檢查化驗的原理,但她記得,這樣的檢查需要在兔子身上做實驗。年輕美麗的女醫生笑了,她把針頭推進瑪麗琳柔軟的肘窩:“我們現在用青蛙,比兔子更快,更簡單。現代科學是多么的奇妙呀。”有人給瑪麗琳拿來一只靠墊和一張毛毯,讓她披在身上;有人詢問她丈夫的電話號碼,瑪麗琳茫然地背了出來;有人給她端來一杯水。她手上的傷口已經沒了感覺,黑色的縫線合攏了外翻的皮肉。幾個小時過去了,等詹姆斯趕來,卻像是只過了幾分鐘。他驚愕地握著瑪麗琳的另一只手。年輕的醫生說:“我們星期二會打電話告知你們檢查結果,李先生和李太太,不過,我想你的預產期應該在一月份。”然后,沒等瑪麗琳開口,她就步入長長的白色走廊,消失了。
“瑪麗琳,”醫生走后,詹姆斯對她耳語道,他的語氣讓她無言以對,“我們非常想你。”
瑪麗琳把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在肚子上,猶豫了很長時間。她沒法懷著孕去上課,沒法進入醫學院,能做的只有回家。一旦回了家,她就能看到孩子們,還會迎來新生命,而且——她終于承認,自己沒有勇氣再撇下他們不管。詹姆斯跪在她椅子旁邊的地板上,那姿勢像是在禱告。她的舊生活——舒適溫暖,但壓抑憋悶——正試圖把她重新拉回它的懷抱。九個星期。她的宏偉計劃只持續了九個星期。她的畢生追求黯然消散,猶如微風吹拂下的薄霧。她現在甚至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么會覺得這個計劃有可能實現。
就這樣吧,瑪麗琳告訴自己。放棄吧。你只能接受現實。
“我太傻了,”她說,“我犯下如此可怕的錯誤。”她靠在詹姆斯身上,呼吸著他脖頸周圍甜美的空氣,那是家的味道。“原諒我。”她小聲說。
詹姆斯領著瑪麗琳來到汽車——他的車——旁邊,一只胳膊摟著她的腰,協助她在前排坐好,仿佛她是個小孩。第二天,他需要從米德伍德乘出租車返回托萊多,把瑪麗琳的車開回米德伍德。他到家時,他的妻子會容光煥發地迎接他。但是現在,他開車時必須小心謹慎,嚴格遵守限速規定,每隔幾英里都要拍拍瑪麗琳的膝蓋,好像在確認她沒有消失。“你冷嗎?你熱嗎?你渴嗎?”他問了一遍又一遍。“我又不是殘廢。”瑪麗琳想說,但她的思維和舌頭仿佛進入了慢動作模式。他們回到家里,他給她端來冷飲,還拿來一個枕頭給她墊腰。他很高興,她想。看看他那輕快的步子,他用毯子給她裹腳的時候是多么地小心翼翼。等他回來,她只說了一句:“孩子們呢?”詹姆斯說,他把孩子們放在街對面的薇薇安·艾倫家了,別擔心,他會處理每一件事。

倚著沙發靠墊的瑪麗琳被門鈴聲驚醒。現在差不多到了晚餐時間,詹姆斯去艾倫夫人家接孩子了;一個送比薩的站在門口,托著一疊紙盒。瑪麗琳揉著眼睛,發現詹姆斯已經付過小費,他端著盒子走進來,關上了門。她頭暈眼花地跟在丈夫身后進了廚房,他把比薩放在桌子中央——莉迪亞和內斯的中間。
“你們的媽媽回來了。”他說。好像他們看不到她站在他身后的走廊里似的。瑪麗琳一只手摸著頭發上卷曲的地方——她沒扎辮子,赤著腳。廚房里過于暖和,過于明亮,她就像個睡過了頭的孩子,等到晃晃悠悠地下了樓,才發現錯過了一切。莉迪亞和內斯小心地越過桌子看著她,好像她會做出什么出其不意的舉動,比如尖叫或者發火。內斯癟著嘴巴,似乎在咀嚼某種非常酸的東西。瑪麗琳很想摸摸他的頭發,告訴他,對于眼前的這一幕,她完全沒有準備。她看得出他們眼神里的疑問。
“我回家了。”她重復道,點點頭。然后,他們就跑過去擁抱她,溫暖而堅實的擁抱,身體撞在她的腿上,臉埋進她的裙子。內斯流下一行眼淚,莉迪亞的淚水掛在鼻子上,淌進嘴里。瑪麗琳的手又熱又疼,猶如捧著一顆炙熱的小心臟。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表現得好不好?”她蹲在地氈上問,“聽沒聽話?”
