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庵詞話》選詞探究

摘 要：李佳繼昌《左庵詞話》中摘錄了很多詞人詞作，因此將其作為一本詞選看待也無可厚非。他選錄了唐至清的具有代表性的詞人詞作，構建了一部自己心目中的詞史，為我們勾勒了一個延續了一千多年的詞的發展脈絡。由于其仕途坎坷、游歷無數，因此其選詞體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尤以湖湘一帶與嶺南地區最為顯著。李佳對八旗詞人給予了高度重視，其對八旗詞人的收錄可視為一段簡明的八旗詞史，為我們了解、研究八旗詞人提供了重要資料。

關鍵詞：李佳繼昌 詞話 詞選

李佳繼昌（1849—1908），字述之，號蓮溪，一生著述頗豐，尤以詞為人稱道。其《左庵詞話》是唯一由滿族詞人所著的詞學論著，前人已頗有論述。例如裴喆《晚清滿族詞人、詞論家繼昌論略》、許珂《從〈左庵詞話〉看晚清滿族詞論家李佳的詞學思想》，總結了李佳“詞有意趣”“詞貴清真”“詞要自然”等詞學思想。但是通讀《左庵詞話》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摘錄了很多詞作且不做點評，從這個角度來看，《左庵詞話》也具有某些詞選的特征，因此我們將其作為一部詞選來看待也無可厚非?！斑x本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之一，一個優秀的批評家，往往通過對前代或當代作品的選錄，而提出見解，引領風氣。” a選詞亦是評論家詞學思想的載體，因此本文從李佳繼昌（下文稱為李佳）所選詞人與詞作的角度去探究其詞學思想。

一、唐宋元詞研究

唐朝詞人，李佳所錄，僅一人而已，即李白：

李青蓮菩薩蠻云……二作為此調鼻祖，實亦千古絕唱。謫仙才固自不凡。b

對于這兩首詞的作者問題歷來疑問不斷，這大概也是李佳對作者爭議避而不談的原因之一。他所注意的僅在詞作本身，可見其對這兩首詞的推崇程度，甚至言是“為此調鼻祖”。

五代詞人，李佳所提及的也僅是馮延巳和李煜二人，如下：

馮延巳詞：……自是妙語。南唐后主曰：“干卿何事”此語便覺含譏諷。

李后主詞……酷肖小兒女情態。

李佳對李煜詞的關注甚少，對于后期“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士大夫之詞也只字未提，令人疑惑，但聯系其所記載的馮延巳與南唐后主的軼事一則，且言“此語便覺含譏諷”，與李佳所處的晚清時局聯系起來——南唐之垂危與晚清之衰落，不免就有點耐人尋味。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于詞而言宋代當之無愧為詞體藝術的巔峰時期。而南北宋因時期不同也呈現出了不同的面貌，向來爭議不斷。我們可從李佳所選詞人詞作上來看其南北傾向，現將其所選錄的南北宋詞人及其詞作統計如下：北宋宮提及詞人16人，南宋11人，北宋入選詞人較之南宋略多，相差不遠。其中被提及次數較多者（≥6次）為蘇軾、李清照，因此，《左庵詞話》所呈現出的詞學面目是崇北而不抑南，兼收并蓄，體現出較為廣博的詞學胸襟。李佳崇尚北宋之詞，曰其清婉。李佳對北宋李清照詞最為推崇，言其“語意清新，的是詞家吐屬”，品評其他詞人時也常引用易安詞，如“樊榭用疊字是從李易安詞脫胎”，莊盤珠“娣視易安”?？梢娫诶罴研闹校~以清婉為正派，就算是對蘇軾豪放一派欣賞的也只是其中“清新”之作?！皷|坡詞……皆極清新”，“直覺有仙氣縹緲于毫端”等。

詞至元代走向衰落，雖名家、名作寥寥，乏善可陳，但也出了幾位名家，李佳也給予了一定的關注，所錄詞人三位，如下：

張翥蛻崖詞，典雅溫潤……允推元代一大家……皆字字熨貼，意妙韻諧，卓然可誦之作。

李佳將張翥列為元代一大家，贊其詞“典雅溫潤”，所錄詞作《摸魚兒》也的確是溫麗芊綿，感慨留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言其詞“婉麗風流”c 。若從整個詞史來看，張翥成就并不是太高，但就元代而言，他卻不失為一代大家。

劉敏中《點絳唇》……寫出驟雨乍晴光景。

劉敏中詞名不如張翥，據《金元明人詞話》記載，歷代詞論中提及他的除了李佳之外， 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陳廷焯也曾評其《點絳唇》“寫出驟雨后景色雄肆”d，與李佳評語如出一轍。

