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遠 崔開遠
摘 要:報紙媒介具有簡捷快速的傳播功能和特征,適于以“報刊散文”這一雜糅各種書寫形式的靈活文體,報道、記述或呈現重要的歷史事件。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申報》刊載了大量的“抗戰報刊散文”,記述了歷史的災難事件和國人的抗爭吶喊。通過對1931年《申報》中抗戰“報刊散文”的鉤沉整理,發現其記錄了民眾的苦痛、日軍的殘暴;喚起了國人的警醒、反抗的激憤;堅定了戰斗的意志、必勝的信念。梳理文獻,回顧歷史,《申報》“抗戰報刊散文”顯示出特殊的事件敘述方式和歷史記憶功能。
關鍵詞:抗戰報刊散文;九一八事變;《申報》
“九一八”事變無疑是歷史之痛、國家之痛、民族之殤,圍繞“九一八”衍生的文學作品成為國民吶喊的方式和民族抗爭的記錄。當時,國內報刊都對這一事件進行了記載、記錄、敘述和回憶,如《大公報》《申報》《民國日報》《盛京時報》《中南報》《實權日報》《生活周刊》《北洋畫報》等。大量關于“九一八”事變的“報刊散文”急速面世,包括報道、通訊、日記、回憶錄、隨感、雜文等等,這些筆法或粗糙或細致,記載著國難時期的民眾、民族和國家的情緒,反映了歷史事件的文字敘述,被本文寬泛地定義為 “抗戰報刊散文”。散文是一個寬泛的“文類”概念,包括通訊、特寫、報告文學、速寫、游記、雜文、隨筆、小品文、散文詩、回憶錄、傳記、日記、書信、序跋等等體式不一、寫法各異的文體。“九一八”事變事發突然,各家報刊已經無暇顧及文體,只要能夠起到宣傳、號召、鼓動或者記錄、印證、敘述的文字,都予以刊載,繁雜豐富的記述類文體也不好歸類,考慮到它們大多刊載在報刊上,故將其定義為“報刊散文”。抗戰“報刊散文”為我們找尋歷史、鉤沉史料,提供了可以重新還原歷史原像的“記憶器”。我們翻看《申報》,就重新回到鐵蹄踏破山河、百姓屈辱生活、國民憤而反抗的慘烈而又悲壯的時代,能夠銘記與反思。
一
《申報》于1872年4月30日在上海創刊,1945年5月27日停刊,跨越了晚清政府、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三個時代,它是中國現代報紙的發端之一,也是近代中國發行最久,社會影響最廣泛的報紙之一。“九一八”事變爆發,《申報》于9月21日“時評”中對此事迅速做出反應,然后,《申報》文學副刊“自由談”開始發表關于日軍侵略的文學作品等。《申報》不斷刊載關于“九一八”事變的時事、雜文、通訊、日記等文章,成為發表“九一八”國難文學的重要陣地。如《申報》創立“青年園地”欄目,為青年提供專門欄目,支持愛國青年,以筆為刀,抗日救亡。關于“青年園地”中來稿內容,編輯要求:“一,文學以關于青年問題之討論、國內外學校或學生之消息、隨筆。學校生活之隨筆描寫等為范圍,體裁不拘。二,圖書以關于青年問題者為限。”①翻檢1931年《申報》,梳理關于“九一八”國難事件的400多篇文章,大體分為雜文、報告文學、散文小品等文體,這些抗戰時期的“報刊散文”讓我們重回歷史,重見傷痕和血淚;重新見證,銘記殘酷與抗爭。
戰爭是人類最大的惡,動搖人類生存的基本道德根基,而侵略戰爭則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犯罪與惡行,侵略者會被牢牢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當時的報紙、刊物,都對這一事件進行詳實的記錄、敘述,我們由此觸摸到歷史的傷痕和國難的面孔。《申報》的文章,樸拙冷靜的敘述,文白夾雜的語言,作為“見證文學”的存在,更加凸顯文字中的憤怒、恐懼、凄慘與悲愴。無論是《沈陽歸來驚定追記》,還是《暴日蠶食沈陽之慘狀》,“見證”了歷史,“見證”了戰爭,可以感受到人性的殘酷、現場的慘烈與真實的力量。
