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2012年12月,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遠赴瑞典,參加諾獎頒獎典禮及“諾貝爾周”活動。本刊特約這一系列活動的親歷者陳文芬(馬悅然夫人)撰文,記錄莫言的諾獎之旅。
從前,從前……并不很久以前,有一個中國農民的兒子叫莫言,他得到一個北歐小小國家的文學獎。十二月瑞典天候黑暗,家家備妥四根蠟燭,十二月每逢周日是耶穌降臨節,要點起一根蠟燭,每天用餐皆燃相同蠟燭,直到圣誕節四根蠟燭一起點燃。窗上掛起一顆星燈,暖色,守候一年當中最黑暗的時節。可是當莫言來到瑞典時,忽然暴雪一來,大放光明。
前天開始飄雪,夜里大雪紛飛來得很突然。周三早晨已經傳出市區的交通極紊亂。日本翻譯家吉田富夫和他的夫人多滿子(京都知名的歌舞伎戲劇評論家),來瑞的飛機原定下午六點多鐘到達。我們早訂了禮車去接。
莫言邀請多位翻譯家來參加諾獎典禮,這些翻譯家不只是翻譯莫言,葛浩文、吉田富夫也翻譯李銳的小說,杜特萊是法籍諾獎得主高行健多數作品的法文譯者。莫言可以邀請十四名貴賓(連同他跟妻子共十六名)出席諾獎宴會。其中瑞典學院邀請三名翻譯家——葛浩文、吉田富夫以及法文譯者尚蘭登。在這當中,葛浩文、吉田以及杜特萊先生跟我們為舊識。可以說在歐美從事現代文學翻譯研究的漢學家們,很容易在學術討論會見面,但在諾獎頒獎典禮見面,意義不同。莫言得獎對我們來說很高興,可以跟一些漢學家老朋友見面。葛浩文學習中文跟臺灣非常有淵源,他的閩南語講得非常好,我在臺灣當記者時,他告訴我最欣賞的中文小說家是黃春明,可惜黃春明早就停筆了。
吉田先生已近八十,旅途最遙遠。廣播傳出機場可能關閉的消息。過了七點,吉田富夫的手機接通。他們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滯留一夜。
細雪朦朧撲飛,把我家廚房的窗景填滿,真好看。我從2006年冬天到瑞典,地球暖化,連續三年無雪。北歐人喜歡雪,十二月的雪就像禮物,因為此刻天候太黑,若無白雪反光,則生活更加黑暗無趣。
幾天前,湊巧2009年諾獎得主荷塔·穆勒女士到瑞京來訪,她的相片立在老城諾獎博物館大門口,我路過這兒,仰望荷塔那張非常淡漠的臉孔。幾年前她得獎時,還曾感覺到一股清新的驚喜,她的筆觸感性,飽含詩意,偏向于一種紀實小說的寫法。老城廣場扎起一棵圣誕樹,周圍是小紅亭子賣圣誕節禮品的小販,路上走來的行人都給冷空氣捏紅了臉。左翼的大報紙《DN每日新聞》(以下簡稱DN)刊登她批評莫言獲獎的專訪,說是“一場災難”,引起歐美媒體傳播。瑞典學院常務秘書稍后回答,荷塔·穆勒的意見是她的看法,也應該看看另一位亞洲諾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對莫言的看法,大江非常推崇莫言作品,是純粹文學的看法。
DN的報導是一家之言,報導引起英文世界許多報紙跟進,DN非常埋怨瑞典其他報紙不跟進。必須解釋這一家“自由派”報紙跟保守派《瑞典日報》的區別。在1968年歐洲興起的國際文革學潮,那個時代瑞典知識界很“紅”,DN最“紅”。197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作家哈瑞·馬丁松遭受DN攻擊,認為一個諾獎作家一定要承擔起關心社會政治的責任。馬丁松年輕時害有憂郁癥,得獎不久即無法忍受批評,住進醫院,后來自殺身亡。
在那個時代,遭受指責不關心政治的作家名家,詩人特朗斯特羅姆也在內,特翁一直到2011年才得獎。從歷史上看,瑞典人隔了三十七年終于再得到諾獎,特翁本人中風二十一年以后獲獎,他還健在本身就是個奇跡。特翁得獎時,他在全世界有六十種語文譯本,瑞典人心服口服,滿心歡喜,這與馬丁松不同。馬丁松的文學價值很高,但他的作品非常不容易翻譯成外語,選擇一個在外國不容易有文學讀者的瑞典作家,也是當時的本國輿情所不能接受的。在諾獎百年歷史上,不是只有外國人對諾獎不滿意,整體來說,二次大戰以前的諾獎得主選得比較差,大戰以后較具世界宏觀。當年俄國文豪托爾斯泰沒有得獎,瑞典有一百一十名本國作家簽名抗議瑞典學院,算是諾獎史上一次堂皇的紀錄。
許多中國記者已提前趕到斯德哥爾摩展開訪問。諾獎提名小組主席(瑞典學院院士)佩爾·魏斯特拜耶接受《重慶日報》楊帆訪問透露,大江健三郎連續五年提名推薦莫言,引起諾委會的重視。
每年諾委會小組收到的提名大約二百名。只要是大學文學系的教授、作協文學團體的主席,以及諾獎得主都具備提名資格,最后就是瑞典學院十八名院士各個都有提名權。提名沒有國籍、語文、宗教信仰、黨派限制,只要是一份英文傳記跟作家的創作書單就足夠。但是作家不能自己提名,必須是作協主席(個人)提名,不能由整個團體來聯署提名,因為提名資格很寬、條件限制很低,所以世界上你能想像的有名作家都上過提名名單。理論上是這樣的,卻有一個國家例外:中國因為長久以來不了解提名程序,或者是不愿意提名(前任諾獎提名小組主席埃斯普馬克答中國記者提問,為何住在中國境內的作家那么晚才得獎時,說了“長久以來都沒有提名過來是很大的阻礙因素”)。
大江健三郎早在1994年得到諾獎致詞時提到莫言跟另一位海外華人作家,終于莫言也要跟大江站在相同的諾獎大廳領獎。
《重慶日報》也訪問了悅然,悅然還記得重慶話,1948年9月悅然到中國去,首先在重慶呆了一個多月,訪問許多民眾錄音。記者訪問全程說重慶話,似乎很開心。走出學院到廣場小攤買杯暖紅酒喝,十二月的姜餅隨手拿來吃。
我喜歡老城迎接圣誕的小販廣場氣氛。這樣的寒冬跟小市集,跟瑞典學院的諾獎氣氛,讓人心情放松了。
暴風雪以后,安安靜靜的早晨,莫言帶著妻子、女兒、表弟來到寒冷的首都,來到國王王宮的對岸,波羅的海港灣的“大飯店”(Grand Hotel)。從七樓房間的小圓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國王的王宮,四四方方,一個矩形王宮,騰在海面上。十二月的斯德哥爾摩原來是很黑暗的。海的背面此刻是金黃色的光線,這是瑞雪之光。

我們跟禮車司機喝咖啡看報,等候一個半小時。十一點半吉田夫婦終于出關,風塵仆仆,神情微微恍惚。他們一早五點即從過境旅館到機場,一路辛苦。
馬悅然最欣賞京都學派漢學家的嚴謹治學。著名的漢學家諸橋轍次留下一部《大漢和辭典》,第一稿曾于戰火中銷毀,諸橋埋頭重寫,讓西方漢學家受用無窮。莫言的得獎,來自于大江健三郎的提名推薦,使大江了解莫言文學價值的日本漢學家貢獻顯著。特別是在莫言1985年小說《紅高粱》以前的短篇作品已見其天才手筆,那些早期的短篇小說,日本文學界明顯的比歐洲、美國漢學家翻譯得多!
