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花

尤今

阿維比阿茹年長十歲，夫妻倆鶼鰈情深，羨煞旁人。兩人的性格南轅北轍，卻是天作之合。外表儒雅的阿維性子敦厚，話不多，一雙湛湛生光的眸子在看阿茹時，總化成兩首短詩。阿茹呢，活潑，像只喜鵲，愛笑、愛說話，甜甜的聲音好似糖葫蘆，繞著阿維轉，阿維百聽不厭。雖然膝下無兒無女，可是，他們都不覺得是一種缺憾。大家都說，他倆是人間罕見的神仙眷屬。阿維像月亮，阿茹像太陽，月亮溫柔、太陽溫煦，相濡以沫。

阿維70歲那年，不幸地患上了失智癥。阿茹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但是，自己畢竟也年屆60了，照顧得十分吃力。最讓她吃不消的是，阿維常常在夜半無人私語時，徑自開門外出。阿茹在白天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心力交瘁，夜里睡得死熟，一覺醒來，發現阿維人去床空，大門洞開。她狂奔出去，大街小巷竄來竄去地找，就像墮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陷身火海卻找不到出口，想要尖叫卻喉嚨發緊。好不容易找到他時，他卻不愿意跟她回家。他不認得她。他不要跟一個陌生人回家。她只好含淚撥電話給警方，請求警方把他“押”回家去。同樣的事一再發生，阿茹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最后，不得已，聽從親人的勸告，把他送去療養院。

阿茹每天買了點心和水果去陪他，可是，他黯淡無光的眸子里，再也無詩。不管阿茹說什么，都喚不起他的記憶，更激不起他的熱情，他木木然地看她，一點回應和反應都沒有。阿茹覺得自己是一片澎湃的海洋，可是，阿維卻變成了一口枯井。阿茹心痛地看著他，卻無計可施。有人提醒阿茹，以前阿維時常給她買花，也許氤氳的花香能夠喚起他些許記憶。這話，醍醐灌頂，于是，她去療養院時，便給他捎上一束花，有時是玫瑰，有時是向日葵，有時是水仙花，有時是天堂鳥，有時是牡丹花。

讓阿茹又驚又喜的是，過了一段日子，阿維這口枯井，居然被注入了清澈的水，閃出了晶晶的亮光。他的眸子，又出現了朦朧的詩意。

阿茹買花買得更起勁了。

然而，事實和她所想象的，竟然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有一天，她興沖沖地抱著一束斑斕的蘭花趕往療養院時，赫然看見阿維坐在庭院里，旁邊坐著一個年齡相仿的老嫗，兩人正默默對視，阿維眼里有詩，老嫗眼中有很亮的星光，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亮光。

護士長告訴阿茹，阿維和同患失智癥的老嫗墮入了情網。

看到阿維“移情別戀”而自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第三者”，阿茹悵然若失。然而，回家細細一想，她又高興起來：嘿嘿，這正好證明了阿維魅力不減當年呀！失智者最需要的，是愛情的滋潤，而這往往也是他們最欠缺的一環。在記憶之庫里消失得干干凈凈的枕邊人，就像一堆濕透了的薪柴，就算有沖天的大火，也燃燒不起來！想起剛才阿維眸子里重現的短詩，她淚盈滿眶。

第二天一早，她去買了一束飽滿的紅玫瑰，像火一樣燃燒著。

在療養院的庭院里，阿維和老嫗又雙雙坐在樹蔭下默默對視。她把玫瑰花放進阿維懷里，阿維顫巍巍地舉起了花，獻給老嫗。

“啊！我居然給我丈夫的情人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