百年國難,民族危亡。《申報》上民眾的苦痛、日軍的殘酷是“印痕”最深的歷史。抗日戰爭是民族恥辱與災難的集體記憶,當回到歷史,我們發現這種苦痛和災難的確是民族的傷痕,而見證災難是個體的歷史擔當和生命的磨難淬煉,由此形成的集體記憶是一種國家精神的重塑和鑄造。當時,東三省人民的恐懼、憤恨、逃亡、反抗都表現在“報刊散文”中。勃蘭兌斯在論述19世紀波蘭浪漫主義文學時,曾指出波蘭詩人由于被從“故土上連根拔起”,從而使他們的感情顯得非常容易沖動和悲傷。從東北故土逃亡的作家,滿懷悲痛與控訴之情敘述故土的淪喪與同胞的悲慘,呈現“流亡文學”之態。朱復均的《沈陽被占前后》,記錄了沈陽被占前后人民的慘死與逃離:歌舞廳中小提琴的聲音徐徐,舞星婀娜起舞,賓客沉醉其中,突然一顆流彈襲來,死傷一片,慘叫連連,悲慘的逃亡開始了。②其情其景,慘烈異常。人類的想象遠遠不及文字的描述,“一顆槍彈打穿了他的背”,一句簡單的描述,卻是慘絕人寰的屠戮的開始,是罪惡的深深“烙印”。侵略者肆意妄為的兇殘、平民生命如螻蟻般被踐踏,是法西斯主義者對中國百姓、對世間民眾的罪惡——文字的記錄,歷史的“復原”,孕育著控訴與吶喊、憤怒與反抗的力量。
日軍占領沈陽后,大肆殘殺無辜百姓。有民眾僥幸從沈陽逃出,逃往各地避難。耕飧在本市市民大會舉辦之日,與從沈陽來上海避難的某君見面,根據某君所講述的慘遭日本侵略者踐踏的沈陽城慘狀,寫成《暴日蠶食沈陽之慘狀》一文。文中寫道:
某君虎口余生,直至行抵天津,周身血液,始稍覺舒暢。而錯亂之神經,固猶驚恐無定也。日軍于大隊入城之際,遇華人,即示生吞活剝之猙獰兇態。酒臭熏天,見者奔避不惶。無辜孩提,父母抱攜不及,日兵輕用右手緊握孩提,奮力分尸為二。或以刺刀解體為四,兇狠殘酷,舉世罕見。壯丁登車脫險,茍為日兵瞥見,則拖曳而下,先施以鞭撻,繼持利刃剖析之,車站積尸遍地,示眾三日,則以麻袋載運離沈。③
燕子所寫的《玳梁憶語》中有篇記述營口歸客所見的文章:
每出必四人結隊而行。橫持上刺刀之搶。行人偶不經意,行近其旁,即將槍刺亂刺。稍加抵抗,拘人司令部,治以極刑。凡遇衣西裝長袍者,尤加注意。如四五人在街道閑談,即遭槍擊。各商店雖經日司令出示,照常營業。然市面蕭條,終日無一顧問者。即居民亦閉戶伏處,不敢越雷池一步。豪富之家,遷避一空,其稍有積蓄者,亦大半化妝遠遁。滿目荒涼之態,見者都為之泣數行下。④
可見日軍殘暴至極,對手無寸鐵的百姓肆意殺害毫無人性可言。日軍殘暴的統治下市井蕭條,民眾時常遭受生命的威脅不敢踏出家門,文章還強調了西裝長袍的知識分子更容易遭到迫害。另有從日本侵略者鐵蹄下的沈陽逃出的沈陽馮庸大學學生吳偉女士所作的《沈陽歸來驚定追記》,記述了她聽聞時局有變,匆忙中搭上最后一趟列車南歸。歸來驚魂未定,回憶逃亡過程中種種驚心動魄的場面。蔣劍意所作《沈陽歸客痛語》講述了從沈陽兵工廠逃回的朋友回憶“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在沈陽的暴行。“日軍之入沈陽城也,既攻北大營兵工廠得手。同時全城警察,皆已繳械。遂由浪人為導,狼奔豕哭。商店則責令遍系日旗。” ⑤在日本侵略者暴行下,東北人民小心翼翼地忍辱偷生,但仍難免慘遭殺害,人們每天都處在一種極度恐慌之中膽戰心驚。無論凡俗百姓,還是文化名人都陷于“亡國奴”狀態。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在“國難重重、國將不國的年代里”“老是心驚肉跳,以亡國為憂”,因此經常創作一些動人的愛國小說和散文,例如《亡國奴日記》《賣國奴日記》,表現了一個作家的憂國之思和愛國之情。⑥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時任《自由談》主編的周瘦鵑開始對日本侵略問題發表看法。9月24日《自由談》中發表他所作的第一篇雜感,題名為《痛心的話》。從此日起至10月20日,他以筆名鵑一口氣寫了26篇《痛心的話》,以揭露日軍在東北的罪行,抒發國土被日軍侵占的悲痛之感,并呼吁全國人民“用鐵肩擔起救國責任,用鐵腕制止仇貨流行。