受諾獎提名小組委托,馬悅然考察了莫言長篇以外中短篇小說的美學價值,來補充歐洲語言已大量翻譯的長篇小說(法文的譯本特別齊全)。馬悅然選擇翻譯《透明的紅蘿卜》、《翱翔》、《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以及大量的散文與演講稿。他曾想翻譯《大風》(已有英文版)、《長安大道的騎驢美人》(已有法譯本無須再譯)。
莫言得獎揭曉以后,法國一家大報紙的標題寫著:《不好意思,我們只翻譯了二十個譯本!》。法國真乃文化大國,相對瑞典語版只有莫言三個長篇小說譯本。瑞典擁有高本漢先生開創的偉大嚴謹的漢學家傳統,但是在出版跟文學閱讀方面,瑞典在歐洲屬于了解現代中文文學的后進國家。
在瑞典翻譯中文文學的只有馬悅然、陳安娜兩個人。陳安娜是圖書館員、文學博士。如同馬悅然說,翻譯有三種人,第一種人非常幸運,全職的翻譯家,靠此生活,又翻得非常好;第二種是“業余的”,比如他是大學教授,翻譯中文文學是愛好跟樂趣,這一類的譯者不是為了賺錢,往往也翻譯得最好;第三種人是詩人,有時候很不幸的他們會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華,去“改正”別的詩人的語言,使其“正常化”。這三種翻譯皆在世界上常見。陳安娜翻譯的作品有二十多部,她翻譯莫言三本長篇《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以及《生死疲勞》,憑其熱情興趣支持“鶴”出版社,分文不取,《生死疲勞》獲得一筆學術獎學金得以支持下去,翻譯時間長達六年。而“鶴”出版社是瑞典唯一一家出版亞非洲文學的出版社,亞非語言文學語種占瑞典每年出版總量不到百分之一,這是歐洲出版的普遍情況。
我們送吉田先生到達“大飯店”,整頓好以后,在一樓的諾獎賓客中心領取行程表票券。一轉身,從大門旋轉門進來的就是莫言夫婦,感覺他們長得很相像,真有所謂的“夫妻相”,莫言穿得漂亮,人也很精神。他們剛從瑞典學院結束記者會,步行返回旅館(學院就在王宮旁)。隨后見到莫言的隨行翻譯秘書秦碧達女士,她是馬悅然的老學生,當過韓國公使,翻譯過大量的中國電影。
可惜秦碧達沒有擔任莫言記者會的翻譯,她是諾獎基金會考選的隨行人員。而瑞典學院為了國際媒體來訪,聘用一名聯合國機構華裔翻譯,當日遠從日內瓦趕來,也在機場折騰了一番。閱讀以后的報導,中國記者不滿意翻譯的表現,一是對那些無關文學爭執的細節不大清楚,許多發問確實非關文學;二是因為不是瑞典人,亦不知“馬悅然”的瑞典語名字,確實是一個缺憾。
此前,大陸媒體刊登一則莫言聘請數種語言的翻譯家到瑞典的消息(實情是翻譯莫言著作的翻譯家獲邀出席諾獎晚宴,是客人,并非來為莫言工作),所以媒體認為,那場記者會是莫言自己聘請的翻譯,顯然是誤會,錯怪了莫言。
學院常務秘書彼得·英格倫的妻子提前進了產房,英格倫沒有趕來主持記者會。也因為女兒的出生,英格倫必須留在烏普撒拉,連諾獎宴會也都未及參加,很可能創下瑞典學院常務秘書沒有見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首例!真可惜了。英格倫非常欣賞莫言的作品。

許多外國媒體并不知道瑞典學院十八名院士之間有一項君子協定,即諾獎揭曉以后,若有爭議,僅能由常務秘書代表發言。其他院士固然可以個別接受外國媒體專訪,但在瑞典媒體則由常務秘書一人代表發言,避免因為意見不同,院士之間產生嫌隙。因為這些特別的規矩,有些外國媒體評述瑞典學院有如“羅馬教廷”,門庭很深。
由于常務秘書不在,往后的這幾天所有莫言的活動,瑞典學院并沒有人發言。
晚上看電視播出莫言在瑞典學院的畫面。他穿了西裝,結藍綢領帶,坐在一張學院的藍絲絨椅子上。這張椅子是著名的古典形式,有一個特殊的名字——“農夫洛可可”。
創于公元1786年時期的瑞典學院,樓房前身是交易所,建立學院的古斯塔夫三世國王,同時間設立三個學院:皇家歷史人文考古學院、皇家科學院(諾獎科學獎的評委會),以及瑞典學院。唯獨瑞典學院不稱“皇家”,其宗旨即在明示瑞典人必須超越“王室體制”,超越“皇家”,史家認為古斯塔夫三世是一個“愛國主義者”。模擬法國法蘭西學院的體制,卻在中國翻譯為“瑞典文學院”,翻譯本身就不正確,因為瑞典學院的首要任務是保護瑞典語的純潔與文學的創造。那個時代摹仿法國家具的洛可可形態到了瑞典,修飾了它過分的雕琢,得其形態之大方,線條更為簡潔,稱之“農夫洛可可”,在電視上看到農民之子莫言打了一條跟瑞典學院的絲絨藍非常相稱的領帶,一時之間,就忘了所有文學以外的爭議。我實在很喜歡老家具。這些東西最好留在老房子跟博物館里頭,個人別收藏。
諾貝爾因發明火藥而遺留下許多遺產,創辦諾獎百年,使瑞典小國成為有名的國家。但綜觀那筆獎金,也著實不多。如果莫言只能在北京買一個不大的房子,那么美國曾經產生過那么多諾貝爾科學獎得主,實際也有能力策劃一個獎,這許多年來日本、港臺地區都有企業主想仿照此獎,來使企業主增加知名度。
綜觀瑞典歷史,諾獎的資金實力固然好,當年的國王甚至不太情愿把獎金頒發給外國人,諾貝爾家族、基金會跟王室確實有一些協調的故事。然而,18世紀的古斯塔夫三世國王才是使諾獎跟瑞典小國在世界發揚光大的最重要因素,他是一個戲劇家、文學家、導演,他建立三個學院,并且以特殊的建制,使三個學院都有獨立的資產,培養人才庫(學院的院士都是終身制度),學院院士應諾貝爾遺囑承擔了評諾獎的責任,這才是諾獎成功的要素。以瑞典學院來說,其獨立運作基金達二百億克朗,由十八位院士共同管理,該院財務跟諾獎基金會無關,只有評發諾獎獎金為基金會所發。這十八位院士只有常務秘書有薪水,相當于一個省長的薪水,其他院士開會一次只有一百五十克朗,要繳稅,沒有辦公室,看戲免費,學院出錢。
仿造諾獎的獎金容易,仿造評選院士的百年人才庫困難多了。其他包括國王是否參加、王室的配合種種,這都是花絮,王室的配合純粹是對于王室體制延續有利。古斯塔夫三世極崇拜法國的文化,又非常懼怕法國的啟蒙思想所帶來的革命,在有生之年,他一直不斷地灌輸給人民一種思想,遙遠的中國有一位仁慈而有哲學思想的君王乾隆皇帝,擁有疆域廣大的以農業為主的美好國家,所以我們千萬不要革命,要維持王室,使瑞典語言的文化保持得像中國那么美好,那么我們的瑞典學院就必須凌駕王家之上。瑞典學院每一年最重要的收入約一千二百萬克朗,來自一份歐洲最古老的報紙——《內政郵報》,當政府通過一項法案,就要刊登在此說明,并且付一筆刊登費用。另外,當年國王還送給學院北方一條河流的漁獲權利金。后來出讓以后,瑞典學院改為投資房產,調度靈活。

時隔二百多年以后,有一個中國農民的兒子,作家莫言坐在那張“農夫洛可可”的椅子上,非常能滿足我對歷史解讀的樂趣。就像我去布拉格旅游,總統府門前衛兵的制服是哈維爾當總統任內自己設計的。哈維爾說過,掌握權力讓他感覺自己可疑。
但是一個有權力的總統設計好看像樣的衣服,這種事情使人快樂。
