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里的白洋淀

文 田萬里

一

忽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一時間蛙鳴漫天飛舞，置身其中，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沾滿了蛙鳴。

這種感覺的產生已是2009年7月中旬的事。

這其實只是白洋淀的一部分，當地人稱這里為大洼。

走在廣袤的望不到邊際的蘆葦蕩里，鳥聲就像各種奇花異草的綻開，芬芳吐艷。蛙鳴一會兒是蘭花，一會兒又是野菊花；一會兒感覺是白色的，一會兒又成了黃色的。這個時間也是陽光造訪白洋淀的季節，陪我前來的當地作家張華北、劉國莉笑著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指著蘆葦蕩說：“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蛙的聲音！”

一只蛙在地上跳來跳去，它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

這里的人在禁捕之前，捕蛙是他們的一種生活習俗，那樣的時節，盡管花兒都綻開了美好，但蛙們至今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如果蛙們的記憶依然停留在恐慌的季節，沒有一只愿意走回頭。

禁捕之后，蛙鳴的笑聲如今已盛開在了蘆葦蕩的深處，也成了當地人的一種流行時尚。

蘆葦蕩的蛙鳴怒放，就像遍地的花兒涌向眼簾，鋪天蓋地的情景撲面而來，猶如一幅非常頑強的圖畫，呈現出一片盛世美景。

七月的陽光正在盤剝我的汗水，然而，蘆葦蕩卻頂著炎熱，就像大森林鋪展開的氣勢，它們一直向著太陽走去，無邊無際……白天，太陽漸漸地將它們燃燒起來，這些蘆葦，最后都燃燒成了綠色的光線；夜晚，月亮緩緩地將它們撫慰入睡，這些蘆葦，最后都睡成了寧靜的夢境。縱橫交錯的一條條河溝里，蛙鳴的沉默叫沉了我，也叫深了一個有夢境的人……

嘩嘩流動的河水頻頻回顧，星星掉落在花朵上，花兒也感覺到了靜。它們拼命吮吸的靜，就像水里的月光悄悄地躲在我的生命里。

這個七月，走在蘆葦蕩里，只見朵朵蘆花紛紛綻開了我。我的心跳，每一次、每一次就像蛙鳴，蛙鳴在我的生命里傳得很遠很遠......就像盛開的感覺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順著河水，流入生命的深處。

白洋淀的綠是由數不清的蘆葦組成的；白洋淀的靜則是來自鋪天蓋地的蛙鳴……

這也許是季節與雨的關系，這個季節的雨經常光臨這里，況且這里又是一片洼地，其間積淀了大量的雨水，水越積越多，天氣變化就越無常。說著說著，天氣就有了變化，剛才還是藍盈盈的天，一會兒就成了陰沉沉的，烏云掛在頭頂，雨滴拍打蘆葦葉子的聲音叫醒了我，我干脆打開了心扉，讓雨灑滿心田。生命的雨在血脈里蛙鳴不斷，就像我的心跳在月光下，也有了優美的節奏；生命之外的雨在我的感覺里話語不斷，就像遠方的親情問這問那，絮絮叨叨，我想：“它們見了我這個遠方的客人，也以為是親人呢！”突然我意識到了什么，熱情待客這也是當地的民俗風情。雨中的空氣是濕潤的，枝繁葉茂的蘆葦蕩，霧靄蒙蒙。那白色的霧，至今猶如我的思念，在白洋淀的上空漂浮著……就像回到了從前，我已經沐浴在雨和月光之中了，這樣的情景更加令我心曠神怡。

多少年后的一個深夜，我在遙遠的太行山下又想起雨中的白洋淀了，那些熟悉我的蘆葦在月光下，常常把我的夢裝飾得格外的美，情調也非常適合我的心情。它們已經把我看成它們的親人了。從此，隔三岔五就在月夜或雨后來看我。蛙鳴聲聲，恍如那些思念遺忘在白洋淀了。還有那些情人般的雨滴。自從離開了白洋淀，它們就一直在我的思念里淅淅瀝瀝，從來沒有停止過。霧靄依然在眼前裊裊升起，甚至垂掛在眼睫上久久不肯離去，猶如走在蛙鳴里，讓我的思念生生不息......今天我又見到白洋淀了，那些蘆葦也如見到了親人，一一前來握手，問候。這一天也恰巧下起了雨，我的心情也由陰轉晴，我與那些蘆葦分手都十年了，今夜相聚在白洋淀，那些蘆葦、月亮和霧靄，當然也是我請來的貴賓。

