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 客
臨近晚上的時候,天空距離峻峭起伏的山峰是那樣接近,草木閃動著明朗翠綠的光影。牦牛散落在草坪上啃草,悠閑走動,徐徐微風吹拂著它們身上的毛發,它們的眼眸也透著溫和。
嘎絨領著雍貝和牧場上的幾個孩童在一處深草叢中翻著跟斗,草梢上不時抖動著他們的嬉笑聲。草坪的盡頭有三點影子晃動著朝牧場這方走來,越來越近了,原來是個擔著籮筐的外鄉人。他個頭高大,黑白相間的頭發如草樣濃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穿一雙軍綠膠鞋,看見我們便點頭打招呼,露出一口瓷白牙齒笑,眼尾展露出了梯田樣縱橫干澀的褶子來。孩子們跑去圍住他,他放下擔子,揭開籮筐上的油紙,亮出花花綠綠的棉布、瓷盆、碗盞等。
我和珀薩也圍上去看,接著珀薩轉身朝牧場呼喚,玉珠——曲塔——挑挑匠來了!她們出門朝我們這方打探,接著奔跑而來。
玉珠順手摘了一朵開在腳邊的俄吉秀別在耳際,才蹲身去撿起籮筐里的物件展開來看。一條做工粗糙的腈綸床單,荷葉邊上飄著幾截線頭,玉珠便湊近用牙齒咬斷,又去撫摸上面的花紋,仿佛是在愛惜自家的東西。挑挑匠坐在籮筐邊上歇息,用衣袖擦拭額上的汗漬,滿臉喜悅地看著玉珠的舉動。
玉珠問挑挑匠,床單的價格。挑挑匠對玉珠亮出三根指頭。
玉珠說,三十元太貴了,便迅速折疊好床單放回籮筐里。挑挑匠便指向邊上吃草的牦牛,又拈起一撮自己的頭發,接著亮出五根指頭。玉珠也會意了,她說是五斤牛毛換一條床單。挑挑匠點頭稱是。邊上的珀薩一把拍響了玉珠的手臂,然后雙手捧住臉大笑起來。
玉珠疑惑地看著珀薩,問她笑什么?
珀薩說,你和挑挑匠怕是一伙的吧,翻譯得這么準確。我和曲塔也跟著笑起來。挑挑匠聽不懂藏語卻也跟著我們愉快地笑,那面色如沐春風。玉珠對著挑挑匠伸出五根手指并攏一起往下頓了頓,請他在原處歇息等待。接著她們嬉笑著一哄而散了。
我也坐在籮筐邊上,與挑挑匠一起安靜等待。銀卓的孫子遠遠地奔跑過來,走到挑挑匠跟前蹲身,用手掌托腮仰看挑挑匠,見他額上冒著汗珠,就起身用衣袖幫他擦拭,挑挑匠感激地對著小孩笑,并從衣兜里拿出一顆奶糖遞給他,小孩剝開糖紙放進嘴巴里香甜地嚼起來,接著他跑到挑挑匠身后,用手圍住他的脖子收縮起雙腳歡喜地吊著,晃蕩著。挑挑匠的眼睛里滿含溫柔的霞光,任由他自在。
珀薩、玉珠和曲塔每人背著兩個蛇皮口袋的牛毛,奮力地朝著挑挑匠趕來,她們身后跟來了她們的男人,還有手提茶壺和糌粑口袋的銀卓。挑挑匠松開小孩的手,迅速起身,從籮筐底取出秤來等待。她們把口袋卸在挑挑匠面前,挑挑匠從袋口扯出幾根牛毛在手中搓揉,感受那粗糲的質感。接著他先提起玉珠的牛毛來稱,稱完,伸出手掌朝玉珠比出了一根拇指和一根小指。玉珠便開始在籮筐里選她所需,床單,被套,還有兩件薄薄的花襯衫。她把手放在襯衫背后游走,五根細長的手指映顯得清清楚楚。玉珠的臉就紅了,她慌忙把襯衫折疊起來,讓挑挑匠一一過目后,兜進了自己的圍裙里。
銀卓為挑挑匠倒了一碗奶茶,又在上面放了一撮糌粑,挑挑匠盤腿與銀卓對坐,折斷一截草梗來攪拌,接著呼嚕嚕一聲大口吞咽而下。銀卓又給他倒滿一碗茶,他從內衣包里取出一個油紙口袋,打開,取出一撮煙絲送給銀卓。銀卓接過來深嗅,眼睛一亮,然后對著他豎起了拇指。他擺擺手,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朵幾稀奇地問銀卓,是什么品種的煙絲?