薩都剌《酹江月·過淮陰》云……雁門諸作，多感慨蒼莽之音，是詠古正格。

薩都剌是元代著名的少數民族文學家，詩詞曲兼勝，李佳言其詞“多感慨蒼莽之音，是詠古正格”，道出了其卓異之處——豪逸壯偉、高古雄渾。

二、湖湘詞派與嶺南詞人

詞歷經了兩宋的繁盛、元明的衰微，至清呈現出中興之勢。清代詞學較之前代，最明顯的特點便在于地域文學的迅速發展。李佳仕途坎坷，游歷無數，每到一地便會與當地名流交往酬和，因此其詞話中的選詞錄詞表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尤以湖湘一帶與嶺南地區最為顯著，這對振興地方文學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一）湖湘詞派

在地域詞學中，湖湘詞派是最不顯的一派，歷代詞人甚鮮。然至清代后期，湖湘產生了眾多詞人，異彩紛呈，構成了晚清詞壇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光緒二十七年（1901），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慈禧和光緒逃至西安，李佳也跟隨至西安，四月又補授湖南鹽法長寶道，六月至長沙。光緒二十九年（1903）正月調補湖北鹽法武昌道，光緒三十二年（1906）又補授湖南按察使，二月離任補授江寧布政使。如此看來，李佳前前后后共在湖南度過了兩年多的時光，并在此期間結識了一批詞人。而且其《左庵詞話》正完成于湖南時期，因此李佳詞學思想的建立與湖湘詞派密切相關，詞話中也記載眾多湖湘詞人的軼事與詞作，現整理如下：

善化孫芝房學士《蒼筤詞鈔》……句極清新。

長沙周自庵閣學壽昌，《卜算子》……

湘潭王壬秋闿運……所著《湘綺樓集》，詩文詞無不工。

長沙張雨珊觀纕祖同，工詞，精音律……

巴陵杜仲丹同年貴墀……亦可嘗鼎一臠。

湖南易石甫同年順鼎……幾轉輕圓柔脆，小令最工。

舒棠陔茂才佐堯……頗有清倩之致。

湖湘詞派當首推王闿運，而王闿運與李佳也頗有來往，當李佳調離湖南后，兩人之間也有書信來往，故王闿運的詞學思想對李佳也頗有影響。王闿運以為“詞為小道”，但也“小道可觀”，其“可觀”之處，正在于詞能“微感人心，曲通物性”，能言詩之所不能言。他主張回歸詞體本身，以言情為主，抒發幽懷之情，其選詞也重悲音悲情，評詞也以清艷詞風為準。e這不僅是王闿運個人詞學思想，也是湖湘詞派的共同觀念，對李佳也產生了深刻影響，在《左庵詞話》中也多有暗合之處。

但是，湖湘詞派雖在晚清詞壇上獨樹一幟，其對常州詞派的“比興寄托”也頗受濡染。張祖通即言“托興微渺，寄懷忠愛，意內言外”f ；而且在詞的創作中也多有實踐，如周壽昌“即何忍、時艱身避，擊楫枕戈肝膽熱，笑新亭，對泣真無志”，感傷時事，滿紙凄涼。因此，湖湘詞派并未脫離時代，而是應時代要求以詞反映社會現實，也有自己不同的詞學主張。這一點，是李佳所沒有注意到的。

（二）嶺南詞人

在嶺南詞史上，清代是一個關鍵的時期：“清以前嶺南詞人不過十幾位，成就也不高，入清之后嶺南詞發展迅速，詞人有200余家，列全國第四位，同時也出現了不少名家，成就斐然?！眊因此李佳對嶺南詞人的記載雖然數量偏少但值得關注。清代之前，詞學不顯，故嶺南詞學發展緩慢，道光中后期直至同光年間，已是常州詞派占據詞壇之時，廣東詞壇則正在由浙轉常，處于接受并消化常派詞學理論的階段。h因此李佳所錄的詞人，多是浙派的繼承者，尤以吳蘭修和陳濃成就最高。

吳蘭修詞，清真婉麗，在嶺南詞壇上獨樹一幟。吳嵩梁在序《桐花閣詞》時說：“婉約清空， 纏綿深至，往復不窮?！眎這正與李佳論詞貴“清真”不謀而合，故李佳很喜歡吳蘭修的詞，評價其“清新可愛”“情韻綿邈，真摯足以感人”。

陳濃的詞作承浙派風雅而有新變，李佳對其頗為贊許。陳濃的詞學觀與李佳也有相合之處，他推崇姜、張，強調清空、騷雅，重視詞的體性特點，講求詞的表現手法，尤其是“不病而病，不禪而禪，不詞而詞”j的“不求工而自工”的詞學觀與李佳“詞貴自然”的內涵有異曲同工之妙。

總而言之，李佳所錄的詞人詞作，多是與其詞學觀相合之人，固然有對嶺南詞人的存建之功，但其狹隘的詞學觀也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我們對嶺南詞人的了解。