到萬不得已時,我們更得以以鐵血為代價,恢復那寸寸尺尺的被暴日奪去的我國領土”⑦。沈陽城的淪陷不過是日本侵略的開始,更大的災難正在襲來。日本侵略者蠶食沈陽,其野心絕不止東北而已。日軍踩著中國民眾的尸體從沈陽殺到遼寧,從鴨綠江到山海關,進而企圖侵占整個中國,仿佛中國已是日本囊中之物。正如魯迅在1931年10月23日發表于《上海導報》第一卷第六、七期合刊的《“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日本人‘張大吃人的血口,吞了東三省了。”⑧文人智士、走卒販夫,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視角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客觀、悲涼的描述,傳達了歷史的聲音,表達了民眾的情感,將侵略者殘忍丑惡的形象牢牢地釘在人類罪惡史的碑石上了。
二
宣傳和鼓動、吶喊和奮起是時代賦予“覺醒”的國人的任務。面對國家存亡的危急時刻,要讓民眾自發地抵抗以及反擊侵略者,必須要喚醒沉睡中的民眾。宣傳之難、鼓動之難、抗擊之難,都一一被歷史見證。傅斯年在《東北史綱》中所述:“暴鄰之兇焰愈無忌,占嫩江,取錦州,李義山詩所謂:‘太息先朝玄菟郡,積骸伏莽陣云深之景象,擴充至數萬方里之國土。”⑨《申報》1931年10月21日文章《我國今日已至最后難關,國人應有極堅強之表示》中寫道:“吾人自當誓死以殉正義,以保我國家民族之生存,此則吾人今日所應堅強表示者也。”⑩面對兇殘的敵人,只有抗爭和反擊,才是唯一的出路。然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者有之;戰火北疆,歌舞升平者有之,歷史記錄著他們的“生活”,徒留一聲嘆惋,徒增觀者憤怒。
面對東北淪陷,個別人卻麻木無感,令人慨嘆與反思。一些國人表現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冷漠”11,一些作家或者文人表現得平淡和疏離。如《人間》《論語》等期刊,刊載了《“九一八”慶幸無事》12《忘記了九一八事變》13之類無關痛癢的文章。魯迅在其文章《藤野先生》中也曾批判部分中國民眾是麻木的“看客”,缺乏民族認同感。王明鑫于9月22日發表的《民國二十年九月十九日午前虹口吳江路之所見》一文便批判了面對日本的侵略,群眾麻木無感:
日本電訊宣傳素以敏捷稱,沖突既起,我國人尚在夢中。而吳江路日本每日新聞社,于晨五時即在大門旁高揭戰報,印發號外。至十一時已有七電露布, 大字標題曰中日軍大沖突。十八日午后十時半,開始攻擊北大營。(為東北軍駐軍之所,建筑雄壯規模之大,甲于全國,能容二十萬人。)至十九日上午半時,完全占領。三是掃除商埠地,六時半遼寧城完全占領。城內外中國軍人巡警武裝完全解除云云。同時吳江路較大日商店,均由該社分發同樣戰報,張貼門外。置身其中,宛如戰場。國人見之者均憤憤不平,而日本人則面現笑容,嬌氣凌人。各人心內之極度緊張,隨時有發生沖突之可能。但一逾吳江路至大馬路福州路,則熙熙攘攘,一如平常,毫無感覺。國人之麻木不仁,由此可見。歸后憤不能平,特記之以告國人,愿速猛醒。14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吳江路人民的憤慨,令人感喟,而除吳江路看到日本報社張貼的戰報憤憤不平的民眾外,其余地方的民眾一如平常。國家遭受侵略,國土淪喪這樣悲痛的事情竟然僅僅泛起一點水花,不能像波浪一樣蔓延開來,可見部分國民是何等的麻木。作者只能悲憤無奈地發出愿國人速速猛醒之慨嘆。
1931年10月起,關于“九一八事變”宣傳的文章多了起來。10月2日明寫的《宣傳》一文記述了宣傳隊宣傳日軍之暴行,在車上遇到一對老人,老婦人談論年輕人做官便合不攏嘴。到小學宣傳,學生則木然無感的情形。通過文章,我們可以看到,此時已有專門的宣傳隊出現,他們投身宣傳日軍侵略罪行、抗日救國的實踐活動中。宣傳活動則有憂有喜,有麻木迂腐的民眾,也有覺醒行動的人民。
