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增田涉在20世紀30年代師從魯迅,從此開始了魯迅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他翻譯的《中國小說史略》成為日本的權威譯本,此外還有魯迅的許多小說和雜文,這為此后日本魯迅研究做了很好的奠基工作。增田涉還撰寫了經過魯迅過目的第一本《魯迅傳》,1932年發表于日本的《改造》雜志,對解讀魯迅的作品有較大貢獻。但內容有不少錯誤,而且發表時被刪減,這些問題尚需進一步探討。
[關鍵詞]增田涉;魯迅譯介;《魯迅傳》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日本魯迅學史資料整理與研究”(16XZW018)。
[作者簡介]蔣永國(1974-),男,文學博士,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桂林 541004)。
在20世紀30年代中日關系緊張的時期,增田涉(ますだ わたる,1903-1977)以魯迅學生的身份捍衛和鞏固了魯迅在日本的外國作家的地位,并且持續影響到戰后許多日本魯迅研究者,因此他在日本魯迅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增田涉持續翻譯魯迅作品,對魯迅在日本的傳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他還撰寫了第一本《魯迅傳》。學術界對魯迅與增田涉的關系有較多討論,但有關《魯迅傳》的錯誤及第一次發表被刪減的相關史料和語境沒有引起深入關注。因此,本文將在增田涉魯迅譯介的基礎上重點討論《魯迅傳》的這些問題。
一、增田涉及其魯迅譯介
增田涉1903出生于島根縣八束郡惠曇村(今屬松江市),據戈寶權研究他在松江舊制高中讀書時就通過青木正兒所辦的《支那學》知道了魯迅。
戈寶權:《魯迅和增田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79年第4期;參見[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頁。1926年增田涉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科,專攻中國文學,1929年畢業。在東大期間,他與辛島曉是同班同學。1926年暑假辛島曉到北京旅行,經鹽谷溫介紹認識魯迅(辛島曉是鹽谷溫的女婿),增田涉可能通過辛島曉更多地了解了魯迅。1931年3月,增田涉帶著其師佐藤春夫的信在上海會見了內山完造,內山又把他介紹給魯迅。增田涉便拜在魯迅門下,跟隨魯迅學習中國文學,魯迅則主要給增田涉講解《中國小說史略》《吶喊》和《彷徨》,還贈給增田涉《朝花夕拾》和《野草》讓其閱讀。
參見[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第7-9頁。增田涉每天下午到魯迅家(拉莫斯公寓)大概學習2-3小時,太晚了就在魯迅家里吃飯。學習之余,魯迅常帶增田涉去聽演講、看電影和表演,有時還幫增田涉購買書物。1931年12月增田涉回國,魯迅贈詩: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54頁。魯迅致增田涉的信共有58封,在寫給外國友人的信中是最多的,這些信件幾乎都是討論翻譯和學術的事情。作為學生,增田涉是“死心塌地”的“魯迅迷”。因此,回國后的增田涉專心致志地翻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還加入了1934年竹內好和武田泰淳共同發起成立的中國文學研究會。
中國文學研究會的主要成員還有岡崎俊夫、小田岳夫、松枝茂夫、實藤惠秀、小野忍、飯冢朗等,也都從事魯迅的翻譯或研究。此后主要從事魯迅作品的翻譯和研究,1939年到1949年先后擔任過內閣、大東亞部和外務部“囑托”(接受囑托而進行工作的特約人員)和外交部調查員。1949年任島根大學文學部教授,1953年任大阪市立大學文教部教授,1967年任關西大學文學部教授,1974年退休。在大阪市立大學任教期間,培養了日本著名的魯迅研究者片山智行和丸尾常喜。增田涉的主要著作有《魯迅傳》(1932)、《魯迅的印象》(1948,講談社),譯作有《中國小說史略》、《魯迅選集》(參與翻譯)、《大魯迅全集》(參與翻譯)等。