銀卓說,一般的蘭花煙葉,這人不曉得走了多少路,出了多少汗水,煙絲全是汗味。銀卓把煙絲放入煙斗里,摁緊后揣入了衣兜里。
珀薩選了幾個鴛鴦枕巾、幾個印著大紅喜字的瓷盆,接著打開一件綠襯衫,在胸前比畫,又拿起來對著光線看,她透過襯衫看到了近處幾頭牦牛甩著尾巴閑適而無所牽掛地走動、吃草。玉珠慌忙把臉背向了身后的牧場,她的臉頰被霞光照得緋紅,珀薩迅速折疊衣服放入籮筐里,只說太大了不合適。曲塔拿著挑挑匠的秤桿自己稱牛毛,然后將斤數刻度拿給挑挑匠看,挑挑匠擺擺手,表示并不重要。待曲塔挑選的時候,幾乎就沒得選了,她包攬了籮筐里剩下的全部東西。銀卓晃悠著茶壺,為挑挑匠倒上了壺底的最后一碗奶茶,挑挑匠就把茶渣子一口喝下了。扯了一把草葉擦拭碗口,然后捧起碗雙手交還給銀卓,并起身豎起一雙拇指對著銀卓、玉珠和我們反復彎曲,叩謝。接著,他把牛毛口袋放在籮筐里,準備離開了。
暮色已經四起,來路早已模糊不清。銀卓合掌安放在頸上作勢,天色已晚,挽留挑挑匠在牧場過夜。
挑挑匠連連擺手,一肩挑起籮筐,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孩子們尾隨一段后,又奔跑回草叢里玩耍。
銀卓感嘆,好些年不見挑挑匠來深山牧場了,稀客啊!玉珠忽然敞開嗓子對著挑挑匠的背影唱起山歌來:
木年勒莫青哦!星宿閃耀在你頭頂,繁衍善良本色木東董。神牛開道,神羊隨行,遠行的人又啟程。木年勒莫青哦!神牛山滿山是牛群,神羊山滿山是羊群。木年人辛勤開墾這片土地,這是神賜給我們共同的家園……
珀薩和曲塔也附和著唱,像一個音色明媚的牧女組合。朵幾和兩個男人從鼻孔里發出了一聲笑,轉身回牧場去了。
銀卓在她們身后說,大聲唱吧,唱給你們的心聽。三個女人唱得更加響亮了。
我抬頭仰看,藍幽幽的夜空閃動著一顆又一顆星子,一彎銀白的月牙升上了山頂。
護 食
臨近午時了,嘎絨還守在牛圈門口,圈里只剩下一頭棕色毛發的小阿戈在等待母親召喚了。
小阿戈眸子晶亮地看著空闊的乳養圈,一排齊整的木樁前散落著一坨坨新鮮的牛糞,這讓小阿戈更覺孤獨了,小蹄子在地板上來回地踱走,像踢踏舞步樣焦灼。只要稍微遠離它就會被套牢在木樁上的毛繩牽制住,為此,它有些惱怒了,它低下頭,退后兩小步,猛然朝木樁沖撞上去,木樁紋絲未動。幾個回合后,它放棄了,靜靜地停立在木樁前。
嘎絨落在牛圈地板上的影子越來越短,越來越粗壯,偶爾晃動一下,小阿戈就會機警地退后一點,不見動靜,它又上前兩步。它就這樣獨自在圈里等了很久,感覺餓了,就去舔那截木樁,嚼木樁上的毛繩。一條光帶從瓦板房頂的縫隙間探照在小阿戈的背脊上,像為它鋪上了一套金色的鞍子,它輕輕地在原地走動著,像一只可愛純美的小麋鹿。
牛圈外的圍欄里不見小阿戈的母親,朵幾放下奶桶走出圍欄呼喚犏母牛,他沒有聽到犏母牛回應(早上擠奶的時間,犏母牛總會悄悄離開圍欄藏匿起來,朵幾便在它頸上掛了鈴鐺,方便聞聲尋找)。放眼望去,傾斜向下的草坡長著幾棵大杜鵑樹,還有通向深谷的山路有幾塊大石包能擋住找牛的視線。于是,朵幾走向了最近距離的幾塊大石包,他邊走邊喚,希望犏母牛聽到喚聲能自覺走出來,就不必繼續前往了。可是,朵幾走過大石包很遠也沒有找見犏母牛的影子。