在莉迪亞看來,母親的回歸無異于奇跡。她許了一個愿,她母親聽到了,就回家了。她會遵守諾言。那天下午,父親放下電話,說了一句驚人的話:你們的媽媽要回家了。那時,她就做了一個決定,她母親不必再去讀那本令人傷懷的烹飪書。在艾倫夫人家的時候,她就定下計劃,等父親把他們接回家之后——“噓,別出聲,媽媽在睡覺”——她就悄悄過去,把它拿走。“媽媽,”她對著母親的腰說,“你不在家的時候,你的烹飪書,”她硬下心,“我,我給扔了。”
“你扔了?”令瑪麗琳驚奇的是,她竟然沒有生氣。不,她反而覺得驕傲。她仿佛看到女兒把書丟在草地上,抬起穿著亮閃閃的瑪麗珍皮鞋的腳,把它踩進泥里,然后揚長而去。無論是把書扔進湖里,還是火堆,她都無所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笑了。“是你干的嗎?”她伸出胳膊摟著幼小的女兒,莉迪亞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這是一個征兆,瑪麗琳認為。她雖然趕不上了,但莉迪亞還來得及。瑪麗琳不會與她的母親一樣,把女兒限制在丈夫和家庭的禁錮之內,過一輩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會幫助莉迪亞實現她力所能及的目標,她將傾盡余生指引莉迪亞,庇護她,像培育觀賞玫瑰一樣,幫助它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稈塑造成完美的形狀。瑪麗琳的肚子里,漢娜已經開始煩躁地踢打,但她母親還感覺不到。她把鼻子埋進莉迪亞的頭發間,暗自許諾,決不過分糾正她的坐姿、逼她尋找丈夫、打理家務;決不建議女兒從事不適合她的工作,過不屬于她的生活;決不讓她在聽到“醫生”的稱呼時,只想到男人。她要在余生中一直鼓勵女兒,讓她做出超越母親的成就。
“好了,”她終于松開女兒,“都有誰餓了?”