這一天最重要的大事,是《晚報》刊登一則夏谷的評論,抨擊《DN每日新聞》的文化版主管威曼,連續幾天以他自己的偏見為主導,刊登荷塔·穆勒女士,以及一位剛得到德國書商和平獎的海外華人作家的抨擊。這篇評論題為《對莫言的圍攻不值一哂》,非常有意義,馬悅然后來接受一家中國網站的訪問說,夏谷是瑞典廣播電臺資深的書評家、影評人,漢學博士論文寫的是《文心雕龍》,他的老學生。夏谷這一篇評論把所有批評莫言的無理意見都壓倒了,他好高興。
馬悅然桃李天下,可不是他所有的學生都支持莫言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教授、孔子學院院長羅多弼認為莫言不是中國最好的作家(顯然誤以為“諾獎是選擇某一國最好的作家”,這種看法不只是外國人,連瑞典人也誤會),羅教授研究專長在思想史,他是一個道德感非常強的學者,你可以用“公知”型的學者來想像他,他批評莫言的理由,出于真誠,我知道他可能沒有讀過多少莫言的作品。當莫言得獎時,各國漢學家都在他們的媒體界隆重登場了,據有一席發言權。然而,漢學領域每個人的分別很大,真正搞現代文學研究的沒有多少人。究竟有多少漢學家真懂了莫言寫什么?有人一開始就迷失在那些巨大的長篇中,還說讀莫言能把人給煩死(一位德國三流漢學家的名言),而他們又不肯讀莫言的短篇(有八十篇之多)、中篇,對于莫言的美學能掌握多少?或者沒明白反諷文學需要多一層心眼理解,文學是一座歧路花園。
無論如何,羅多弼教授一方面批評莫言,另一方面積極籌劃12月9日大學中文系的莫言討論會,他向來能夠兩方面平衡,面面俱到。2002年莫言到瑞典來訪問,羅教授請他到校演講,也算獨具慧眼。莫言不能拒絕他的熱情。
回到夏谷的評論,在此之前,夏谷已在電臺節目做過一段非常杰出的評論,針對馬悅然是否應該“回避”不能翻譯莫言的作品來討論。
當學院宣布莫言獲獎,現場一個SVT老記者來問馬悅然是否翻譯莫言,馬悅然回答,翻譯了,但是在宣布以前不能發表,等宣布以后,才能寄給“鶴”出版社。
馬悅然以后確實寄出翻譯稿,寄出的時候聲明,他已得到瑞典學院的稿費,所以他想要的報酬是“零”。就在莫言得獎以后幾天,SVT文化部門的獨立制作人安·維多琳,來向馬悅然索取全部的翻譯稿,SVT要制作一個諾獎得主的專訪節目,在諾獎周播出,維多琳還要到高密進行拍攝。就那幾天的一個晚上,SVT的文化新聞部打電話給馬悅然說,我們過一個小時播出,有個新聞專題,是批評你的,沒有訪問你,如果你有意見,恭候你指教。
SVT有一名主管安東認為,學院的院士沒有資格翻譯未來的諾獎得主作品,更不能出版,一出版就是涉及利益。節目播出扣住宣布莫言得獎時,悅然述說即將交付譯稿的畫面,接著訪問“鶴”出版社老板,他回答說,馬悅然要多少就給多少,畢竟是諾獎得主,可以報價(出版社老板是否看郵件太倉促,沒有發現馬悅然要的是“零”)。
馬悅然當天晚上給維多琳寫信說:“安,明天早晨你到電視臺開會喝咖啡時,最好帶一個手電筒,或者戴一副很大的眼鏡,跟這些‘傻瓜’一起工作,文化媒體的氣氛深幽到叫人看不清楚視線。我們可得小心了,有這些‘傻瓜’存在,那么瑞典文化就是一個塘鴨游水的小池子……”
悅然點名媒體文化主管叫“傻瓜”,有其憤慨不平的理由,當然更加引起文化主管的攻擊。陳安娜在推特以英文詳列七條理由,重點解釋諾獎評審程序,是諾委會小組要求馬悅然翻譯的,作品翻譯以后如果只給十八名院士看,以后爛死在計算機里頭,不讓瑞典讀者閱讀未免可惜。當常務秘書澄清馬悅然要的稿費是零,媒體立刻批評馬悅然搞壞了翻譯市場,害翻譯家得不到應該有的報酬。安娜在這七條里說,翻譯中文的市場就這么惡劣,只有她跟馬悅然兩個人做中文文學翻譯,如果連她過去都沒從出版社的“金庫”挖到一毛錢,那么市場還可能更壞嗎?
夏谷在廣播電臺做了一則評論,回顧諾獎歷史當中究竟有多少院士翻譯或研究諾獎得主,答案至少有五個。一、院士Gullberg翻譯1945年諾獎得主列拉·米斯特拉爾,以及1963年得主喬治·塞菲里斯;二、著名的詩人院士Ekel?f翻譯了1947年得主紀德;三、院士?sterling翻譯1959年得主夸西莫多,以及1975年得主蒙塔萊;四、院士Lindergren翻譯1960年得主圣·瓊·佩斯,以及1966年得主奈莉·薩克斯;五、Artur Lundkvist翻譯1971年得主聶魯達,以及1977年得主阿萊克桑德雷。遠的不說,說近的,院士埃斯普馬克寫過三本關于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著作;前任常務秘書恩達爾給一名研究特翁的學者著作寫過序言,另外,又是馬悅然,他是特翁的英文跟中文版的譯者。難道以上這些院士都不應該回避嗎?請問經歷過這樣百年諾獎歷史的發展,那些媒體文化的主管竟然要求研究與精通某種語言文學的院士不允許又翻譯又投票,不允許院士有“雙重角色”,把文學獎的評審當作世足賽跟奧運的判官來作所謂利益的“回避”,似乎沒有比“傻瓜”更好的詞匯來形容媒體,而此刻爭著在聚光燈底下荒謬演出的也非傻瓜莫屬。
7日夏谷發表的這篇評論,針對DN主管比雍·威曼連續多日以自己的偏見,擁荷塔·穆勒女士以自重來圍攻莫言,稱其根本不值得一提。夏谷像寫偵探小說那樣,一開始指出,當莫言獲獎的那一天,DN啟用十二位書評人來評論莫言,當時只有一位對于莫言稍持保留態度,其他書評人都對莫言高度贊譽,其中包括非常卓越的文學評論家古斯塔夫森女Dg87iB4qlaIoy+E875OH4JbvQcidITCu4gAwgawUBFc=士。以后威曼就選擇這一位批評莫言的書評人,在12月2日的周日評論,來證明自己的胡言亂語。威曼在這篇評論中大發雷霆,認為荷塔·穆勒批評莫言的人格卑下,沒有引起中國的注目,那可能是穆勒提出的這個批評早在五月份就于中國的博客四處回旋了無新意(筆者注:即所謂“手抄講話”,當時夏谷做過深度評論)。威曼沒有選DN資深的駐北京特派記者雷雍夫德(馬悅然的老學生,博士論文寫“文革”大字報),也過濾掉跟中文筆會劉博士有同事關系的陳邁平。

夏谷具體點名,對中國社會有經驗的觀察者:拉格奎斯特(研究中國互聯網)、恩斯特羅姆(前《瑞典日報》記者)。他們并非當然人選,可以評價莫言的文學質量,或者莫言在中國文學機構當中的地位,但是這兩個人因為和威曼的看法相同而入選。威曼自己要拿荷塔·穆勒女士的意見來批評莫言,卻不拿相對閱讀莫言自然更有深度更寬廣的大江健三郎來對比,已明顯是偏見。
夏谷首先嘲諷威曼像大多數的空頭知識分子一樣,用反問裝模做樣,缺少合理而實質的分析,只是使這個痛苦現實更增紊亂。接著,他以前蘇聯時期、羅馬尼亞、波蘭等國作家來作比較。
在屬于莫言的文學國度里,就必須涉及討論到所有作家,而先不論作品內容跟讀者效應如何,例如羅馬尼亞的斯坦尼斯庫、迪奈斯庫,以及荷塔·穆勒本人,那么,我們該怎么來評價孔維斯基非常刺激的諷刺小說《小啟示錄》、《波蘭情結》?還有安德烈瑟亞夫斯基的批評寓言《天堂之門》、《黑暗遮蔽地球》、長篇《煙灰與鉆石》(改編成著名電影)還有姆羅切克、坎圖爾的荒誕戲劇?