三、八旗詞人

李佳與其他詞論家的最大不同之處，便是在于他不僅僅關注清代當代詞壇，而且特別注意到了清代詞壇上不被人所關注的一支——八旗詞人。李佳對八旗詞人詞作的搜集，給我們羅列了一個簡明的八旗詞史：

八旗詞家，向推納蘭容若……嗣嘉道間，子久方伯承齡著有《冰蠶詞》，一時許為作家。然音調雅諧，猶嫌意少。咸同間有姚秋士……清麗芊綿……近則鄭叔問中翰文焯，刻有《瘦碧詞》，才名著聞江南……

八旗詞人，李佳獨推納蘭容若。納蘭容若（1654—1685），原名成德，滿洲正黃旗人，有詞集《飲水詞》。納蘭詞以清婉情真為貴，這與李佳“詞尚清真”的詞學思想暗合。李佳不僅對納蘭贊賞有加，其為詞時亦多學習納蘭詞，左紹佐《左庵詩余跋》即將李佳與納蘭并舉：“飲水，怡水，昭代齊輝。”

承齡（1814—1865），字子久，又字尊生，鑲黃旗滿洲人，著有《冰蠶詞》。承齡是繼納蘭之后頗具盛名的滿清詞人之一。承齡是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其入仕不久即發生了鴉片戰爭，國家巨變給承齡詞風帶來了巨大變化，因此他的詞作自此始少有清靈之作，而多深沉渾厚，寓慷慨之音。這就與李佳“不尚寄托，清新自然”的追求不甚相同，因此言其“意少”，其所謂“意”大概是“清空”之意，而對其所贊許之處僅僅在于音律方面——“音調雅諧”。

姚斌桐，字秋士，漢軍正白旗人，著有《還初堂集》。姚詞多記身世之感，一生浮沉，而“艱苦詞易好”，“溯洄身世，自罔不情味雋永”，李佳對其贊許之處也在“情真”二字。李佳錄其詞“今朝薊北，明日河南”“不出鄉關，爭認得驛亭車騎”“箐雨茆煙，也未似、雪饕風虐”等，多是身世之感之作，沉郁婉曲，意多悱惻。但是，李佳又說他“清麗芊綿”，并以此為依據認為其“出子久方伯之右”，有所不妥。

鄭文焯，字俊芳，號叔問、瘦碧，漢軍正白旗人，為李佳中表，著有《碧瘦詞》。鄭文焯是當時的詞學大家，受當時時代背景的影響，其詞流連光景者少，憂國傷時之作多，而且他還發展了“清空”的詞學理論，將“清空”與“寄托”說聯系在一起。李佳論詞也言“清空”，但與鄭文焯之說趨異，李佳自己也深明如此，自言“然鄙見以清空曲折為主，意趣不甚合”，但是李佳對鄭文焯的詞壇地位還是極為肯定的：“所著瘦碧詞，得詞家正宗。”由此看來，李佳對主流詞壇的詞學理論并非不認同，而且也明白自己與其間的差異所在——不尚寄托。

此外，李佳在《左庵詞話》中還提到三位八旗詞人。

那彥成（1764—1833），字韶九，號繹堂，滿洲正白旗人，著有詞集《瑤花詞》，其詞風哀郁，低徊要緲，故婉而多情，這正符合李佳論詞“詞尚清真”又“詞貴婉曲”的觀點，言其“足以彪炳一代”。

盛昱（1850—1899），“宗室伯熙同年盛昱，早負才名，仕至祭酒，因疾卒”，盛昱生活的年代正值國難之時，其詞多身世之感、君國之憂。

續廉，字曉泉，滿洲正白旗人，其詞多散佚。李佳錄其詞六首，言“曉泉十入秋闈，始獲一捷。又兩喪愛姬，故詞多哀怨之音”，也正因其情真意切，故李佳認為他“能得詞家三昧”。

李佳所錄八旗詞人，語雖簡略，錄人雖少，卻意義重大，“它第一次勾勒了八旗詞壇杰出詞人的風貌，為后代了解八旗詞史提供了一條簡便的線索” k。

a孫克強：《詞選在清代詞學中的意義》，《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第121—128頁。

b〔清〕 李佳繼昌：《左庵詞話》，《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70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c孫克強、岳淑珍編著：《金元明人詞話》，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7頁。

d鐘陵編著：《金元詞紀事會評》，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251頁。

e袁成志、曾娟：《晚清民國湖湘詞壇研究》，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頁。

f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第3冊》2013年版，第1225頁。

g范松義：《清代嶺南詞學家族與家族詞學》，《東莞理工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第64—68頁

h謝永芳：《粵東詞史論綱》，《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8月，第22頁

i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 （第2冊）》2013年版，第773頁。

j阿灃、陳之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 （762） 東塾續集》，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46頁。

k陳水云：《八旗詞壇與清代詞論》，《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1期，第122—130頁。

作 者： 王鵬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