黃奐若的文章《孩子們的氣概》便講述了一個臨時的小學教師,在講課時談到日本對我國國土的蹂躪,對東北人民的殘忍行為,孩子們大有觸動。課堂上悲憤之余,且身體力行地在村里宣傳救國方案。教師對日本的憤恨與愛國熱情經由課堂傳到學生身上,激起了學生們的愛國情懷。黃奐若所寫的《XX(影印版字跡缺失)不死——宣傳工作中得來的安慰》講述了青年學生被迫拋下書本,加入抗日救國活動。他們的宣傳隊被派到一個鄉村去宣傳抗日,起初村民特別平靜,在他們的演講下熱血沸騰的故事:
當我們進村初時,所看到的僅是異常的平靜。在國難方殷的時候,熱血奔騰著的我們看去真是感到了死寂的可憐。似乎模糊的感到人心已死國事不可為的悲哀。然而,經過了我們的一番講述,農民們那種熱烈的血氣的激昂的勇敢的精神表現后,才使我們突然的興奮了。雖則在上者是麻木不仁,但民眾們的心還在活躍。國運想還不至于垂絕罷。兩個鐘點后,我們便在悲壯的送行中離開了可愛的有為的農人們。另外我們又找到了一個村莊,自然一切的情狀與前一個村里的一般。15
隨后,宣傳隊歸程遭遇了大暴雨,但是作者想到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的同胞便不覺得苦與累了。這篇文章詳細記錄了一個面對侵略,不得不扔下書本投身宣傳抗日救國活動的青年在下鄉宣傳抗日過程中的所見所感。1931年《申報》中,類似這般的宣傳文章有多篇,如9月28日發表于“自由談”,署名黃振遐的《哭遼寧救遼寧》;9月29日發表于“青年園地”蕭壽煌所作的《起來呀同胞們》與10月15日發表于“自由談”署名子凡的《奮斗啊,堅持到底》等,這些文章不僅體現了愛國志士的反抗精神、青年學生的愛國熱情,更是將民族的血氣、不屈的精神傳播開去。
救亡圖存、吶喊奮起,是歷史賦予的重任。國家滅亡的描述,民族消亡的刻畫,是真實的“象征”,萬千民眾的力量是個人力量的匯聚,無論是個人還是國家,麻木與冷淡,其實就是一種更深意義的消亡和退卻,生與死、火與冰,放棄抗爭,預示著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消亡。同時,個體的自我放棄,更是一種窒息性的苦悶和恐怖。歷史告訴我們,民族精神永遠是一種支撐的、基礎的力量。
三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熱血。魯迅在“九一八”事變三周年之際,寫下《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他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 ;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16的確如此,“中國的脊梁”是不屈的青年、奮起的民眾。
《申報》有大量記載反抗侵略的文章。1931年10月16日,黑龍江省代理主席、軍事總指揮馬占山將軍統帥軍隊,奮勇反抗。青年學生以實際行動支援孤軍奮戰的馬占山將軍,各地青年聚集紛紛組建義勇軍準備北上抗日救國。“青年援馬團”是最著名的一支隊伍,也留下了大量文字。《申報》文學副刊“自由談”中連載了題名為《出征》的一系列的日記體報告文學作品,共計十六篇(其中后七篇于1932年發表),為從上海出發的署名“青年援馬團一團員”所寫。他由離開上海與家人分別的悲傷寫起,先后走過真茹、南翔、昆山、蘇州、無錫、常州、鎮江、徐、濟南、天津等地。這名團員隨行“青年援馬團”留下的這些見聞,時間間隔不等。遺憾的是,由于日軍侵略上海,此系列文章記述到北平終止。事實上,這支援馬團到達北平后,因種種原因并未能北上前線支援馬占山將軍而是就地解散。
