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故鄉的風

徐瑾

有一陣風，他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故鄉在哪里。他躲進一個角落里，偷偷地哭起來。

“呼呼呼——呼呼呼——”他哭得很小聲，很小聲。人與動物來去匆匆，沒有誰注意到有一陣風正在難過地哭泣。

有一個老奶奶，她住在一座比自己的年紀還大的院子里。她從頭發烏黑到滿頭白發，從腳步輕快到步履維艱，從沒離開過自己的小鎮。

“唉——唉——”她總是看著飛向遠方的鳥兒嘆一會兒氣，又微笑著搖搖頭。

這天，老奶奶正在陽光下打盹兒，突然聽見一陣縹緲、輕緩的哭聲。

她疑心自己的耳鳴又加重了，可那哭聲越來越清晰，一聲一聲地砸在她的心上，讓她坐立不安。

老奶奶循著聲音找了好久，終于，她在院子外面一個破舊的八邊形紫砂花盆里發現了一團蜷縮著的風。

“你是誰，你為什么哭呢？”老奶奶小心翼翼地問。

風沒料到自己會被人發現，他先是呆呆地張大嘴愣了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想跑，差點兒把老奶奶吹倒。好在，風急忙回頭扶穩了老奶奶，然后，又委委屈屈地縮回花盆里。

“我、我是一陣風，我途經很多地方，卻忘了自己的故鄉在哪里。”

“這可太讓人難過了，我必須得幫幫風啊。”老奶奶想著，然后干脆坐在風的旁邊，思考了起來。

“你是從山里來的山風嗎？”老奶奶的兩條眉毛輕輕皺起，像兩座高聳的山峰。

風搖搖頭，花盆哐啷哐啷地左右搖晃起來。

“你是從湖面上來的湖風嗎？”老奶奶的眼睛像湖泊一般，閃著銀色的光芒。

花盆又哐啷哐啷地左右搖晃起來。

“唉，我該怎么幫助一陣忘記故鄉的風呢？”老奶奶琢磨著。

老奶奶用手指頭輕輕地敲了敲花盆。風慢慢平靜下來，他服帖地窩在花盆里，變成了一團八邊形的風。

一個主意在老奶奶的心底發芽。她抱起裝著風的花盆，顫巍巍地走回自己家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雪松，雪松下有一把老竹椅，椅子上放著一個蓋著藍色印花布的竹籃。老奶奶掀開花布，里面有一卷厚厚的紅紙和一把小小的銀色剪刀。

老奶奶揮動著剪刀，一縷銀光在陽光下翻飛，就像互相追逐、跳躍的星星;碎碎的紅色紙片落在地上，開出了很多小小的紅花。等老奶奶放下剪刀，把紅紙展開時，紙上鏤空的位置有了一座山的輪廓。

“穿過去試試。”老奶奶笑瞇瞇地對風說。

風覺得很奇怪，可還是順從地從紙上鏤空的位置穿了過去。

忽地一下，風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座山。春天，漫山都是桃花。每當自己從那里飛過時，粉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就像一片粉色的……

粉色的什么？風覺得自己快想起來了，可一轉念就忘了。

“唉。”風和老奶奶一起小聲地嘆了一口氣，又一起笑了笑。

老奶奶揮了揮手上的剪刀，剪出一片森林。

這次，風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一片楓樹林。秋天，千萬片紅色的楓葉掛在枝頭。每當自己從那里飛過時，楓葉總是在枝頭飛舞，就像一片紅色的……

紅色的什么？風覺得自己快想起來了，可還差一丁點兒。

緊接著，老奶奶又剪出一片田野。

風想起自己最喜歡的一片麥田。初夏，別的田里都是大片大片的綠色，那里卻是一片整齊的金色。每當自己從那里飛過時，金色的麥穗此起彼伏，就像一片金色的……

金色的什么？那個字很狡猾，它在風的腦子里躲躲閃閃，總是在快被風抓住的時候消失不見。

天已經暗了，紅色的碎紙在地上連成了一片，風卻還是沒有想起自己的故鄉究竟在哪里。

“謝謝您！”風努力地裝作很輕松的樣子，“我該走了，以后，我再來看您。”

老奶奶點點頭，她伸手摸了摸風的腦袋。

風沮喪地飛起來，不小心撞翻了老奶奶的竹籃。嘩啦啦，一大沓剪紙四處飄散，風急忙追上去，無意中穿過了一張被剪了一半的剪紙。

“我好想去那個地方啊——”風聽見剪紙上的小女孩在說話，她眉眼彎彎，聲音輕柔。

風把剪紙送回籃子里，好奇地問：“這是您的孫女嗎？另一邊，您想要剪什么呀？”

“其實，這是我。”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剪幾朵浪花，但，我從沒親眼看到過……”

風轉了一個圈，說：“這還不簡單，我帶您去。”

“不、不。”老奶奶看著小小的風，使勁兒搖頭，“這太麻煩了。”

風猛地吸了一口氣，身體旋轉著散開，籠在院子上空。

“您幫了我這么多，我也想幫幫您啊。”

風的眼睛閃閃發光，老奶奶的眼睛也在閃閃發光。風輕輕地卷起老奶奶，飛到了空中。

他們飛啊飛啊，在星星們的注視下，飛過無數村莊;在霓虹燈的注視下，飛過無數城市。終于，在第二天清晨，他們飛向了一大片沒有盡頭的藍。

老奶奶迷迷糊糊地站在沙灘上，以為自己還在夢里：“我的心跳得撲通撲通的。我眼前的就是浪花嗎？”

“我的心也跳得撲通撲通的。您眼前的，就是海邊的浪花呀！”風激動地說。這一大片的藍，他是那么的熟悉啊。這一次，他終于抓住了腦子里的那個躲躲閃閃的字——海。原來他是海風呀！

海風快樂地在海面上飛翔，他對著老奶奶大聲喊道：“我是海風，我找到我的故鄉啦！”

海風的身體像五線譜上的音符一樣在海面上跳躍著。飛濺的浪花、遨游的魚兒、展翅的海鷗，也變成音符加入了進來，他們一起唱響了《海風之歌》：

“我飛過高山、森林和田野，

總是自由自在。

我長得像甜甜圈、云朵或小孩，

隨你異想天開。

可有一點兒我不太明白，

為什么

桃花像粉色的海，

楓葉像紅色的海，

麥田像金色的海。

為什么

世界上

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