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背影》中

邵錦平

經典的文學作品如陳釀的美酒，年頭越久，越是令人回味無窮。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算得是散文中的經典，每每讀起，我總會被氤氳在字里行間的真情感染，滿腹的情緒隨之起伏，難以自拔。

最先讀到《背影》是在我初三的語文課本中。我至今還記得朱自清先生對父親穿過鐵路買橘子時背影的描述：“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當時我的語文老師抓住“蹣跚”“一股腦兒”等詞語以及描寫細節的句子極為動情地詮釋朱自清先生筆下父愛的無微不至。而那時年少的我關注并費解的卻是作者為什么看著父親的背影會流淚。“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莫非朱自清先生是天生的淚窩淺，愛哭之人？

多年以后，我有了類似的經歷，才真切地體會到朱自清先生當時的心情，對歷盡生活艱辛，日漸老去父親的懂得與不舍。再讀《背影》，想象著文字再現的畫面，竟是似曾相識，我禁不住也淚眼蒙眬了。

1987年深秋的一個周末，我正在水房漿洗更換下來的衣物，母親來看我了。她背著一個深藍色的大帆布包，頭發微亂，一臉的疲憊。母親是起了個大早，搭著村里拉貨的馬車走了幾十里不平的路，顛簸到城里來的。她圍著我轉了兩圈，前后左右仔細看過，才放下心來，長吁一口氣，眼里有了笑意。她一邊打開帆布包，把里面裝著咸菜、雞蛋醬的瓶瓶罐罐和煮熟的咸鴨蛋拿出來，一邊叨念：“我就說夢是靠不住的，我閨女這不好好的嗎？”母親為了一個糟糕的夢，專程來看我，又千叮嚀萬囑咐，好像我永遠是她懷里長不大的娃。而那時的我已經18歲了，正在讀師范。母親走時，把散亂額前的一縷頭發掖到耳后，心里十分輕松似的。當她轉身，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再找不著了，我的鼻子一酸，竟也流下淚來。

在以后的歲月中，母親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她的背影。遠遠地看到母親在田野里躬耕，在河邊洗衣，在燈下縫補，在橋上佇立……她的背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在或明或暗的光線中成了一幅幅游走的溫馨的畫。看到母親的背影，我心中會升騰起柔柔暖意，特別踏實。那背影中融入了深沉不外露的愛，足以溫暖我一生的記憶。

直到幾十年后，有一天，在母親新居旁邊的小公園里，我看到她寬厚的背向前微傾，滿頭銀發在微風中飄搖的背影時，才猛然發現母親老了，老到了行動遲緩，即使掏空了一切，也再負重不起歲月遺留下的滄桑。

她卻依然惦念著我們的冷暖，這是她作為母親，一生都在操勞的事業。我突然頓悟，母親陪我們的時日不多了，不久的將來，她或許再不能直面我們，只會給予我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我開始花盡心思孝敬她，給她買各種美味小吃，有時間就陪她說話、散步，做能讓她歡喜的每一件事情。然而母親還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只有在夢中才看得到她的背影。醒來，不覺淚光瑩瑩。我終于深刻懂得朱自清先生為什么看到父親的背影會流淚，背影意味著愛的轉身與別離。

所有的真情都不必加以雕琢、粉飾，它如純凈的溪水，自然流淌。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正是運用了自然的白描手法，文字清淡質樸，卻情真味濃，于平淡中見神奇，戳中了讀者的淚點。從朱自清先生父親的背影，我們總能找得到與其相似的我們父母的影子。同樣是歷盡生活艱辛，仍努力地扛起家庭的重擔;同樣是懷揣慈愛，對子女百般呵護、惦念。這一切舉動都是出于最原始的本能本心，讓人世間有了情真意切的溫暖。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再也找不見，我們才忽地懂得他們是懷著怎樣深沉的愛陪伴我們一程，直到耗掉最后一絲精力，才轉身走遠。這就是我們的父母，站在歲月的風口，給我們留下一個擋風的背影，為我們的歲月靜好而負重前行。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歷經了近一個世紀，仍然經久不衰，也影響了我的一生。他用飽含深情而細膩的文字刻畫了一位舉步維艱，卻溫情呵護兒子的父親形象，在多年前就勾起了我對天下父母的崇敬之情。我不只是懂得了為人父母者的艱辛不易，和根植在他們骨子里的那種平凡而偉大的愛，亦懂得了珍惜時光、珍惜所有，趁他們還健在，就真真切切地回報他們以同樣的關愛和呵護。莫等百年以后，讓他們的背影在我們悔恨遺憾的淚眼中模糊，虛化無蹤。

幸運的是至今我還有足夠的耐心和精力去照顧患了老年癡呆癥的父親，他回歸童年般天真的笑容終究是一道陽光，而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滋生出愛的力量。

愛在《背影》中，行孝須及早。懷著感恩的心上路，不讓給予了我生命與摯愛的人在等待中老去，已過半百的我還可以奮力奔跑。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