1931年12月17日“自由談”刊發了團員所寫的第一篇文章《出征(一)英雄的離開》,文中記錄了“我”決心奔赴前線與家人分別的場景:“姊姊替我收拾行裝。媽媽正在掩著面啜泣。弟弟卻不去上學。爹爹呢,他也在欷歔慨嘆。還有忠厚的姨娘,伊一面勸著媽媽不要傷心,一面仍用悲切溫婉的語調叫我不要去。”緊接著作者寫了面對家人痛哭的內心所想:“盡家中凄慘,我的決心卻是無從轉移的了”。接著作者記述了他勸說母親的話:“不要哭了,媽。我們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國家有難,我們應該要盡點國家的義務。如果我們國民都不去救國,國亡了,我們便要做帝國主義者的奴隸了。”隨后他的父親分析局勢說道:“可是中日如今正在向國聯談判。雙方都要遵守使形勢不致嚴重的諾言,你看,中央政府尚不調動軍隊,恐被日人借口。你們去,豈不是破壞了政府的信用嗎?況且,你們又沒有武器。即使有,何嘗配得上日本十一。這也不去說它,但是,總要有了后盾才能夠前進的吧。再者,此去黑龍江關山遙遠,你們到了北平。日軍卻早已派兵截著前路了,怎么去呢?就算去到,馬將軍也絕不給你們上前線的。況關外嚴寒,手指鼻頭都會凍僵了的。”17我們看到《出征》日記,仿佛置身其中,跟隨他離開家人離開上海,雖艱難重重,抗日救國的決心卻依然堅定無比。
除“青年援馬團”外,各學校紛紛組建了學生軍。10月5日邵冠華發表在“青年園地”的文章《學生軍》就反映了滬西×(原文如此表述)大學的學生軍出發前的場景。學生軍穿著制服戴著軍帽、扛著槍喊著口號,分成小隊在隊長的帶領下整裝向火車站行進。他們已跨上火車了,他們一隊隊的分坐著,他們想不到許多行人在喧嘩中批評他們、贊譽他們,他們想不到“生”和“死”之可喜可悲,他們想的是那“勇往、前進、奮斗”的六個字。18學生軍雖然訓練不足、勢單力薄,但他們依然選擇奔赴前線,決心用生命守護祖國的疆土。投筆從戎、抗擊外敵,無論是歷史史實還是文學想象,文本都成為時代的象征,也體現了文史互證的歷史寬闊性和文學豐富性。
青年學生走上反抗的道路,全國民眾也用不同的方式反對外敵,抵御侵略,體現了危難之中的民族情感與國家精神。這種全民反抗的熱潮不僅存在于知識分子與青年學生的作品中,許多的普通民眾也開始表達自己的抵抗訴求。《申報》刊載了社會各界愛國人士的雜文、雜感與通訊,他們積極探索救國家于危難的各種途徑,爭相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些方法林林總總,商界的同胞提出拒絕買日本紗的倡議;婦女兒童界也紛紛表達了自身參與反抗的責任與熱情;還有人提出要從教育入手,提出要學習日本的教育制度,培養優秀的下一代才能不再被欺壓掠奪。龔警鐘所寫的散文《大家準備起來》呼吁在日軍侵占我國東北之際,軍人、工人、文人、老人、孩子、學生、商人等后方同胞與華僑都應做好反抗的準備。雞冠所寫的《救國婚約》講述了國難當頭,一愛國男兒在結婚時與女友敲定,不得以兒女私情阻攔報國行動的故事。還有民眾從救國宣傳的角度出發,紛紛提出自己的看法。如十月四日“自由談”中發表的《持久普及不費錢之反日救國宣傳》,作者認為張貼的反日救國標語或為紙制,或為布寫,經日曬雨淋,不數日即見毀壞。于是提出各報紙刊登反日救國標語,一切文具、玩具與糕餅應永加“勿忘日本”等字,各銀行鈔票與支票應加印“勿用此買日貨”等不浪費又能持久的宣傳建議。還有《募捐路上》《募捐志感》《捐畫助黑記》等文章,這類文章多出現在馬占山將軍奮起抗日后,那些不能奔赴前線的人們,捐款支援馬占山將軍成為一種愛國新方式。
在抗日救國的感召下,民眾紛紛采取各種方式進行反抗。《申報》刊載了記述義勇軍活動的文章:絜非所寫的《中大義勇軍雜記》,詳細記述了中大義勇軍成立、組織活動及構成情況;芮兆基所寫的《上海義勇軍宣誓大檢閱記》,詳細記述了上海義勇軍宣誓的沸騰場景;耘飱所寫《學生義勇軍檢閱記》記述檢閱學生義勇軍過程。同時,還有抗日救國運動方面的文字,如《悲壯熱烈的市民救國大會》《感時悲歌之音化報國宣傳會》《沈陽歸來驚定追記》《好戰地救護隊演習記》《中公劇社排演救國戲劇》《救國賑災口琴音樂會》《示威團》《泣別援馬團》等。