如果把莫言的文學作品解釋成“黨的安全閥”,那么波蘭的詩人辛波絲卡曾歌頌過斯大林,辛波絲卡的作品如何能跟黨棍普特拉門特、切克區分文學的價值?前蘇聯時期的知識分子維索斯基、塔克夫斯基、烏庫茲瓦亞們難道從事的只是“精神按摩”,是不是沒有足夠使政權不舒服,沒有去坐牢就不能測量度衡文學的價值?
“我們自然可以要求一個作家在道德上做得適當而得體,或者也可不管只欣賞文學作品。就我所知,也聽很多人說過,莫言是一個適當而體面、溫文爾雅的作家。他那部有突破性的小說《紅高粱》(由張藝謀改編成電影的作品),另一位諾獎得主曾預言,將使中國文學帶來天翻地覆的效應,2000年作家高行健得獎時,莫言是少數跟海外作家劉再復祝賀高行健獲獎的大陸作家。”
使用當局的祝賀來作為衡量莫言文學創作含金量的尺度,也是這一類盤根究底的傳統判官常常使用的方法,進一步說,有些人還不加掩飾地蔑視說,莫言的語言是鄉巴佬而不是文化貴族的語言,這其實揭示的是另一種中國文化政治的方面。
莫言當然是中國作協好幾位副主席之一,這是很高的位置,有一定權力跟影響力,但是實質性的問題是,莫言用這種影響力做了什么,或者曾做過什么?曾信奉無政府主義的老作家巴金曾在“文革”遭受批判,但他在1983年當選為中國作協主席,這是鄧小平親自決定進行的選舉,說明作家的獨立性跟表達自由有所增加。巴金一直當主席到2005年,一百歲離世,以他值得尊敬的年齡跟道德人格力量保護作家,為言論自由起到作用。除了宏大的謠言以外,沒有什么事情說明莫言要利用他的地位來限制作家們的言論自由,相反,在某些需要出版自由的時候,他起了作用。
“威曼引用林培瑞在《紐約時報》的書評來批評,而林只能算是一位不太精細的意識形態批評家。借助林的幫助,威曼搭建一個懺悔室,意圖要莫言在諾獎頒獎場合,交代承認他的政治罪過,而在這個懺悔室里,我們這些神父神母能夠坐在我們事先可知的民主屁股上,說服我們自己給他一個殖民者的赦免。對于一個經歷過‘文化大革命’跟‘牛鬼蛇神’批斗會的人來說,這種對待他的方式不僅是令人反感和好笑的,也首先是荒誕不經的,就如同宗教裁判。”
街上的汽車很多,積雪堆在路面。開往老城的途中,我還在聯絡給朋友演講票券,請朋友到學院門口等待。有人到現場發傳單,事后發傳單的人自己在海外撰文報導警察出來制止她。這很可笑,瑞典學院是一個獨立機構,跟政府無關,怎么會有警察?誰都知道學院聘來的是特約的保全人員。反對中國籍莫言跟反對法國籍高行健得獎的是相同的瑞典籍的華人。他們指責高行健只從事文學,不過問人權與政治,這一次又指責莫言是共產黨員。
悅然跟院士們在演講臺前的院士坐席,我稍晚進去,很高興見到多年不見的葛浩文。所有的翻譯家坐在左邊的席次。學院替悅然跟我寫了坐席名字,就在講臺正前方的第一排,我非常感動。這是工作人員的細心跟體貼,讓我們直面莫言聽演講。
學院的主管奧德先生請我幫忙,在他主持會場廣播瑞文、英文以后,接著說中文,歡迎大家并請求所有與會者關掉手機與照相機。全場肅靜。
此時莫言夫人杜芹蘭女士在奧德帶領下進場,不久,從長廊地毯走來的,是院士埃思普馬克,他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詩人、小說家,前諾委會提名小組主席將代表常務秘書做介紹——
親愛的莫言與杜芹蘭,瑞典學院院士們,女士們,先生們:
熱烈歡迎你們到瑞典學院參加今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演講!
故事也許是人類最原始的知識根源。故事可以用來講無論如何的事,也不受語言的任何限制。故事最重要的作用是讓存在顯而易見。故事是一種小的世界,一個逼迫大世界顯出它的臉面的微觀世界。一個真的講故事的人會以描寫一個鄉村的方法讓我們看得出整個兒的社會。
古希臘文化把歷史與故事分得很清楚。歷史所講的是已經發生的事,故事所講的是可能發生過的事。這種真理與可能的區別好像降低故事的真實性。可是故事它只繞一個圈兒而讓我們驚訝。有時候故事告訴我們的比傳統的歷史清楚得多。真的,故事有時候讓我們感覺到我們就站在真的歷史當中。
有力量的故事讓我們看得見我們以前只認為我們看得見的。這就是故事的力量。這就是講故事人的責任。
莫言,請你上來!
(本演講稿由馬悅然院士翻譯成中文)
莫言上臺以后,首先恭喜常務秘書喜獲千金,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由于不在翻譯講稿之內,他希望在場的中國人傳播出去。如讀者所知,莫言的演講《講故事的人》以懷念母親的故事作為個人文學經驗的開始。

演講最后的三個小故事非常動人,一座大廟在神話預言傳奇一般的轟然倒塌。莫言的背后站立著古斯塔夫三世國王的雕像,他閱讀文稿流暢的演講,面容甚為寧靜。我不重述莫言的講稿,母親的故事在作家心里是一個巨大的圣堂、廟宇,是這個慈悲的觀音母親供養著一個懷有詩心的“黑孩”。
莫言緩緩走下臺,接受花束,觀眾的掌聲響起,長長的掌聲,沒有任何一個觀眾或記者打開照相機,享受這份漫長的美好與升華,我非常感動中國記者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搶拍,掌聲長長久久。佩爾·魏斯特拜爾有一天給我們寫信說,這次中國記者來專訪他,他夸獎中國記者比瑞典記者專業,很專心詢問諾獎的得獎流程,以及莫言的文學表現。佩爾說的是真的,我很感謝他們那么安靜。
之后莫言夫婦走進瑞典學院內堂,隨院士們到別莊晚宴。我從學院繞出來再到會場,所有的與會記者留在會場,有不少華人觀眾輪流上演講臺,坐在莫言的椅子上照相,那張“農夫洛可可”的椅子。還有許多記者訪問幾位翻譯家對演講的看法。我望望身材非常高大的保安人員,問他是否見過這樣的場景,他臉酷酷地說,確是很特別的經驗。
此時我看了看隨身的手機,特朗斯特羅姆夫人莫妮卡發來郵件,他們從電視上即時收看莫言的演講,覺得非常精彩,甚表祝賀。幾天前,莫妮卡即已來信說,他們得到安娜跟邁平送給他們的《生死疲勞》譯本,特翁非常欣賞莫言講故事的魅力,覺得莫言值得這個獎!即使只是私人的友誼與支持,特翁的支持也表現得那么實時而溫暖!