我便朝草坡下的幾棵大杜鵑樹走去,遠遠就看見樹下有個黑影在晃動,我停下來,學朵幾的聲調呼喚犏母牛的名字,那影子頓時就不動了,并緩慢地退縮到了樹根部,我沒有聽到鈴鐺聲便不能確定,繼而向那幾棵大杜鵑樹快步走去。就在快接近時,我分明看到犏母牛就藏匿在樹下,喊它,它比一塊石頭還要沉穩,并把整個頭都埋到了樹根部,從頭至尾沒讓頸項上的鈴鐺發出聲響來。我身后趕來的朵幾見狀,不禁撲哧一聲笑,這倒驚得犏母牛忽然起身,聳起的肩頸像波浪抖動起來,掛在毛發上的雜草落了下來,頸上的鈴鐺聲蕩漾逶迤至牧場邊際。
朵幾說,他原想撿塊石頭狠狠砸向犏母牛的。但是他沒有那么做,是瞬間對犏母牛產生了敬意。它不過就是想藏匿起來,把分泌了一夜的奶汁都留給小阿戈吃,讓它吃得飽飽的,茁壯成長起來。朵幾撿起一根樹枝輕敲著犏母牛的尾椎,趕它去圍欄里擠奶。朵幾敲得是那樣輕巧,犏母牛的行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朵幾回味,母親每次去放牧回來,都會從懷里取出一包裹得像拳頭那樣緊實的塔黃葉給他,它帶著母親的體溫和氣味,母親的氣味?朵幾閉上眼感受著……是奶母牛的氣味。打開塔黃總是滿眼驚喜,粉紅的野草莓,橙黃的老熊泡兒,有時是一把脫殼的松子。朵幾和姐姐們愉快地吃,滿嘴的香甜,母親卻皺緊眉頭將一雙手浸泡在酸水里,然后抹上酥油在火塘邊上烤。只有朵幾看見,母親的手背上滲著血珠子。她在刺藤樹上摘泡兒,不斷有鳥群飛來搶食,她便要不停地驅趕它們護食,手就被倒鉤刺刮傷了。
想到這里,朵幾的眼角濕潤了。秋天下牧場,朵幾都要先去看望母親,長期放牧,她患了風濕病關節病變,走路不能持續。朵幾感覺她一次比一次憔悴、衰老,朵幾的心就有說不出的疼痛,只想著要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送給母親。過幾天,朵幾就要下河谷賣奶渣,他幾次跟珀薩提及,提前給母親準備三斤,不,是五斤酥油孝敬母親。想到這里,朵幾心有了安慰。
我們把犏母牛趕回圍欄時,珀薩靠著擠奶樁等待,她問朵幾在哪兒找到犏母牛的?
朵幾說,它藏在大杜鵑樹下。
珀薩說,不愧是公黃牛和母牦牛的混血孩子!它越是護食就越是給它擠干凈,一口也不要剩下。
朵幾說,還是留一點吧,犏牛的體質不如牦牛壯實,讓小阿戈多吃點奶,長得也快。等明年就給它留少點,它可以吃玉米面了。
珀薩沒有搭話,提著奶桶嗖一聲離開了圍欄,朵幾對著珀薩的背影輕輕地笑了笑。他取來奶桶,放到犏母牛身下擠奶,唰唰幾聲后,朵幾朝嘎絨秘密地招手,嘎絨意會到了,他進圈解開了套在小阿戈頸上的毛繩。小阿戈奔跑出圈,一腳踩到了門口石板上的鮮牛糞,險些滑倒,犏母牛見狀,搖頭晃尾奮力朝小阿戈趕去,小阿戈看見自己的母親,雀躍奔跑,一頭頂向犏母牛身下那對飽滿的奶子酣暢吮吸,奶汁在它的嘴角漫溢。嘎絨朝朵幾投去了一個甜蜜的微笑。
我從圍欄邊上取過鏟子去清掃乳養圈,看著他們爺倆,我感慨,這樣的正午時光真好!