詹姆斯已經從碗櫥里拿出盤子,開始分配餐巾,他掀起比薩餅盒的蓋子,肉香飄溢。瑪麗琳在每一個盤子里都放了一塊意大利辣香腸比薩,內斯心滿意足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吃了起來。他母親回來了,明天早晨又有煮雞蛋吃了,晚飯桌上又會出現漢堡和熱狗,還有草莓脆餅做甜點。飯桌對面,莉迪亞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那一份食物,研究上面的香腸切片和那些極力想要縮回盒子里的粘連的奶酪絲。
內斯只猜對了一半。第二天,他確實吃到了熱狗和漢堡,然而沒有雞蛋,也沒有脆餅。詹姆斯親自烤了肉,雖然烤得稍微有點焦,但大家還是懷著慶祝節日的心情吃掉了。瑪麗琳回家之后,其實想要拒絕做飯的,她準備每天早晨用烤箱把冷凍的華夫餅翻熱,每天晚上熱一熱冷凍肉餡餅,或者開一罐圓形意面——因為她有別的事情要忙。數學,七月四日那天,她想到了這門課程;我的女兒需要數學。“袋子里有多少個小面包?”她問。莉迪亞伸出手指數了一下。“烤爐上有幾根香腸?有多少是沒有夾在面包里的?”女兒每答對一次,母親就摸一下她的頭發,讓她靠在自己大腿上。
莉迪亞一整天都在做算術。如果今天每人吃一只熱狗,明天還剩幾只?如果她和內斯每人得到五支焰火,加起來一共有多少支?天黑之后,當煙花在空中綻放時,莉迪亞算了算,今天母親一共給了她十個吻、五個擁抱,叫了她三次“我的聰明女兒”。每當她答對一個問題,母親的臉上就會出現一個酒窩,像一只小小的指紋。“再問一個,”母親的提問一停,她就這樣懇求,“媽媽,再問我一個問題。”“如果你真的愿意回答的話。”她母親說,莉迪亞連忙點頭。“明天吧,”瑪麗琳說,“我會給你買一本書,我們一起讀。”
不止一本書,瑪麗琳買了一摞書:《空氣的科學》《天氣的成因》和《趣味化學》。晚上,把內斯塞進被窩之后,她就坐在莉迪亞的床邊,從最上面撿起一本書。莉迪亞擠在她身邊,傾聽母親深沉如鼓的心跳,跟隨她一同呼吸,母親的聲音似乎來自她自己的腦袋。“空氣無所不在,”她母親讀道,“盤旋縈繞在你的周圍。盡管你看不見它,它還是在那里。無論你去哪里,都有空氣。”莉迪亞又往母親懷里鉆了鉆,等她讀完最后一頁,她幾乎都要睡著了。“再給我讀一本。”她咕噥道。瑪麗琳高興極了,她小聲說:“明天,好嗎?”莉迪亞使勁點頭,連耳朵都跟著響了起來。
那個最重要的詞,明天,每天都得到了莉迪亞的珍惜。明天,我帶你去博物館看恐龍化石。明天,我們學習樹木的知識。明天,我們研究月亮。每天晚上,母親都會給她一個小承諾:明天,她會陪在她身邊。
作為報答,莉迪亞也許下自己的承諾:做到母親吩咐的每一件事。她學會了寫加號,寫得有點像矮小的字母“t”。她每天早晨都會數指頭,計算粥碗的數量,四加二、三加三、七加十。每當母親停止提問,她就會要求她繼續,這讓瑪麗琳激動不已——莉迪亞仿佛啟動了她身上的電源。莉迪亞踩著小凳趴在水池邊,過大的圍裙從脖頸一直拖到腳踝,看著瑪麗琳把一些小蘇打放進一杯醋里面。“這是一種化學反應。”她母親說。看到杯子里溢出的泡沫流進下水道,莉迪亞點點頭。她和母親一起玩模擬商店的游戲,用一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幣練習算術:兩美分換一個擁抱,四美分換一個親吻。這時,內斯扔下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說:“你肯定算不出這個能換什么。”他們的母親立刻把他攆走了。
內心深處,莉迪亞感覺得到,一切該來的都會來。總有一天,她讀的書上不會再有插圖;她要解決的題目會越來越長,越來越難;算術里會出現分數、小數和指數;游戲會變得更加復雜。看到肉糜卷,她母親會說:“莉迪亞,我想起一個數字。如果你用它乘以二,再加一,會得到七。”她倒著往回算,直至得出正確答案,隨后她母親會微笑著端來甜點。總有一天,瑪麗琳會給她一副真正的聽診器,她會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把聽頭放在皮膚上,讓莉迪亞直接聽她的心跳。“醫生們都用這個。”她母親會說。不過,現在為時尚早,但莉迪亞已經知道這些事會發生。各種知識在她周圍盤旋縈繞,緊抓著她,每天只增不減。無論她去哪里,它們都在那里。然而,每當母親吩咐下來,她只會答應“是的,是的,是的”。