最后我離開學院時,看見那個發傳單的胖女人笑嘻嘻地排隊等候拿大衣。
我要求所有的記者只能這兩天來憂斯宏的“燕鼻子住客之家”采訪悅然,因為周末,瑞典學院辦公室不開。在城外十二公里,搭了地鐵換公交車,周末一小時只有一班公交車。來了好幾撥人。我事前叮嚀香港記者到瑞典來一定要穿冬靴,他不聽。幸好香港記者是一群年輕人結伴青春行,驅走寒意。新浪網、央視,我家兩間房的書齋容不下那么多人,我帶他們去小區圖書室看看風景,再回來訪問悅然。上海一記者獨自來,公交車司機過站忘了告訴他該下車,回頭要等一小時,他決定回飯店。
待所有記者離去,我們發現諾獎音樂會的票券留在學院,忘了帶回來。
我們難得留在家里看電視音樂會,看著臺灣來的小提琴家陳銳投入的表演,在熟悉的音樂廳包廂位置,遠遠認出莫言跟杜芹蘭的身影。
莫言的演講《講故事的人》扭轉了一般大眾對他的觀感。莫言還到林克比區中學陪少年兒童寫書法。我漸漸感覺,莫言婉拒瑞典媒體的采訪,只接受夏谷一個專訪,寧可接受瑞京的華僑人士安排包餃子這一類的活動是對的。
這一天悅然接受上海跟湖南記者訪問。記者們下午都要到斯大中文系聽莫言的演講,記者很奇怪我們不出席。原因是,皇家話劇院每一年為諾獎得主安排一場朗讀會,才是諾獎周的傳統。劇院的演員是專業的文學朗讀人士,文學總監佛林掌管莫言朗讀會所有的流程,找過悅然跟我開會。皇家話劇院曾經演過多個高行健的劇作,劇場的主要演員跟悅然是老朋友。悅然提出莫言的《小說九段》第一段《手》的朗讀,一定要給女演員Irene Lindh,她的聲音最能表現那位生來就有無限魔力的女人的手。劇院安排安娜跟莫言對談,相信這是深度的文學訪談。文學總監從譯本文本到茂腔音樂、高密藝術家鄧輝剪紙畫面背景,都準備好了。

斯大準備有點匆促,羅教授籌劃,先準備朗讀一段《靈藥》,但發現譯文太長,又找悅然。悅然只好請他與話劇院協調改讀《小說九段》,錯開不同的段落。佛林協調以后,將悅然給話劇院的《上海文學》的《小說九段》紀念版(編者注:《上海文學》2012年11月號“莫言特輯”)轉給了斯大。10月下旬,悅然跟我在上海于下榻旅館的花園咖啡座,偶遇老友張翔,張翔陪著《上海文學》副主編金宇澄跟小說家西飏,手上正捧著剛出版的紀念刊,同時重刊莫言2004年的《小說九段》,以及2005年馬悅然戲仿的《小說九段》。
我們雖未參加,還是從網上看到莫言拿著一本剛出版的《上海文學》,朗讀《小說九段》中的《狼》,這本《上海文學》從上海的咖啡座到瑞典皇家劇院,再轉到斯大。
斯大的朗讀跟座談會,主要在中國媒體的影響力大,瑞典未見報導,(因為說中文)轟動本地華人圈。但是那一天的座談據說漢學家盤問莫言文學以外的問題更多,也更尖銳,頗使中國記者意外。莫言的回答非常流暢幽默,那畢竟是一個對漢語友善的環境吧。記者的疑惑,我能解釋的就是,每個漢學家的研究領域根本就很不同,很少有人在大學做現代文學研究。在馬悅然當斯大中文系教授的時代,他把自己當作一個平臺,盡量提供學生往不同領域發展,因為漢學的各方面研究需要不斷的開發,學生也以自己的志趣發展出研究領域,如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艾思仁做善本目錄研究成為大家,班大為在美國立罕大學做古代天文,白山人在高中教拉丁文,退休以后翻譯完成《紅樓夢》,史美德畢生為東方博物館的館藏做出貢獻,馮遼作為前任遠東圖書館館長,以研究中國烈酒、蟋蟀、音樂、戲曲成為民間的漢學家,而夏谷、安娜、秦碧達都跟現代文學有所關連。漢學研究能找到的工作機會有非常有限,目前斯大只有一位德國來的女學者研究現代文學創作。而羅多弼這兩年奔波于香港教學,斯大除了孔院的教學成果,少有新的漢學發展,幾乎已給烏普撒拉大學中文系兩位年輕的漢學教授趕超。跟羅多弼同時期的同學、隆德大學中文系教授羅思編了一部中文瑞典文大字典,窮盡心力。最后由于對莫言的爭議沸沸揚揚,只好讀了莫言,發現是太好的作家,寫信來給他老師。
斯大的朗讀會仍然有貢獻,孔子學院的副院長冠夫姓李的女漢學家(她研究法律學)在DN有一篇反駁文章,認為質疑莫言的人,從沒給莫言機會辯駁。這個觀點總算是呼應了夏谷的批評,有些人把自己當成教宗,用自以為是的道德審判來看文學。
晚上諾獎周的雞尾酒會在北歐博物館舉行,所有諾獎得主跟各界人士聚會,是一個比較輕松的場面。上屆諾獎得主特朗斯特羅姆夫婦參加派對,見到莫言夫婦,莫言恭敬地給年長的特翁鞠躬。兩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相會,是頗為難得的畫面。特翁今晚精神很好,饒有興味地看著翻譯家們跟大家照相。
晚上瑞典電視臺播出維多琳到山東高密專訪莫言的節目。我們在北歐博物館遇見維多琳,她當面相贈節目光盤,跟馬悅然道謝說,如果沒有他的這些譯本,很難下手了解莫言寫作的故事,這個節目就無從誕生。
吉田富夫抵達時,依照諾獎賓客中心的指示到一家服裝店量燕尾服,所有賓客的燕尾服都在這家訂制。穿燕尾服對許多男士都是新奇的經驗。北國風雪,女士們身著禮服,下了汽車踏雪而過有點辛苦。北歐人很實際,進入大堂可換靴鞋,排隊寄放衣鞋,等候的時間頗長。我們通常早一點抵達干草廣場的音樂廳,廣場很小,平日是市集菜場,當有諾獎活動時,大型吸塵車一出動,廣場煥然一新,交警指揮廣場上百部禮車進出。很難想像“偉大的”諾獎在一個中型的音樂廳頒發,還面對一個出入極小的廣場。所有的管理都高度規范化,偉大的不是諾獎,而是頒獎過程搭配的許多細節,比如一下車,穿了斗篷跟大白盤帽的大學生來為你開門,歡迎你進入諾獎禮堂。
馬悅然擔任院士二十七年,參加諾獎至少三十次。他在斯大求學時,也擔任過諾獎的學生禮儀員。頒獎活動是大學生養成人文素質的一個過程。
皇家科學院與瑞典學院的院士們必須群體集結,先到舞臺上安坐等待。他們今天是諾獎得主的美麗“背景”,俗稱“企鵝山”,因為身著燕尾服有如企鵝(院士還是男性居多),環坐舞臺圍繞有如小山。
諾獎得主由禮儀學生帶領,伴隨樂團演奏響起,王室家族王后、國王、公主、王子進場,諾貝爾基金會主席開始演說。希維亞王后忽然咳嗽咳個不停,主席忍不住停下望了她一眼。有個坐在王后左邊的院士倒了一杯水給她(我很驚訝他竟然還找得到一杯水)。首次來參觀諾獎的人,應該目不暇給,為堂皇的布景、諾獎得主的衣著、賓客的美麗目不暇給。而我連續參加七年,留意的小細節不僅是莫言。隔天去王宮的宴會,果然聽到一些了解王宮歷史跟禮儀的史學家講述,如果是在古代,那位倒水給王后喝的院士這么體貼,應該可以封個公爵。

莫言穿燕尾服很好看,禮服通常有修飾身形的作用。每一年總有許多美國科學家得獎,這款禮服的蝴蝶領結如不是手打的,而是釘好的,會挺不舒服。坐在“企鵝山”的院士們最喜歡在后頭欣賞那些微微扯著領結、初次穿上企鵝裝扮的諾獎得主那股小小的不自在。
佩爾·魏斯特拜爾為莫言做了授獎致詞演說,佩爾不僅是一位大文豪,也是國際筆會前任主席,一位人權斗士,他曾經以國際筆會主席身分,為南非政府種族歧視奮斗,募得許多資金支持曼德拉的奮斗;他也是一位真正的文學演講大家,這段日子以來,他頗為瑞典媒體對待莫言的偏激態度氣惱。如同前述,這段時日代表學院發言的就只能是常務秘書,媒體未見得會去訪問個別院士。就在頒獎前兩三天,佩爾寫信告訴悅然,當他為莫言感到忿忿不平時,即打開計算機閱讀悅然翻譯莫言的短篇小說、散文,在那些文章當中,他可以愉悅地享受跟確認莫言是多么好的作家。佩爾勸悅然必須開一個博客,盡快將莫言的作品刊在博客迅速發表,讓媒體或者一般讀者閱讀莫言長篇以外的作品。只有讓大眾直面作品,才能了解莫言的文學價值。
我聽過佩爾許多次的演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慷慨激昂,聲調非常清楚有力道,甚至我聽得出來他真的有點生氣。講稿如下——
尊敬的國王和王后陛下,尊敬的王室成員,尊敬的諾貝爾獎獲獎者,女士們先生們!