魯迅日記透露,1931年7月17日為增田涉講解完《中國小說史略》,9月將訂正本贈給增田涉4本。
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第261、269頁。1932年11月,魯迅在寫給增田涉的信中談到井上紅梅的小說翻譯
魯迅雖在日記和給增田涉的書信中多有談及井上紅梅翻譯的不足和生活作風問題,但渡邊襄發現了魯迅用日文寫給井上紅梅關于《阿Q正傳》中賭博的解釋圖,他因而猜測魯迅和井上紅梅有書信往來(參見呂元明:《新發現的魯迅致井上紅梅的賭博解釋圖》,《魯迅研究動態》1989年第7期)。及其在《改造》上的廣告,感嘆《中國小說史略》翻譯出版是“危險的”。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第224頁這時距增田涉回國將近一年,想必《中國小說史略》翻譯出版事宜已經有眉目了。1933年6月25日魯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直接解答了其翻譯《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章所遇到的問題,可知此時增田涉的翻譯工作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1934年5月19日增田涉完成譯稿,該月31日魯迅又致信訂正,到1935年6月10日魯迅致函說已呈上給增田涉的序文,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第251-252、300、303-304、359頁。25日便由汽笛出版社出版了譯作,發行時題名《支那小說史》,封面有精美的裝幀和題簽,全書達510頁,書前印有魯迅為日譯本寫的序,增田涉寫的《譯者的話》,還有魯迅寫的原序與題記。增田涉從魯迅學習《中國小說史略》到日譯本的出版,共用了4年多的時間,與魯迅直接討論翻譯中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也得到魯迅的多次訂正。這個版本是日本《中國小說史略》的權威譯本,內容和質量上都超越了《北京周報》(上冊,第1篇到第15篇,1924)上的初始翻譯。增田涉在《譯者的話》中盛贊此書是“劃時代的著作”,
戈寶權:《魯迅和增田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79年第4期。魯迅也很認可這個日譯本:“《中國小說史》豪華的裝幀,是我有生以來,著作第一次穿上漂亮服裝。我喜歡豪華版,也許畢竟是小資的緣故罷。”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第359頁。戈寶權引文有誤,把“小資”引成“小資產階級”。這個譯本1937年收入《大魯迅全集》;1938年汽笛出版社重印;1941-1942年被權威出版社巖波書店出版,又進行了修訂,附有詳細的注釋和譯者補注;1962又被巖波書店再版。由此可見,該譯本在日本學術界的巨大影響。
除《中國小說史略》的翻譯外,增田涉還致力于翻譯魯迅的其他作品。1933年3月改造社出版了佐藤春夫主編的《世界幽默全集》第12卷《中國篇》,收有增田涉翻譯的《阿Q正傳》和《幸福的家庭》。魯迅在和增田涉書信交換意見時,似乎不大認同增田涉把這兩篇看作幽默作品,他說:“所謂中國的‘幽默是個難題,因‘幽默本非中國的東西。也許是書店迷信西洋話能夠包羅世界一切,才想出版這種書罷。你只得酌量選譯,別無他法。”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第221頁。1935年6月佐藤春夫與增田涉合譯的《魯迅選集》由巖波書店出版,所收11篇作品,只有《故鄉》和《孤獨者》出于佐藤春夫之手,《孔乙己》《風波》《阿Q正傳》《鴨的喜劇》《肥皂》《高老夫子》《藤野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上海文藝之一瞥》都是增田涉翻譯的,附錄了增田涉此前在《改造》上發表的《魯迅傳》,但未署名