兩星期后,瑪麗琳和詹姆斯開車到托萊多拿她的衣服和書。“我可以自己去。”瑪麗琳堅持道。她把彈珠、發夾和紐扣忘在了衣柜某件衣服的口袋里,那件衣服穿起來已經變緊了,不久,瑪麗琳就把它捐獻給慈善機構,那三件被遺忘的紀念品還留在衣服的口袋里。不過,當她看到搬空了的小公寓時,還是忍不住眼睛酸澀。她默默地把書本封入紙箱,把寫得半滿的筆記本丟進垃圾堆。她希望一個人操辦這場小小的葬禮。“真的,”她說,“你沒有必要來。”詹姆斯卻堅持要來。“我不會讓你在目前的情況下搬運任何重物。”他說,“我會請薇薇安·艾倫下午過來照看孩子。”
詹姆斯和瑪麗琳一出發,艾倫夫人就把電視頻道切換到肥皂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莉迪亞抱著膝蓋坐在餐桌下,手里卻沒了烹飪書;內斯拽著地毯上的線頭,憤憤不平。剛才,他母親叫醒他,把他塞到餐桌底下,但莉迪亞卻已然占用了這里的大部分空間。他知道母親提問的每一個答案,但每當他想在莉迪亞數指頭的時候插嘴回答時,母親就會讓他別出聲。在博物館,他想去天文館看模擬星空展覽,但他們一整天都在觀察骨骼、消化系統的模型等莉迪亞想看的東西。那天早晨,他拿著剪報夾早早來到廚房,他母親還穿著浴袍。她越過茶杯邊緣,給了他一個睡眼惺忪的微笑。自從回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著他,他的心高興得像鳥兒一樣,差點從喉嚨里飛出來。“我能吃一個煮雞蛋嗎?”他問。奇跡般地,她回答:“好的。”那個瞬間,他徹底原諒了她。他決定給她看自己收集的宇航員圖片,還有每次發射活動的介紹。她能看懂的。她會印象深刻的。
然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莉迪亞就走下樓梯,他母親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落在了莉迪亞的肩膀上。內斯在角落里噘著嘴,翻動剪報夾的邊緣,但沒人注意他,直到他父親走進廚房。“還在想著那些宇航員?”他說完,從柜臺上的水果碗里挑出一只蘋果咬了一口,徑自笑起來。盡管隔著整間廚房,內斯仍然聽得到那有力的咀嚼聲和牙齒穿透果皮的脆響。他母親只顧聽莉迪亞講她昨晚做了什么夢,對父子倆的存在渾然不覺,也完全忘記了煮雞蛋這碼事。內斯的心一沉,壓得他無法呼吸。
沙發上,艾倫夫人打起了小呼嚕,下巴上掛著一絲口水。內斯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半敞開前門,跳進門廊里。地面拍打著他的腳跟,仿佛帶著電流,頭頂是鐵灰色的天空,蒼白而遼遠。
“你去哪兒?”莉迪亞朝門外看。
“不關你的事。”內斯擔心艾倫夫人會聽到動靜,醒過來喊他回家,但什么都沒有發生。他頭也沒回就知道,莉迪亞在后面望著他。他大步邁下臺階走到街上,看她敢不敢跟著,不一會兒,她就跟了上來。
莉迪亞一路跟著內斯來到湖邊,踏上小碼頭。湖對面的房子看上去像做工精美的玩具屋,里面的母親們一定在煮雞蛋、烤蛋糕或者燉肉,父親們也許正在烤肉,他們用叉子翻動熱狗,烤網在肉塊上烙下完美的黑線。那些母親從來沒有拋下孩子遠走高飛,那些父親從來沒打過孩子耳光,或者踢倒電視和嘲笑他們。
“你想游泳嗎?”莉迪亞剝掉襪子,分別塞進每只鞋子,然后和他并肩坐在碼頭,兩腳耷拉在水面上。有人在沙子里扔下一個芭比娃娃:沒穿衣服,渾身是泥,一條胳膊沒有了。內斯把它的另一條胳膊也扯下來,扔進水里,然后又扯下一條腿——腿比較難扯。莉迪亞覺得煩躁起來。
“我們還是回家吧。”
“一會兒就走。”他把芭比娃娃的頭一扭,讓它的臉沖著脖子后面。