莫言是一個詩人,一個能撕下那些典型人物宣傳廣告,而把一個單獨生命體從無名的人群中提升起來的詩人。他能用譏笑和嘲諷來抨擊歷史及其弄虛作假,也鞭笞社會的不幸和政治的虛偽。他用嬉笑怒罵的筆調,不加掩飾地講說聲色犬馬,揭示人類本質中最黑暗的種種側面,好像有意無意,找到的圖像卻有強烈的象征力量。
高密東北鄉包容著中國的傳說和歷史。他的旅行能夠進入一個驢子和豬的聲音比人民委員們的聲音還高的國度,很少有現實中的旅行能夠超過它們,而且這個國度里的罪惡和愛情都能達到超自然的比例。
莫言的想像飛越在整個人類的存在狀態之上。他是一個妙不可言的自然描繪者,他對饑餓最有體會了如指掌,也從來沒有作家如此赤裸裸地描繪過中國整個20世紀的暴力,包括那些英雄、情人、虐待狂、土匪——而首先是力大無窮不可降伏的母親。他向我們展示一個沒有真理、沒有理性和沒有同情的世界,也是一個人類失去理智、無力無援和荒誕不經的世界。
一個這種社會不幸的例證是在中國歷史反復出現的“人吃人”現象。在莫言筆下,這也表現為不加節制的消耗浪費、產品過剩、垃圾堆積、縱情聲色和難以言說難以置信的欲望,只有這位作家能夠在所有的禁忌界限之外來措辭言說。
在長篇小說《酒國》(英語書名Republic of Wine)中,人們最喜歡品嘗的美味佳肴是一個烤熟的三歲嬰兒。而正是男孩變成獨一無二的食品,那些被忽略的女孩就幸存下來。這種反諷指向中國的家庭政策,女胎兒要流產,而數量到了天文級別:女孩甚至都不值得吃。有關此事莫言又寫了一本完整的長篇小說《蛙》。
莫言的故事有神話和寓言的訴求,將所有價值都徹底顛覆。我們從來不會在他的作品里遇見在毛時代的中國曾是標準人物的那種理想公民。他的人物生氣勃勃,甚至采取最不道德的方式和步驟來實現自己的生活目標,炸毀那些命運和政治把他們禁錮起來的牢籠。
莫言描繪的不是共產主義的喜歡廣告宣傳的歷史,而是描繪一種往昔,用他的夸張、戲仿并在神話和傳說中開局起步,讓人深信這是對五十年政治宣傳所做的至關重要的修正。
在莫言最奇特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婦女視角控制全局,而他用尖銳諷刺的細節,描繪了中國上世紀60年代前后的“大躍進”及大饑荒。這里嘲笑了那種革命的偽科學,用兔子的精子給綿羊做人工授精,而懷疑這種做法的就成了“右派”,被發配流放。這部長篇小說以90年代的新資本主義收尾,騙子可以用美容劑致富發財,還通過嫁接而尋找出鳳凰。
在莫言作品里,栩栩如生地將一個消失了的農民世界在我們的眼前升起展開,你能感覺到它的鮮活味道,即使是最腥臭的氣息,雖然殘酷無情讓你驚駭,但是兩邊又排列著快樂的犧牲品。這里沒有一個死去的瞬間。這位詩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描繪一切——各種各樣的手工藝,錘煉出來的,建筑起來的,挖掘出來的,有家畜的飼養,也有游擊隊的詭計。你感到整個人類的生活都能在他的筆尖下呈現。
他的寫作比拉伯雷和斯威夫特之后的大多數作家都更趣味橫生,也更恐怖丑惡,在加西亞·馬爾克斯之后的我們這個時代更是如此。他端上來讓人享用的是苦澀的調味品和佐料。在他跨越近百年中國的寬廣織毯上,舞蹈的不是獨角獸,輕巧踱步的不是少女。但是他描繪的也是一種牲口棚里的生活,讓我們感覺,我們在其中已經居住得實在太久。因為種種意識形態和改革運動來來去去,而人類的利己主義和貪婪無恥依然如故。因此莫言守衛維護著那些渺小的個人,不讓他們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傷害——從日本侵略者的占領,到毛式的恐怖,直至今天的產業瘋狂。
那些來到莫言家鄉的人,能看到這里無限無盡的善良與最令人厭惡的殘忍的斗爭,等待他們的是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閱讀冒險。可曾有過這樣一種史詩般的春潮淹沒過中國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嗎?在莫言那里,世界文學發出一種強烈的聲音,能感染當代的幾乎所有人。
瑞典學院祝賀你。我請你從國王陛下的手中領取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用中文說)莫言,請上前來!