“還有思念里的蛙鳴啊！”詩人劉國莉說道。

記得那個夏夜，有一只小青蛙突然從蘆葦蕩里跳到我的身邊來，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說，鳴叫兩聲，便嗖的一下便不見了蹤影。

“那只小青蛙去追趕水里的月亮了！”詩人劉國莉說。

我知道，每當夜晚的這個時候，那些蛙們也會準時來賞月。它們先是跳到岸上或小路上，密密麻麻，遍地都是；蛙鳴聲似乎從夜的深處響起，頓時淹沒了整個蘆葦蕩，連水里的月亮、星星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只好跟它們說：“你們稍等等，等蛙鳴都沉入夢鄉了，你們再走也不遲……”

然而，時間長了，月亮、星星、蛙鳴聲都擠滿了蘆葦蕩，而且，越來越多。月光下的蘆葦蕩在風中來回擺動著，這番景象猶如一幅國畫，令人蕩氣回腸。深夜的蘆葦蕩披上了月光的繽紛色彩，星光也有了蛙的姿態，在蘆葦蕩里跳來跳去，就像一群小兒在游戲。

夜晚傾聽蛙鳴，已是我養成的良好習慣。走在夢里，仰望白洋淀的目光，也是蛙鳴的一種表現形式。蘆葦蕩讓我浸透了蛙鳴，弄得滿身都是；走在水里，卻有了意外的收獲，月光的色彩美不勝收，星光的燦爛讓人想入非非，連我的思念也顯示出來這樣的色彩了。

插圖：邢安贏

白洋淀的水啊多么清澈，

白洋淀的人啊多么勤勞，

白洋淀的蘆葦啊浩浩蕩蕩，

白洋淀的少女啊美如鮮花，

白洋淀的孩子們天真無邪，

白洋淀的蛙鳴啊在風中搖曳，

讓我這么一位遠方的客人，

在夏夜里俯拾皆是。

這是當地的一首歌謠。

夏夜的蘆葦蕩并不寂寞，它們的纖纖素手如情感般依戀著這片土地，在它們看來，沒有別的什么更值得讓它們依戀了。這里雖說比不上繁華都市，但這里的云和月，映照在蘆葦蕩，卻也是另外一番景象，令人十分著迷。

蘆葦蕩的岸上，蘆葦蕩的深處，到了這個季節并不貧瘠。那些亭亭玉立的蘆葦啊，猶如白洋淀的少女那樣多情，它們看我一眼感覺自己就綻放了，讓人賞心悅目，讓人心有所歸。

從此，我經常在夢鄉里凝望著蘆葦蕩。

觀賞蘆葦蕩，傾聽鋪天蓋地的蛙鳴，不能選擇在白天，最好是在夜幕降臨以后，特別是在深夜棲息在蘆葦葉上的時候，那感覺就像夜露一樣閃爍著，星光在露水里依戀著什么，也吸引著什么，它們所閃現的光是迷人的。

就像我走在蘆葦蕩里，猶如墜入無邊無際的一個夢，使我在這樣的境地里無法自拔。隱隱約約的蛙鳴在月光下追逐嬉戲，不時有水滴濺到我的夢里來，讓我感覺到思念也是寂寞的色彩。

在這種心情中的我，似乎又有了蘆葦的色彩和浩蕩，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思念駕馭著我又來到白洋淀了，在這里見到了親人，聽到了親人的話語，我的心情就像蛙鳴一樣感覺到了家。

可是，夢中的我依然孤單，孤獨和寂寞的感覺又向我襲來，讓我時時不安，如坐針氈，眼角的淚水就是白洋淀的小溪嗎？它們沖刷著心頭的積郁，那可是我積攢已久的蘆葦蕩里的蛙鳴呀，聲聲就像親情一樣向我撲來，讓我不知所措。

我已經聞到白洋淀的氣味了，我喜歡這樣的氣味，因為我們已經是老相識了，感覺很親近。我的思念已瘦成一根蘆葦了，我熱愛這樣的堅守，因為空氣和水已經讓我忘卻了歸鄉之路，敞開或關閉的情感，在這樣的良好環境里，就像在自己的心情里似的……

我熟悉白洋淀的土地、水和空氣，我更想念蘆葦蕩里的蛙鳴，不管時間多長，時不時它們總會出現在我的夢里，讓我前腳是白洋淀，后腳是蘆葦蕩，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熱水沖泡開的茶水里，似乎也有那里的氣味，禁不住的眼淚匯入了白洋淀。我想披上衣服出去走走，沉沉的深夜里，卻聽到自己的心跳也是蛙鳴，連衣服上也是，怎么也抖落不下來啊！呼吸之中就已經感到這種思念的強烈了，其實，它們離我并不算遠，似乎一直與我在一起。它們的氣味彌漫在我的生命里，讓我歸心似箭。