“我們會惹麻煩的。”莉迪亞伸手夠襪子。
另一條腿怎么扯都扯不下來,內斯扭過身子看著他妹妹,突然,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歪向一邊。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傾斜起來,像是配重不均的蹺蹺板,他們生活中的每個人——母親、父親,甚至他自己都在滑動,滑向莉迪亞,在她的引力的作用下,誰也難以抗拒,一切都圍著她轉。
后來,內斯根本不記得他當時說了什么、想了什么、有什么感覺,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說沒說話,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亞推進了水里。
每當他想起這一刻,都覺得漫長得無止無盡。莉迪亞消失在水下,和他徹底分離,他趴在碼頭上,似乎瞥見了未來。沒有她,他就是一個人了,接著他就意識到,即使這樣,事情也不會有起色。即使沒有了莉迪亞,世界也還是不公平的。他和他的父母,還有他們的生活,會圍著莉迪亞曾經存在過的空間旋轉,最終卷入她留下的真空之中。
不僅如此,當他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當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上的時候,當水面在她頭頂閉合的時候,莉迪亞感到極大的解脫,她在嗆咳中滿足地嘆息著,從容地掙扎著,她迫切地體會到,自己和內斯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傾斜擠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她也不想要,它們太沉重了。
實際上,只過了幾秒鐘,內斯就跳進了水里。他潛入水下,抓住莉迪亞的胳膊把她拉向水面,發狂地踩著水。
踢水,他喘著氣,踢水,踢水。
他們朝著岸邊撲騰,緩慢地向那里的淺灘移動,腳觸到沙地之后,他們就地癱倒。內斯抹掉眼睛里的泥巴,莉迪亞對著草叢吐出一大口湖水。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了,兩人依舊臉朝下趴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內斯搖晃著站起來,令他驚訝的是,莉迪亞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她的意思是“別松手”,在感激帶來的眩暈之中,內斯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踉蹌著朝家里走去,一言不發,在人行道上留下潮濕的腳印。除了艾倫夫人的鼾聲,房間里只有水從他們的衣服落到地毯上的聲音。他們只離開了二十分鐘,但感覺好像過去了好幾個世紀。他們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把濕衣服藏進洗衣籃,換上干衣服,他們的父母拖著手提箱和裝書的紙盒返回之后,他們什么都沒說。母親抱怨地板上的水漬時,內斯說,是他打翻了飲料。上床睡覺之前,內斯和莉迪亞一起在水池邊刷牙,彬彬有禮地輪流漱口,像平時一樣互道晚安。這件事太嚴重,不能說出來,好比某處他們無法一眼看清的風景,好比夜晚的天空,漫無邊際,總是讓人覺得太大。他把她推下去,然后又把她拉上來。在莉迪亞的一生中,她將會記住一件事。在內斯的一生中,他也會記住另一件事。
每年暑假結束,重新開學的時候,米德伍德小學都會舉行歡迎野餐會。瑪麗琳手按著肚子,漢娜一天比一天重了;他們的父親用肩膀扛著莉迪亞,穿過停車場。午飯后還有幾個比賽,看誰扔空心威浮球扔得最遠,誰能把最多的沙袋投進咖啡罐,誰能猜出一加侖玻璃瓶里的糖豆數量。內斯和詹姆斯參加了“父子雞蛋賽跑”——每人頭頂一個生雞蛋向前跑,雞蛋裝在茶匙里,像上菜一樣。他們一路領先,然而在快沖線時,內斯絆了一下,雞蛋掉了。邁爾斯·富勒和他父親得了第一名,校長哈格德夫人頒發給他們藍綬帶。