這篇傳記最早由梁成譯出,曾先后印在1937年7月上海當代書店和1937年3月上海文光書店出版的錢浩編的《魯迅文學講話》中,后又收在1947年2月上海博覽書局出版的鄧坷云編、曹聚仁校的《魯迅手冊》中(薛綏之寫作1937年出版該書,有誤,見《讀增田涉〈魯迅傳〉札記》,載《山東師范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但作者誤署為佐藤春夫,直到1977年卞立強完整地把《魯迅傳》譯成中文出版,并且指出作者是增田涉,才消除誤會(見[日]增田涉著:《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北京:文物出版社,1977年,第365頁)。,而且將魯迅參加左翼革命的那一段刪去了。
參閱[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68頁。1936年9月河出書房出版了佐藤春夫主編的《世界短篇杰作全集》中的《支那印度短篇集》,收有增田涉譯的《眉間尺》(《故事新編》中的《鑄劍》)。1937年《大魯迅全集》第一、二卷收增田涉此前所譯的魯迅的小說,第六卷收增田涉譯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七卷收魯迅寫給增田涉的信。1940年東城社出版的《現代支那隨筆集》,收入了增田涉譯的《小品文的危機》《世故三昧》等雜文。二戰后增田涉繼續進行魯迅作品的譯介工作,最有影響的是1956年與松枝茂夫、竹內好為巖波書店編譯的13卷卷本的《魯迅選集》,其中第6卷《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第7卷《華蓋集續編》《而已集》,第8卷《三閑集》《二心集》,第9卷《偽自由書》,均出自增田涉之手。1973年又出版了此選集的袖珍本,印刷精美,便于攜帶閱讀。這個選集是增田涉去世前較為完備的魯迅作品集,比較好地向日本人呈現了魯迅作品的全貌。增田涉翻譯魯迅作品從戰前持續到戰后,卓有建樹,對日本魯迅研究的延續做了很好的奠基工作。
二、《魯迅傳》的產生和內容
1931年增田涉來到上海跟隨魯迅學習,深受魯迅之影響,萌生了寫魯迅傳記的想法,就向魯迅報告了他的腹稿,魯迅立即贈給增田涉兩句鄭板橋的對聯:搔癢不著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
參見薛綏之:《讀增田涉〈魯迅傳〉札記》,《山東師范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魯迅認為自己所寫的東西并沒有搔著中國社會和人的癢處,那么寫文贊頌也是沒有什么作用的,但只要評價得入木三分,即使罵也難能可貴。增田涉不負魯迅希望,在1931年8月完成初稿,共有90多頁,謄清后84頁,經魯迅本人過目。
參見[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第62、66頁。文章發表經過了一番周折,起先托佐藤春夫送給《改造》雜志,被退回,再送給《中央公論》,也沒有采納,于是又送給《改造》,《改造》答應發表,但要求刪減到60頁。
參見[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68頁;薛綏之:《讀增田涉〈魯迅傳〉札記》,《山東師范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戈寶權:《魯迅和增田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79年第4期。
《魯迅傳》是魯迅生平履歷和他代表作的一個述評,總體上比較簡略。文章從魯迅當選為國際工人文化聯合大會名譽主席談起,說他最近沒有發表什么作品,只不時寫點雜感和做點翻譯,接著說七、八年前《阿Q正傳》在國際上翻譯的情況,由美國《新群眾》評論他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主席過渡到他在上海遭到國民黨鎮壓進而懸賞逮捕他的事情。關于懸賞逮捕的事情敘述比較詳細,引述了魯迅和他的許多對話。這是文章的第一部分,在收入巖波書店出版的《魯迅選集》時被刪去了。第二部分敘述1919年發表《狂人日記》以前的履歷,講魯迅的出生、家庭變故、南京求學、日本留學及歸國在紹興、教育部任職的情況,其中日本留學說得詳細,引文資料大部分來自《吶喊·自序》,只有一處引用了《朝花夕拾·藤野先生》。第三部分寫魯迅“棄醫從文”走上文學道路的過程,從日本創辦《新生》、為《浙江潮》和《河南》撰寫文章寫起,比較大篇幅地分析了從武昌起義到五四運動中國軍閥、封建勢力猖狂和民族資產階級發展的情況,然后引出五四運動和《新青年》發表魯迅《狂人日記》的事情,重點說到當時的白話文運動,強調魯迅為此貢獻了優秀作品《狂人日記》,并做出了如下評價:
在經濟上政治上已瀕于崩潰的家族制度,在道德上與習慣上仍然為已經形式化了的儒家的宗法觀念所束縛住。魯迅的《狂人日記》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發表出來的,它剔抉了腐敗的封建社會的舊習俗,知識界的青年學生群眾以異常的興奮歡迎這篇作品。
在《狂人日記》里,超出了單純對家族制度的攻擊,還進一步認為儒家一板正經地把封建社會道德化的仁義道德,已經不過是一種沒有社會意義的、形骸化的觀念,而且中國的歷史雖然涂滿了仁義道德,實際上誰都在吃人——盡干著把別人當餌食來喂肥自己的勾當;痛罵中國不僅是現今的社會,在傳統上也是靠這種謊言建立起來的。
[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80-381頁。
評價抓住了歷史實際和思想內涵,是中國國內對《狂人日記》主流評價的日本延長,極像吳虞:“我覺得他這日記,把吃人的內容,和仁義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
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3頁。還有對結尾“救救孩子”的理解也頗有啟發:“它暗示著這樣一個可詛咒的丑惡的社會職能而且必須由下一個時代的青年來重新改造。”“這句話最明確地表現了魯迅希望有純潔無瑕的青年來重新建設中國的理想。這句話使當時的一般青年意識到自己的重大責任。”
[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81頁。可見,增田涉對《狂人日記》的理解很有啟發,這對于日本人理解《狂人日記》有極大幫助。此后作者在介紹魯迅于《新青年》上發表的小說基礎上,認為《阿Q正傳》和《孔乙己》是“這些古怪的主人公最明確的表現”,指出“那時候的中國人都有著全部或部分的阿Q性格。阿Q的思想和行動都搖擺不定,沒有一個獨立的堅定的精神寄托;由于無知和軟弱,往往要虛張聲勢;被人稍一頂撞又失去反抗心;他自我欣賞用憐憫對方的粗暴來顯示自己的寬宏大量,用輕松的情緒來掩蓋自己的軟弱;可是碰到真正軟弱的對手,又使勁地加以欺凌。”
[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82、383頁。
更難得的是,增田涉沒有受到1920年代末到1930年代初中日左翼文學對魯迅評價的影響。我們知道,《滿蒙》及日本國內在這個時間對魯迅的評價大都受到后期創造社和太陽社的影響,認為魯迅代表了小資產階級的時代,不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增田涉關于這個問題對魯迅的把握也是非常準確的,他說:“不能因為他現在是中國左翼作家同盟的盟主,就把他的‘五四時期前后的作品(他從事作家的活動是在這時候,以后他沒有寫作品)看作是無產階級的小說。說他是杰出的農民作家也許還是可以的,但還不能說他是無產階級作家。”并且反駁錢杏邨們:“兩三年前,革命文學論爭得最熱鬧的時候,錢杏邨等年輕氣壯的共產主義者批評家們,大肆攻擊魯迅。他們論點中就認為魯迅的作品不是革命的,阿Q沒有革命性。誠然,魯迅的作品中確實沒有共產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性。但是,魯迅從事作家活動的時候,中國的無產階級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呢?!中國共產黨是什么時候、從哪里產生的呢?!那時候不是連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政治思想還不明確嗎?!所謂資產階級革命的國民革命不是以‘五四為前哨戰而爆發的嗎?!”