“我的思念從來沒有離開過白洋淀啊！”

我在家里，我在辦公室；我在上班或下班的路上，我在田野里，一想到白洋淀，心兒就會指著那蘆葦蕩對我說。

那蘆葦蕩浩浩屹立在我的夢境里，讓我走啊走啊，總也走不出來；一片又一片蘆葦蕩淹沒了我，我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出這樣的思念。從這一片蘆葦蕩，到那一片蘆葦蕩，就像一個村莊挨著一個村莊，眺望的目光被蛙鳴叫碎，一棵棵蘆葦就好像一個個人，似乎水上水下都是問候，思念到了這個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爬上了一棵蘆葦的頂峰，那也是我生命的高度啊！

從這棵蘆葦的頂端向遠處望去，那棵棵蘆葦似乎也了解了我的心情，思念里的蘆葦蕩啊，此時顯得非常可愛。特別是走上前去一看，那一片一片的，那可是我的鄉愁在蘆葦蕩里來回搖擺。忽然，我發現一群魚兒也游了過來，不時地品嘗著鄉愁，丟失已久的目光似乎也從草叢里爬了出來，驚異地望著我，似乎都不知道我是誰了，它滿臉的蛙鳴在白洋淀里，連我自己覺著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我急忙沉入白洋淀的深處，在水里游到沒人知道的地方，就沉寂下來了。

二

這一次來到白洋淀是6月初，我就是想看一看白洋淀里的蘆葦蕩，看一看無邊無際的感覺是否依舊。看似白洋淀里的蘆葦蕩，其實是我思念里積淀已久的……走在里面，那片片蘆葦蕩是理解我的，也是情感的另外一個面，一旦深入到蛙鳴的最深處，思念就會自然而然地滑落下來。

恍如一棵蘆葦，久別多少年的一個午后，我又見到了它們，猶如見到了親人，面對著藍天、白云和蘆葦蕩，久別重逢后的蛙鳴，似乎又打開了我的心扉。盡管這個季節蛙鳴還沒有到來，但感覺里的蛙鳴，時不時就會在我的生命深處響起。對于這些我并不陌生，也不會有什么詫異之感，因為，我早已成為蘆葦蕩里的一名成員了，就像把自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讓自己在大自然中，在白洋淀里生根發芽。

蘆花低垂，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思念，已壓得我直不起腰來。靜謐之中，我已感到蘆葦蕩的深邃，很遠很深......

漫步在蘆葦蕩的小路上，周圍不見一個人影，也沒一戶人家在此居住。為了保護白洋淀的生態，當地居民都是很自覺地移出了十里八村。不僅如此，連農家飯店那火火的生意都已放棄，更別說農家旅館，早已空空如也，不見了客人來此投宿。

夜幕下的白洋淀，月光成了這里的主人，伸手也看得見自己的影子，似乎自己并不孤單。風兒在蘆葦蕩游來游去，蛙鳴聲也一直不斷，期待已久的都在哪里呢？我披衣走出房門，白洋淀里的水聲就跟在我的身后，它一會兒帶我到北頭看看，一會兒又領我去南頭瞅瞅，一會兒又指著水中的月亮沖我笑了一下。水聲是順著血脈里的思念走來的，它熟悉這里的一切，也了解我的心事。于是，在深夜的夢囈里，它悄悄打濕了我的鄉愁，同我在一個夢里相互涌動，我好像已找到久違的歸宿之感。

“難道所謂的孤獨、寂寞就是因為白洋淀嗎？”我這樣尋思著，蛙鳴又在我心里響了起來，那一聲聲蛙鳴傳來，連血脈里的思念都加快流速了，我無法阻隔自己的腳步。

這種思念的名字就叫白洋淀，就是蘆葦蕩，就是那鋪天蓋地的聲聲蛙鳴，那照這樣看來，白洋淀就是生命里的一方凈土了。

在告別白洋淀的時候，我半天都沒有走出蘆葦蕩，看看腳下的路一直通向生命深處，無論是在岸上，還是在水下，蘆葦蕩就在目光盡頭，就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延伸……望不到邊的蘆葦蕩似乎也讓我寬闊了，聲聲蛙鳴，夏雨陣陣，思念也猶如這腳下的白洋淀、蘆葦桿、蘆葦葉、蘆葦花、蘆葦絮以及潺潺的流水……那一處處風景和村莊都在沐浴著思念之情，都在感受著生命之雨。這些景致確實讓我走不出白洋淀和蘆葦蕩了。

蛙鳴聲聲，蛙鳴里的白洋淀依然奪人眼球，奪我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