“沒關系。”詹姆斯說。聽到這話,內斯感覺好了一點,但是,他的父親又補充道:“要是他們比賽讀一整天書……”一個月來,他總是重復類似的話,聽著像開玩笑,其實卻不是。每當發覺自己脫口而出的時候,詹姆斯都會下意識地咬住舌尖,但是已經太遲了。他不理解為什么他會對內斯說這些話,這樣只會揭示更多的痛苦事實:內斯越來越讓他想起自己,想起他試圖忘記的童年往事。他知道兒子成了他當年的縮影,讓他感到難過和羞愧,想到這里,他的目光飄到了一邊。內斯看著地上摔碎的雞蛋,蛋黃在草葉上流淌,蛋清滲進土壤,莉迪亞對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用穿著帆布鞋的腳把蛋殼碾碎。詹姆斯轉過身去,內斯朝著他腳邊啐了一口。
接下來是“三條腿賽跑”。一位老師用一條手絹把莉迪亞和內斯的腳踝綁在一起,他們蹣跚著來到起跑線上。那些參加比賽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相互綁在一起。還沒開始跑,莉迪亞就被內斯的鞋幫絆了一下,身體搖晃起來,內斯伸出一只胳膊保持平衡。他想跟上莉迪亞的步伐,但莉迪亞朝前邁腿的時候,內斯無意中向后一拉。手絹捆得很緊,把兩人的腳踝勒得難受,像一條套住了兩頭并不匹配的牲口的軛,連他們各自朝著相反方向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柔軟濕滑的草地上時,都沒有松開。
賞析
上世紀早期,為了躲避戰亂,尋求工作機會,或僅僅是因為受騙,大量華人勞工涌入美國。他們修建鐵路、水壩、挖坑,他們被稱為苦力。他們踏上漫漫遷徙路時,以為自己將抵達的是天選之地,卻不知他們的后代要花上許多年的時間來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詹姆斯·李便是其中之一,本書的作者伍綺詩可能也曾飽受困擾。沒錯,伍綺詩是一名用英文寫作的美籍華人。2014年,她的《無聲告白》甫一出版,便以細膩與大膽贏得了眾多書評人和讀者的心。它既復雜,又簡單。往簡單了說,它是一個關于家庭之愛的故事,但它又有許多層次和分叉,角色與角色之間的羈絆不能簡單地用一個“愛”字來概括。作者特意在文章中穿插了歷史大事件,幫助讀者更好地建立時間線,理解當時李家人所處的環境和面臨的社會壓力。他們的故事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故事,他們的深愛和悲劇反映了那個年代的少數族裔問題、女性問題,甚至還觸及了單親家庭、小鎮的鄰里關系等。
女性移民后代的身份可能帶給了伍綺詩一定的優勢,她對兩者的困境和訴求都有更深入的體會。某些細節讀起來太敏感,太細膩,代入感太強,讓人不由得感嘆,一定是有過親身經歷的人才能進行如此生動的描寫。作者還很擅長視角切換,往往在描述一件意義重大之事時,能做到自如切換其中角色的視角,讓讀者能清晰還原誤解的產生:他們愛得太用力,又說得太少。一般情況下,過于頻繁的切換視角會打斷連貫的敘事,給讀者帶來理解上的負擔,抑或簡單地說,讓人覺得出戲。畢竟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無法切換視角,我們只知道自己眼見耳聞的真實。但伍綺詩對于視角切換的使用恰到好處。仿佛電影畫面中的切換鏡頭和特寫,伍綺詩通過切換視角強調了某些事件的發生,同時提供了流暢的章節轉接。
唯一讓人略有保留之處是作者筆觸過于細膩,隨著故事的進行,讀者對世界的感知仿佛也變得敏感,還很容易被卷入李家人的情緒旋渦之中,情緒負擔難免有些過于沉重。
文/ Vi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