《申報》記錄“九一八”國難的“報刊散文”,不管是戰爭場景的還原,還是抗戰情緒的記錄,都具有極大的歷史意義和強烈的精神旨歸。一方面,這種“報刊散文”具有極強的民族精神意義和重要的文學見證力量。文字質樸、直接甚至殘酷、悲壯,這種民族創傷和歷史記憶的文字,寄托和承載著個人的情緒、民族的情感、國家的精神。另一方面,這種“報刊散文”有文史互證的意義和反思歷史的價值。這是超越戰爭表象形態的深層反省,這是無以言說的生命表達。重新回顧這些文史互證的“報刊散文”,侵略戰爭的“反人類性”一覽無遺。歷史之痛、民族之殤,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文學就是一面鏡子,會映射現實,也會啟迪未來。《申報》“報刊散文”的出現,作為“戰爭文學”“流亡文學”或“見證文學”,記錄了日軍殘酷殺戮的場景,也記錄了民眾憤怒抗戰的聲音,鼓舞了民眾抗戰到底的勇氣,堅定了全民抗戰的信念。這是一種獨具力量的文字,也是一段不可磨滅的歷史。
注釋:
①佚名:《青年園地稿例》,載《申報》1931年10月15日,本埠增刊。
②朱復均:《沈陽被占前后》,載《申報》1931年10月9日,本埠增刊。
③耕飧:《暴日蠶食沈陽之慘狀》,載《申報》1931年9月29日,第四張。
④燕子:《玳梁憶語》,載《申報》1931年11月18日,第五張。
⑤蔣劍意:《沈陽歸客痛語》,載《申報》1931年10月3日,第五張。
⑥黃誠:《周瘦鵑在〈申報〉自由談上的時評雜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4期。
⑦鵑:《痛心的話》,載《申報》1931年10月19日,第四張。
⑧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頁。
⑨傅斯年:《東北史綱》,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2頁。
⑩佚名:《我國今日已至最后難關·國人應有極堅強之表示》,載《申報》1931年10月21日,第二張。
11王富仁:《三十年代左翼文學·東北作家群·端木蕻良(之二)》,《文藝爭鳴》2003年第2期。
12載《論語》,1932年10月1日。轉引自王向遠等:《中國百年國難文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頁。
13載《人世間》,1934年9月20日。轉引自王向遠等:《中國百年國難文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頁。
14王明鑫:《民國二十年九月十九日午前虹口吳江路之所見》,載《申報》1931年9月22日,第三張。
15黃奐若:《……(影印版字跡缺失)不死——宣傳工作中得來的安慰》,載《申報》1931年10月9日,本埠增刊。
16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8頁。
17青年援馬團一團員:《出征(一)英雄的離開》,載《申報》1931年12月17日,第三張。
18邵冠華:《學生軍》,載《申報》1931年10月5日,本埠增刊。
(作者單位:劉廣遠,東北大學藝術學理論系;崔開遠,渤海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九一八國難文學文獻集成與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4ZDB08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專項資金項目“抗戰時期報告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N2122001)
責任編輯:趙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