[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83、384頁。此反駁極得要害,我們評論文學作品不能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對過去吐口水,而要回歸作品產生的歷史語境。創作社和太陽社就是拿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來棒殺五四前后的“文學革命”,況且魯迅的作品反映的社會現實并沒有在三十年代消失,一百年后的今天也很難說魯迅所寫的現實不存在了。增田涉如此富有啟示的批評怎么不會撩動日本人對魯迅作品的關注呢?第四部分是通過談話的形式敘述和評介了魯迅南下廈門、廣州最后定居上海的經歷,把廣州遭遇的事情介紹得比較詳細,而且又解讀了魯迅與創造社、太陽社論戰的事情,再一次批評他們是自負的風頭主義,犯了嚴重的左傾機會主義錯誤,還引用魯迅的談話敘述了國民黨對左翼人士的鎮壓和屠殺。限于篇幅,作者匆忙地在結尾部分說到寫作《魯迅傳》緣起和魯迅贈詩的事。
《魯迅傳》的內容出現了8處錯誤。卞立強在譯文中已指出6處:(1)《阿Q正傳》在德國有譯本(當時沒有譯本);(2)盧那察爾斯基給俄國列寧格勒大學瓦西里教授等人翻譯的《阿Q正傳》寫了序(沒有寫序);(3)魯迅當過京師圖書館館長(沒有當過);(4)陳獨秀當上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文科學長);(5)許廣平南下途經江浙被孫傳芳部隊捉住險些被殺(沒有此事);(6)魯迅在廣州沉默不說話,魯迅自己說開口說話只能被殺(魯迅沒有沉默)。另兩處是:(7)魯迅在日本給革命黨的機關刊物《浙江潮》和《河南》雜志投稿(非革命黨機關刊物);(8)魯迅祖父周福清是清朝的翰林學士(翰林庶吉士
清朝官制中翰林院設掌院學士滿漢各一人,下屬機構有庶常館、起居注館、國史館,庶吉士是庶常館由進士優于文學書法者充之,雍正后改以朝考選之,在館學習三年后奏請御試,可授翰林院編修、檢討或者授部院司員、知縣等職,可見庶吉士只是一個小官職(參見呂宗力主編:《中國歷代官職大辭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815、1024頁)。)。
[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66、369、374、379、387、390頁。這些錯誤中,(3)(4)(6)(7)(8)屬于史實錯誤,(1)(2)(5)有編造嫌疑。既然魯迅看過,應不會允許他自己知道的事情被寫錯,但增田涉只談到他在原稿上說魯迅祖父是翰林出身的大官,魯迅看后把“大官”劃掉了,
參見[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第47頁。但留下的“翰林學士”也有問題,也許魯迅知道的沒有那么清楚,還有可能譯文不準確(“翰林出身”可能被譯成“翰林學士”)。其他7處錯誤如果魯迅看過了卻允許錯誤的存在,這就是一個值得琢磨的問題。對于增田涉而言,撰寫出現了這些錯誤,一方面可能是史料、研究的不足和語言轉換帶來的問題,另一方面可能也有拔高魯迅的嫌疑。
三、《魯迅傳》被刪的日本語境
1932年4月《改造》刊出增田涉的《魯迅傳》時,共有22處被刪除,其中4處巖波書店出版《魯迅選集》收入時沒有文字,可能是原文本身沒有寫,也可能是巖波版沒有恢復,現無從查考。下面我們來討論其他18處被刪除的地方。
巖波書店版《魯迅選集》收入時恢復的18處是: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1)××(鑒賞)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引文);凡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2)××××××××(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引文);另外一些人則從東京以及其他地方圖書館搜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抄錄印刷滿人(3)××(暴虐)的記錄,傳入中國,企圖恢復忘卻的舊恨,協助革命成功(作者撰寫);在這期間,取代一向在中國稱霸的英美的(4)××(日本)(作者括號注釋);魯迅的作品中卻是沒有共產主義的無產階級(5)××(革命)性(作者撰寫);共產黨是想利用國民黨在民眾中的傳統勢力,打倒國際帝國主義控制下的封建軍閥,(6)×××××××××××(作為無產階級革命的前提),首先完成民族革命(作者撰寫);去年二月七日,左翼作家聯盟的五名重要成員遭到逮捕,并被秘密(7)××(虐殺)了(作者撰寫);反對國民黨和租借巡捕逮捕屠殺中國的作家和思想家,反對國民黨對文化的法西斯壓迫,擁護中國(8)×××××(無產階級革命)的文學占線,擁護中國革命等口號(作者撰寫);這戰叫和勞苦大眾自己的反叛的叫聲一樣地使(9)×××××(統治者恐怖)(引文);