生動的鳥兒
清早的河谷牧場縹緲著煙一樣的細雨,遠處的暗針葉林翠綠而閃亮。我站在圍欄邊上看到次稱穿著棗紅藏衫,腰纏藏袍,腳踏一雙牛皮靴,肩背一捆鮮綠的盤香枝葉,高昂著頭滿面春風地經過了第一批微綻的羊羔花叢。在圍欄里擠奶的珀薩和朵幾也一起轉頭去看次稱經過的背影,像看到了一片鑲著金邊的流云。
珀薩彎曲食指噙在口中朝牛群打響清脆口哨,牛群涌出圍欄,漫向南面山谷。朵幾提起奶桶回屋,又提出一桶熱水去屋后倒入拖拉機的水箱里,發動拖拉機。我和珀薩將儲備了半個月的藏菖蒲抬到拖拉機的車廂里碼放好,玉珠和曲塔聽到發動拖拉機的聲音后,也背著幾袋藥草前后趕來,請朵幾幫忙捎帶到縣城里去賣。她們倆往返了七八次,朵幾的拖拉機就被堆得高高的。朵幾一腳跨上拖拉機駕駛座,像跨上了一匹駿馬那樣落拓自然,拖拉機吐著濃煙離開了牧場。我們站成一排看著拖拉機消失在草場盡頭,延綿的大山深諳寂靜又承載著溫情。
玉珠湊近珀薩耳邊低聲說著話,曲塔也湊上去聽,接著她們都笑了起來,那刻,鮮花盛開,陽光燦爛,笑聲盈耳。她們用各自的方式表達笑到極致,玉珠啪的一下,用一只手掌拍響了一只微微彎曲抬起來迎合的大腿。曲塔雙手捧住臉笑,肩膀聳起抖動著像雨點落在水面的樣子。珀薩拾起圍裙掩住口笑,細長的眼尾上翹,與她們倆相比她那樣嬌小,像是初長成的姑娘。
珀薩挽住我的手,我們一起朝石屋走。到珀薩家的石屋后方,玉珠也來挽住我的手,她請我去她家做客。
玉珠家的石屋與珀薩家相隔一嗓子的距離,石屋門口豎立著一排經幡,微風拂過,它們呼啦啦作響。走進石屋,陽光從屋頂一塊透明的鋼化玻璃投射進來,四周的墻壁上布滿了印有綠色藤蔓的油布,我環顧時,油布上的藤蔓嚓一聲開出了幾朵又幾朵淡紫色的小花。屋子中間的鐵皮鋼爐上煨著兩口大蒸鍋,邊上還有一方小木桌,上面放著薄薄一冊圖文并茂的經卷,我蹲身在經文前細看,粗拙的圖像描畫著一群身著藏袍大襟、寬腰、長袖的牧人趕著牛羊馬匹從遙遠的客木、邦達、巴塘一路走到九龍落戶,圖下方的經文曼妙起伏,像那群牧人唱響的悠揚牧歌。我正要翻看,玉珠趕忙收拾起經卷放到了門后一張鋪著白牛皮的木質床頭,蓋上了一塊黃綢布。
我說,從沒見過連環畫樣的經文,奇妙得很。
玉珠見我好奇,便說,這是次稱手抄的經卷,樸拙得很,真正的那部收藏在一個叫茨易的村落里,說是每到重要節日才請喇嘛來開卷誦讀。它的神奇更接近一部巴赫的彌撒,能聽到至高者的復活,聽見一個人的愛與受難的一生,聽者無不動容落淚……
玉珠從靠墻的櫥柜里拿出幾個盤盞來撿出蒸鍋里的包子,它們形色各異,有如月牙、銀錠、鑲邊的頭帕等。珀薩啊嘖嘖地贊嘆包子精巧好看。
玉珠說,都是次稱一早起來包的。昨晚尼乃村的邛培打電話,說是這幾天手抽搐不止,吃藥了也不見好。請次稱幫忙占卜是不是有惹處。次稱翻閱卦書,顯示是冒犯了水神(萬物有靈是立汝藏族的信仰之根,他們認為,每一座山都有相應的山神在護佑蒼生,每一個湖泊都蘊藏著神界的傳說,每一塊石頭都能召喚丟失的魂魄,每一棵樹都是“特讓”最終的歸處。人們小心供奉,生怕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降下災難。為此,喇嘛和祭師總有念不完的經、做不完的法事)。邛培方才說起,幾天前,在屋后開辟了一方菜園子,準備撒些芫根種子,就從園子后方的山溝里引了一股泉水來浸泡菜地,當晚回來手就開始抽搐,連茶碗都端不穩了。一早,次稱就去給他家做法事了。再說,次稱原本就孤獨靦腆,請阿姐來家中做客,他會躲到牛群里去的。屋中響起一陣笑聲……
我們圍住木桌喝茶。我揀起一個包子,細看那摁捏在封口處的花紋像酥油花樣塑花點蕊,襯托暈染過。
玉珠說,這些點綴的顏色是次稱用干花瓣碾磨成的,阿姐放心吃。
我說,它們太好看了,都不知道從何下口。
珀薩揀起一塊“銀錠”咬下一半,吃起來,不住地稱贊好吃,吃到了蘑菇餡兒。
玉珠說,次稱也是逢年過節才做一次這樣的包子,阿姐是我們的稀客了。
我咬下一口包邊的花瓣,仿佛真的吃下了鮮花一樣珍貴,與珀薩、玉珠和曲塔在一起本就是一場姹紫嫣紅的花事。