莫言起身以后走向國王,國王頒獎以后,他要對國王還禮,向院士一鞠躬,轉身面向觀眾,如大海浪潮的掌聲涌來,久久不停息,他的表情幾乎有些驚訝跟意外。我相信他沒想到會得到這么熱烈的掌聲,他輕輕按了手背,盼望大家停止鼓掌,退回坐席。
典禮結束時,所有身穿禮服的觀眾各自從邊門退場,舞臺上的院士必須一一下來跟得主致意。坐在邊門不遠的院士夫人席次的所有院士夫人已經出來等在舞臺邊門,等到佩爾出來,大家擁上去給他大大的擁抱,演講太成功了。
頒獎以后的宴會在面海的宏偉市政廳——著名的藍廳舉行,一千六百人的席次。藍廳不藍,建筑師一看磚頭紅色自然的裸色甚喜。2006年帕慕克得獎那年才增加晚宴的表演節目。今晚是一個馬戲家族表演的雜技,非常高雅,宮廷味十足,充滿想像力。葛浩文、林麗君夫婦跟我同桌,葛浩文看到表演一個接一個,贊嘆“沒完沒了啊”!一開場時,諾獎得主跟王室家族與政府首長們一起款款從樓梯走下。宴會餐點上菜侍者踏出有如軍隊紀律的步伐。我們這一桌都是翻譯家跟院士,坐在我身邊的是來自荷蘭的莫言的出版商,在他對面的是女院士卡特琳娜,我聽到他們聊到荷塔·穆勒,卡特琳娜說穆勒女士對莫言的看法“驚嚇了她”,葛浩文聽到以后也跟她聊起來。
莫言夫婦坐在中間王室家族的長桌。吃過晚宴,得主一一致謝詞,每上臺一次,都全體起立。吉田先生忍不住對我說,這么講究禮儀啊?我想他領教到比日本人還多禮的瑞典禮節。莫言上臺,說他忘了講稿留在賓館,還說文學的最大用處就是無用。
餐宴以后上樓到“金色房間”跳舞,這個房間鋪滿金色的磚畫,受到新藝術運動的建筑裝飾影響,表達到極致。一千多人輪著走上樓。今年的樂隊演奏非常重金屬節奏,諾獎表演越來越年輕化。上樓不久,吉田跟葛浩文夫婦告退回家。安娜在宴會中途,就要接受電視節目采訪,不知吃得好嗎?最后在樓上見到秦碧達跟莫言夫婦,身邊圍繞閃光燈。
接近中午,我們去了一趟特翁家,將上海出版的《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見我》送給特翁夫婦。從10月下旬到上海宣傳新書回瑞典,還沒機會贈書給特翁。特翁大樂。這天有一名上海記者陪著來,他前日已來找尋過南城特翁小時候的住家、特翁在《記憶看見我》中讀過的拉丁文學校,說得悅然心里一陣感動。
莫妮卡講述了特翁的外祖父的航海生活,廚房里外祖父的畫像面對波羅的海,他終生愛著海洋。
晚上進王宮宴會。國王的宴會比諾獎市政廳更加華麗,賓客規模只有十分之一,一百六十名賓客,但是跟國王在同一張長桌。桌上布置著古代銀制燭臺,點燃起來,跟天花板的巴洛克雕像繪畫輝映,像一場夢境。

這一天吃的駝鹿(大角鹿)是國王自己打獵得來的。諾獎晚宴避免這套菜,一是避免環保人士批評,但真正的理由還是隔天賓客會在王宮吃到這道菜。瑞典的大角鹿非常多,有些高速公路有小心大角鹿的標志,它們像牛一樣碩大,必須謹慎留意。
卡爾·古斯塔夫十六世國王是一位熱愛環保的人士,他也喜歡打獵,還喜歡農莊里跟農業相關的許多事務。瑞典人民支持王室體制一直在五五開左右。他的作風很樸實,由于年輕即登基,從小就知道自己當國王,他有一種特殊的害羞,也一直保有孩子氣的頑皮。
1981年,悅然曾隨國王王后出訪中國,與王室有些輔佐國王的工作人員是老友。由于前一天諾獎宴會,美麗的小公主瑪德蓮跟日本科學家中山坐在一起,莫言跟夫人芹蘭坐在一起,我猜到在王宮莫言可能跟瑪德蓮鄰座。拿到座次表,莫言坐在瑪德蓮跟王后中間,芹蘭坐在悅然旁邊。瑪德蓮有歐洲最美麗的公主之稱,這次諾獎宴會,媒體最關心她的美國富商男友是否出席,如不出席,那么訂婚會在諾獎以后才宣布。
賓客要在等候大堂,等待國王出來,我告訴莫言,他今晚跟公主王后吃飯,她們會對他很好的。莫言回了我一句:“我怎么覺得你對我最好啊!”芹蘭大笑。這大概是我這一周跟莫言有限的接觸中,他最輕松的一刻。對于每位諾獎得主來說,11日到王宮吃飯是最愉快的,沒有任何演講。國王從來不發表談話。
國王進來以前,禮賓司長先進來用他的手杖敲敲地板,請大家站好。院士Tomas Raid站在我身旁,不知怎的,我們還是聊到穆勒女士。他說,穆勒非常可憐,使人感覺憐憫而遺憾的是,她說了那些話語批評莫言,跟文學毫無關系。Tomas有阿拉伯血統,他是瑞典當前最富創造力的一位語言學家,悅然不但欽佩他,還羨慕他的合唱隊。1946年馬悅然從烏普撒拉大學轉到斯大跟隨高本漢學習漢語,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已經考上烏大的合唱隊,瑞典的男學生合唱團可以唱到八十歲,Tomas當大學教授、院士,每周末還演唱。瑞典學院去年夏天會期的餐會,就是由Tomas合唱團演唱,當時他坐我旁邊,吃完頭一道菜起身離去,隨后跟合唱團進來演唱,把我驚呆了。
晚宴以后,首相冉斐爾陪著國王跟莫言談話,大使館的文化秘書為莫言翻譯,談了很久。我站在不遠的地方跟芹蘭和王后、印度大使夫人談話。王后平時對人特別友善,樂于談話,對芹蘭也是談中國旅行,芹蘭這位農村婦女很爽快,邀請王后去高密玩,王后也頻頻微笑點頭。后來我問悅然,國王跟莫言聊什么,怎么談這么久。我還沒見過國王跟文學獎得主談話,原來是問莫言放羊啊,養牛啊,喂雞啊,這些事情國王非常喜歡,他喜歡農業,自然關心中國的農業。
回家以后,我跟悅然說了Tomas的見解。悅然說,穆勒會后悔。總會有這一天。
莫言在諾獎領獎一星期,最受瑞典媒體歡迎的故事,發生在林克比中學圖書館。
瑞典大眾透過SVT節目,看到了莫言山東高密家鄉實景,九十歲的父親管貽范先生、大哥管謨賢、二哥管謨欣以及女兒管笑笑,乃至一歲四個月的外孫女都入鏡了。那些家鄉祖祖輩輩們留下來《聊齋》一般說故事的傳統。國王跟王后都看了節目,維多琳問管貽范有什么話跟國王說,管老先生說,要好好休息。國王見了莫言說,令尊比我年長多了,請他多多休息。

斯德哥爾摩偏西北角的林克比是很奇特的地區,它原來是瑞典首都最破敗的景象,林克比中學(Rinkebyskolan)百分之九十八是新移民,來自近九十個國家,有至少三十種以上不同的語文背景。80年代學校遭遇重大危機,學校蓋房子,環境差,學生們脾氣很壞,老師們接連求去,學生搗亂,在空教室放把火,鬧了場火災。來了一位新校長Boric Ehrstrand說鬧夠了吧,召開民主會議,找來家長跟學生老師們,問大家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子的理想學校,多半說是要干凈要有安全感要有好的知識,他們一步步來按表操課。
這位強悍的校長要老師們愛學生,要形于內外地表現出來,他看得很清楚,學生們能識破老師是不是真心愛學生。還讓老師們抓緊語文功課,學生的瑞典語要是夠好,就能夠展現自信,就有創造力。林克比學校終于成為瑞典文跟數學兩項成績甚好的模范學校。
瑞典冬天的圣塔露西亞傳統節日是12月13日,是一整年氣候最暗的日子。學生們穿起白袍,戴環花,點燃頭上的蠟燭,唱來自意大利的民歌《圣塔露西亞》。這一天學校邀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來學校,學生獻上集體編寫有關諾獎得主的一本手工書,這本書繪畫編寫他們閱讀諾獎得主著作的感動。林克比學校建立十幾年,有年年為諾獎得主朗讀傳記故事的傳統,主持活動的女作家老師路葛雷(Gunilla Lundgren),是帶領孩子們閱讀的核心人物,通過她的評價,諾獎得主的文學作品得以進入少年們的視野。許多文豪都有不平凡或者受創的童年經驗。這里使諾獎得主流淚。
