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辭

艾川

1

清晨的街道傳來沙沙的響聲

有人在清掃馬路上沉積的夜色，因此我相信

每一次的黎明都是勤勞人用雙手給點亮的

猶如年輕的母親起床后來不及洗漱，就從草

籃里摸出雞蛋

對著空碗咔嚓一聲，透亮的蛋清里

晃動著一個金色的蛋黃，而一輪初升的太陽

恰在此時，躍出地平線，攀上老榆樹的枝頭

順勢跳到母親的肩膀上，母親在院子里來回

走動

院子里充滿金色的光。彼時，我年少懵懂

尚不會抒寫幸福這個詞，只能感受到一股股

溫暖的氣息

在身體里回旋，若草木，披掛露水，向太陽奔跑

2

管箍咬住鋼鐵一樣的骨頭，把沉重的身軀

向天空搬運，腳手架上的人與白云黏在一起

在云端播種糧食和夢想。猶如父親順著梯子

爬上房頂修補漏雨的天空和滴滴答答的歲月

但見他坐在房頂上一動不動，抽了一會煙后

又沿著梯子回到生活的低處。他說

那些松動的磚瓦下壓著沉睡的閃電

萬萬動不得，他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噙著淚

半信半疑中我也順著梯子爬上房頂

我發現松動的磚瓦下不僅壓著沉睡的閃電

還壓著巨大的寂靜，以及遠道而來的一場場

大風

3

蜂箱收集春天里遺失的甜言蜜語。這些木質

的小別墅

散落在鄉村路口，耐心等著一只只回家的蜜蜂

我曾跟著放蜂人從一片花海趕往另一片花海

與我結伴而行的一只蜜蜂，口含花香的敇令

它扇動翅膀制造的喧囂，略大于它在花蕊里

采集到的寂靜

十萬畝油菜花開在春天的腹地，花枝招展，

黃金打造的幸福

是人間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

十萬畝玫瑰開在春天的腹地，暗香襲人，站

在花叢里的人

我當初喊她妹妹，如今喚她愛人

我當初喊她時，驚散了她臉頰上的蝴蝶

我如今喚她，喚醒了她臉頰上假寐的荷花

我曾經跟著一只蜜蜂住進花蕊的宮殿里

幸福就是用一根甜蜜的刺，去試探新生的事物

或者就是把一束甜蜜的小閃電插入生活的

花瓶

然后，我們躲在塵世外，躲一只蜜蜂的債

因為那甜蜜的刺，過于誘人，早被我們誤食

4

熟透的麥子站在田野上眺望回家的路

村莊靜謐，炊煙依舊彎曲著向天空散去

親人們摩拳擦掌，從墻角里喊醒呼呼大睡的

舊農具

鐮刀早已銹昏了頭，架子車也筋骨松散

親人們面面相覷，眼里含著幸福的淚水

從閃閃的淚光里，我看見一輛輛巨大的收割機

正沿著綠色通道駛向五月的麥田，這些身輕

如燕的鋼鐵

在麥地里走一個來回，顆粒飽滿的麥子

就回到了親人的糧倉，這些身輕如燕的鋼鐵

在大地上來回奔跑，一夜之間就把麥子接回

了家

5

每次回老家，我都像一個肇事者

到處惹事生非，到處添麻煩

比如我一蹦子跑進田野深處，一镢頭下去喊

醒夢中的土豆

比如我一猛子扎進故鄉的小河，逼一條大魚

躥出水面

比如我跑到村西山崗上一陣大喊，驚醒沉睡

的故人

起來吧，墳頭下的爺爺，墳頭下的奶奶，墳頭

下的父親

趕來吧，漏雨的茅草屋早就不見了，干癟的

糧倉又豐滿了

起來吧，到休閑農莊里坐一坐，喝一口淡淡

的菊花茶

我大聲地喊，我歇斯底里地喊

我聽不到故人的回答，只聽見墳頭草迎風呼

呼響

我把幸福喊出來，喊成眼里閃閃的淚花

喊成烏云里的一道閃電，閃電轟鳴

把我喊出的幸福傳到四面八方。每次回老家

最擔心受怕的應是老樹上的鳥巢，孩童時

我無數次爬上去，把手伸進一個個溫熱的鳥窩

現在我靜靜站在樹下，默默向天空道一聲愧疚

6

夜深人靜我反復推敲幸福這個詞

每推敲一次，內心便涌起一股暖流

再推敲一次，溫暖便匯成一道閃電

晴朗的夜空噼里啪啦響，星星落滿了人間

星星落在地上為燈，落在人的眼里為夢

星星落在我筆尖上，我順勢寫出幸福這個詞

漫漫長夜，我把寫出的幸福交給內心的閃電

由閃電宣讀給廣袤的人間

在塵世，一個人的幸福是緩慢的

一個時代的幸福更為緩慢

而閃電是迅疾的，它用最快的手法把幸福傳

達給每一個人

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去車站，去碼頭，去機場

迎接遠道而來的幸福

也總是心甘情愿地去車站，去碼頭，去機場

把幸福送給每一個遠行的人

幸福感動我的，我要把這感動告訴萬物

閃電告訴我的，我要俯下身子告訴低處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