(10)×××(統治者)也知道走狗的文人不能抵擋;(11)×××××(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于是一面禁止書報(引文);然而我們的這個同志已被暗殺了,這自然是(12)××××××(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若干的損失,我們的很大的悲痛(引文);但(13)××××××(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卻仍然滋長(引文);因為這是屬于(14)××(革命)的廣大勞苦群眾的(引文);大眾存在一日,壯大一日,(15)××××××(無產階級革命)也就滋長一日(引文);我們同志的血,已經被證明了(16)××××××(無產階級革命)和(17)××(革命)勞苦大眾實在受一樣的壓迫,一樣的殘殺,作一樣的戰斗,有一樣的命運,是(18)××(革命)勞苦大眾的文學(引文)。
參見[日]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2冊,卞立強譯,第372-394頁。18處被刪去的內容,只有6處是作者撰寫的內容,另外12處都是引用魯迅的原文,其中2處來自《吶喊·自序》,都和日本人砍中國看客之頭有關,其余10處都來自魯迅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者的血》。無論作者撰寫還是引文,刪去的詞匯都和日本及殺頭有關,其中有“無產階級革命”的7次,“革命”的4次,“統治者”2次,“鑒賞”1次,“暴虐”1次,“虐殺”1次,“日本”1次,“示眾的材料和看客”1次,集中分布在傳記后面引述魯迅談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那部分,前面涉及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攫取利益和“幻燈事件”日本砍中國人頭的部分也有刪除。這顯然是日本官方意識形態管控的結果。
《改造》雜志刊登《魯迅傳》本身就經過了一番周折,而且此時正是日本左翼思想運動被日本官方打壓處于低迷的時候:
在瘋狂鎮壓的風浪中,納普(全日本無產階級藝術聯盟,引者注)和卡普(日本無產階級文化聯盟,引者注)支持知識分子的反戰反法西斯斗爭,在小說、戲劇等所有文藝領域里,出現了許多優秀成果。從中出現了文藝評論的藏原惟人、宮本顯治,以及小林多喜二、宮本百合子那樣的革命作家,柳瀨正夢那樣的優秀漫畫家。但是,隨著基本部隊共產黨和工農群眾的有組織的斗爭在瘋狂鎮壓下遭受破壞,文化運動也進入了低潮。從1932年3月的文化戰線大逮捕以后,又有幾次鎮壓,從1935年前后開始,有組織的活動陷入停頓狀態,并倒退到“轉向文學”時期。
日本近代思想史研究會:《日本近代思想史》(三),那庚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5-36頁。
引文里講到1932年3月文化戰線大逮捕,也就是日本政府對從事無產階級文化工作的人進行大肆鎮壓。1931年滿洲事變后,日本共產黨的活動達到了戰前的最高峰,同時日本官方的鎮壓也空前猛烈。1932年3月發生了文化戰線的大逮捕,4月《改造》雜志刊登增田涉《魯迅傳》,此時正處在鎮壓的風口浪尖。在這樣一個無產階級運動復雜斗爭的時期,魯迅作為中國左翼文學的盟主被介紹到日本是當時歷史語境使然,同樣魯迅關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觀點和介紹被刪去也是這個語境的結果。從《魯迅傳》的內容可以看到,關于魯迅小說作品的分析部分基本沒有被刪去的內容,而涉及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部分就不能幸免了。
四、結語
日本1930年代的無產階級活動,對整個日本近代以來思想的解放和社會民主化程度的提高起了極大的推進作用,所以其在知識分子和民眾中的影響比較深遠,這就是一年后巖波書店出版的《魯迅選集》能夠恢復刪去的內容并收入《魯迅傳》的重要原因。魯迅就是在這樣的接受視域中比較全面準確地進入到日本人的文化生活中,而且因為增田涉是魯迅的學生,這種師生關系使他在中日文化界的影響更加重大,實藤惠秀曾經說:“因在竹內好葬禮上致辭倒地而不省人事的增田涉去世之時,中國各大媒體卻競相報道。因為增田涉曾師從于魯迅,因為魯迅與增田的往來書信被出版,這種現象的出現也是理所當然。然而,在中國的報道中卻只字沒提增田是在竹內葬禮上致辭時倒下的,甚至連個‘竹字都沒有出現。”
轉引自熊文莉:《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研究·導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頁。實藤惠秀是抱怨中國沒人關注竹內好,但道出了增田涉在中日魯迅傳播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