莫言行程緊湊,林克比的朗讀提前一天,由8年級A班學生朗讀。學校圖書館坐席大約五十人。10日頒獎日那天為莫言致詞的瑞典學院院士P?r W?stberg坐在第二排。8A領頭的小少女頭戴紅帽領著莫言進場,后面跟著兩列唱歌的露西亞合唱隊,有少女少男也有兒童,皆身穿白袍,點著燈泡燭光入場。
日常的瑞典孩子給大人唱這首歌,冬日里頭尋得孩子溫柔的一點點燭光祝福,大人們就感動得不得了,何況此刻唱給莫言,一個孩童時期飽受饑餓、階級歧視跟勞動之苦的人聽。我都感覺坐在我身旁的培爾吸鼻子,最好不要把臉轉過去望身邊的人……
以后同學們開始接棒朗讀《生死疲勞》(西門鬧跟他的七次人生),最后同學們獻給莫言的一本書,大地主西門鬧收養的“藍臉”,臉上的藍印子十分清晰,背個籮筐。西門鬧以后轉世變成驢、牛、豬、狗、猴。“西門鬧不幸被槍斃了,到了陰間。他在那兒呆了兩年,太可怕了。鬼卒把他放在油里煎。閻王爺讓他轉世,但他變成一只驢。”幾個中亞面孔的男孩用瑞典語朗讀這些故事。獻給莫言的手工書,已請了當地的中文老師幫忙翻譯了這些短句。
莫言聽完站起來即興演講。昨天晚上到王宮吃飯,美麗的公主挽著他的胳膊走進大堂,他太緊張而毫無感覺,今天林克比的美麗小紅帽少女挽著他胳膊走進圖書館,他發現林克比學校比王宮還要美好。聽到每個孩子用不同語言跟他道好問候,他意識到林克比小區的語言環境多么奇特,如果每個孩子保有自己的語言也就是自己文化的尊嚴,又能使用瑞典文或者英文彼此跟同學們溝通,那確實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就好像2006年諾獎得主帕慕克來自土耳其,那里是冷暖洋流交匯之處,聽說那里的魚群多又好。林克比的孩子也是相同的情況,不同的語言文化交流激勵跟成長,有一天林克比長大的孩子一定會成為世界文化的重要人物,到了那一天,孩子們你們一定要告訴世人,我是從林克比小區長大出來的。
莫言自己是一個農村出來兩只腳踏在土地上的農民。作家路葛雷事后跟我們說,她讀了莫言7日演講《講故事的人》特別感動,莫言感懷自己受苦為家庭犧牲的母親,母愛很動人。她認為每個瑞典孩子都應該閱讀這篇演講稿,莫言母親曾在拾麥穗時遭守田人毆打,長大后莫言想為母親報仇,母親卻說,孩子,那不是打我的人。母親重病時,莫言常擔憂母親會自殺,這種種感情平實樸素動人,是一種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就好像莫言是林克比的一個孩子。
路老師說,莫言的三個瑞典文譯本《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后者最適合給中學生閱讀。

這就是每一年我們都在林克比的圖書館,跟孩子們一起學習的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堂課。
晚上在皇家話劇院,朗讀會隆重登場。大導演伯格曼曾是皇家話劇院的院長,他的演員都是此劇院的精英要角,他晚年雖隱居哥特蘭島邊上的羊島,但他曾預言他死后成為鬼魂就會回到話劇院來游蕩。我常來看戲,一到諾獎朗讀會我就有點憂慮,是否伯格曼鬼魂要出來。
現場有紅色的高密剪紙,茂腔音樂已把話劇院烘染出一股特別的氣氛。這一天的翻譯是周宇婕,她很好,是在瑞典長大的溫州人后代。主持人是廣播電臺原來派駐在中國的記者韓娜。韓娜的中文很好,話多,好些瑞典記者很想采訪莫言,大約都吃了閉門羹,韓娜太興奮,不知不覺她就把主持工作變成她跟莫言的對談,把對談人安娜冷落了。安娜很機智,快速穿插幾個問題進來,巧妙地將對談拉回文學討論。一是談到莫言所有的作品都有“我”的成分,他非常喜歡“我”的置身其中,而使所有的故事幻覺充滿真實感,沖突的要素不斷發生、摩擦跟“我”的關系;二是《聊齋》在他創作的背景中常常不自覺溜出來,比如短篇小說《爆炸》里的狐貍。莫言忽然承認他沒怎么見過狐貍,還是在日本,有一次一只狐貍竄過身前,他對狐貍所有的想像都消失了。觀眾大笑,他大概不知道瑞典狐貍很多,在我家附近我就見過狐貍。學院院士恩德爾就很喜歡《聊齋》的狐貍精。奇怪的是,那么多狐貍的瑞典卻沒有《聊齋》。

接著莫言講到童年家里殺雞,因為饑荒不忍丟棄雞的腸子,母親令他幫忙清洗,但他不會,有一個同學非常能干,莫言找他來家里,示范用手指頭輕輕一摁,清水直倒進雞腸子。
院士魏斯特拜耶盛贊過莫言對于“匠人”工作的詳細描述。馬悅然指導我寫《黑孩的詩心》評述莫言《透明的紅蘿卜》,特別指點我,工匠在歐洲文學藝術中有悠久的傳統,莫言描述那些鐵匠、風箱、黑孩如何搧火,細節情景非常迷人。當他這時講到洗雞腸,周宇婕一時為難想不出恰當的詞語,而觀眾席整個轟的一聲為之神往(瑞典人遇見吃驚贊嘆的情景,“哼轟”的一聲很像噎住了。我有幾次跟人用餐聊天時,稍受驚嚇,后來才知這表示贊美,尤其是瑞典女性很喜歡這樣)。
莫言還講到一樁瑞典奇遇記。當他寫《豐乳肥臀》參考山東的真實歷史背景,故事主人翁是瑞典傳教士,他寫出來,有人譏笑他是為了得諾獎寫瑞典傳教士。前幾天,他在飯店見了一位瑞典老太太,專程從烏普撒拉搭火車來見莫言。老太太一開口說中文就是一口高密腔——她是一位傳教士的后代。
皇家話劇院的演員成排坐在左側,都是明星級的大演員。在伯格曼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演出牧師一角的老演員楊(Jan Malmsj?),跟他妻子合作朗讀《小說九段》的《翻》,那個故事有點殘忍,而楊朗讀時,稍微讀得比較幽默了。有一個年輕女演員,我覺得她很盡力讀《生死疲勞》西門鬧下油鍋那一段,不容易。漂亮的女演員蕾娜讀了一段什么我忘了,她是好演員,曾經演過高行健的戲劇,幾天以后她因為第四次結婚上了晚報。最后艾蓮出來朗讀《手》,莫言這一次沒拿《上海文學》,而是從西裝里掏出一張影印紙朗讀。
朗讀會結束,我們到樓上的派對吃點心,喝點紅酒。文學總監佛林向大家致謝,老演員楊帶了一本書請莫言簽名。莫言的編輯曹元勇對朗讀會贊嘆不已,演員的朗讀是高水平的演出。演員朗讀往往容易賣弄,而瑞典皇家話劇院的文學素質很高,安娜說,整個朗讀過程她十分享受,聽別人朗讀自己的翻譯多快樂。
悅然跟楊說,《翻》那個故事好慘的,楊眨眨眼睛說,可也好幽默的。莫言已經很累了。他終于站起來說,我要回家了。我困極了。
我想他累得連伯格曼的鬼魂都不會來找他。大家歡送莫言。再見。
(寫后:12月10日當天的《瑞典日報》與兩家晚報,都給莫言著作安娜的譯本熱烈的好評,當天唯一一個批評,來自DN羅多弼教授。19日DN派記者專訪馬悅然,藉此談到十八名院士當中唯獨他一人受到謠言的壓迫。訪談于2013年1月2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