我們緩慢地喝茶,敘話,屋頂的光束集合在珀薩和曲塔頭頂,又照亮了玉珠秀麗的面容。
珀薩拽拽玉珠的衣角說,團牛還早,你給阿姐說說你和次稱的故事吧。
玉珠趕忙去捂住珀薩的嘴,說自己是有罪孽的人,再不可傳說。
珀薩松開她的手說,阿姐這趟來牧場就是記錄我們牧人生活故事的,你只當做了一場夢,請阿姐為你解夢吧。
玉珠看著我的眼睛,安靜了下來。她撿起圍裙里的幾點面屑,用拇指和食指搓揉成團,并開始敘說——聽說,次稱一生下來就出家了,他的母親跟著一個途經呷爾壩的馬幫出走了,他從來也沒見過她,他以為孤獨就是自己本身的命運。他常跟師父到牧場念經,念完,我就去牽起他的手一起奔向屋后的老樹下玩耍,他撿起一片片枯葉壘疊起來放在一塊石片上,翻動葉片搖晃著頭誦經,仿佛念誦進入了最高境界。我像個成熟的女人侍奉他茶水,伴在他旁邊,他不時扭頭看我,臉上就會升起甘甜的笑容。長大以后,他被送去偏遠的本教寺廟學佛,與我道別,送我一條紅哈達要我等他回來。
玉珠折疊了搓揉成細長條的面屑,又在折疊處開始搓揉,手微微顫抖。待他學佛歸來,我已經嫁為人妻。
玉珠停頓了一下,手中揉捏的面屑已經有了三條細長的尾羽。玉珠的聲音開始低沉,我成婚那年,丈夫從家中分得了一匹母馬,產下了一匹馬崽,四蹄雪白。馬兒長大以后,他便牽著這匹馬去雪山上挖藥材,幾天,十幾天,幾十天,那匹雪蹄馱回了他的尸首。次稱和他的師父來牧場為他超度,次稱的師父說,古來就有說法,雪蹄降生是受命來馱死人的……
玉珠的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圍裙里。她拾起裙邊抹了淚繼續說,次稱見我和孩子孤苦無依,時常來牧場幫忙,后來索性脫了袈裟還俗了。牧場周邊的牧人說我是活鬼,奪了一個人的命,又纏住了一個喇嘛的心。我剪了自己的一頭長發,找到留有我足印的路途挖了一撮泥土,連同頭發一并包在泥土里,埋在三岔路口,我愿千人踩萬人踏(此法為舊時遺風,有鎮壓之意),永世不得超生。
玉珠說完,手中的面屑已經被搓揉成一只生動的鳥兒,她將它停立在面前的桌上,它做出了躍躍欲飛的姿勢。珀薩和曲塔在為玉珠的故事和眼前這只從故事中降世的鳥兒哀傷,窸窸窣窣地拭淚。
我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玉珠要放下背負的沉重,從此只管像一只鳥兒那樣自由地歌唱、飛翔便是了。
玉珠驚異地望著我說,她時常在夢境里展開一對深藏已久的翅膀,朝著無際的天邊飛翔,有時會穿過一朵又一朵白云,有時會穿過滂沱大雨,翅膀越來越沉,越來越重,自己就開始往下墜落,不安的睡眠和慌亂的呼吸會一次次驚醒身邊的次稱,他就在深夜里起床為玉珠念誦《清凈孽障咒》,玉珠聽著次稱的念誦,心就會變得安穩,她又會逐漸入夢,天空呈現一片蔚藍,輕盈的翅膀在蔚藍里滑動著優美的弧線。
珀薩手掌托腮望著玉珠說,看看,人家這夢簡直跟電視片一樣。
玉珠用手掌推開珀薩的額頭,喊了一聲菩薩的名號,然后說,請您今晚務必讓珀薩也做一個電視片樣的夢吧。
曲塔連忙說,我也要,我也要,快快幫我祈誦吧。于是,玉珠很正式地合掌于額上開始默誦,仿佛真的在與神靈通白。我凝聽到布滿墻壁的油布上,又開出了三五朵淡紫色的小花。還有那本經卷里,一個穿棗紅藏衫、腰纏藏袍、腳踏牛皮靴的藏族牧人,高昂著頭滿面春風走進了理想的游牧世界。
屋外,響起了歸來的牛蹄聲。
南澤仁 藏族,四川九龍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創作班學員。有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發表于《散文》《南方文學》《民族文學》《文藝報》《人民日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遙遠的麥子》《戴花的鹿》,紀實文學《遠山牧場》。曾獲孫犁散文獎、第四屆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