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成都文殊院背后有一座道觀,名曰娘娘廟,廟里有一家茶館,老天井、老竹椅桌凳、老茶碗,外加從四面八方來的老茶客,可謂是老到骨子里了。這里的茶4元一位,齋飯6元,與一墻之隔的旅游景區(qū)的價格,有天壤之別。許多喜歡古舊回憶的人們常來這里放松身心——身邊那個天天都在變大變壯的城市,除了名字之外,越來越陌生,惟有在這片小小天地里,他們還能找回一些與他們記憶相符的場景。
茶友老晃,與我就是在這里認識的。他究竟姓王還是黃,我至今也沒確定,只記得他喝茶時,時常把屁股下的竹椅晃得嘎嘎嘎的,宛如浮在水中的一艘船。他的整個人,也就在這飄飄蕩蕩的晃動中,成為老晃。名字只是個代號而已,他知道我在喊他,我也知道喊的是他,就足矣。在老茶館里,這樣稱兄道弟喝三五年甚至十幾二十年而叫不出名字的,都大有人在。這并不妨礙大家在一起享受“茶錢各給各,龍門陣打伙擺”的愉快生活。
老晃長我十幾歲,早年在川南鄉(xiāng)下當過知青。與許多老知青一說起那段歲月就指天恨地,咬牙切齒,大嘆歲月蹉跎的狀態(tài)不一樣,老晃對那段時光,倒有不少美好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大多與食物有關。諸如每天凌晨到山上挑竹根水釀酒,跟著山民去望著天空挖竹筍;或半夜在秧田里抓青蛙或套狗捉雞,睡在西瓜地或甘蔗林中一邊啃一邊看星星……
這些頗有畫面感的回憶,給我描繪出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知青生活場景,與我此前看到聽到的各種苦大仇深的回憶,出入很大。我為此曾經(jīng)懟過他,懷疑他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問題。他只是淡淡笑了笑,說:“你聽到的那些悲傷和苦難,是真實的;我所說的快樂和美好,也是真實的。二者如硬幣的兩面,緊密聯(lián)在一起,分都分不開。他們所體驗的艱難與痛苦,我都體會過;我所體驗到的樂趣與愉快,他們也體驗過。生活并不總是一成不變的,只是你在回憶中愿意選擇哪一個。就像你口袋里又有中藥又有甜酒,你愿意拎哪一瓶出來而已。”
老晃說這話時,眼中竟有了一點淚光。
到這時,我也就知趣地不再往下問去。
但老晃似乎有想說的愿望,自顧自地往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說自己原本是不想回城的。在那片一望無際的竹海中,有他渴望得到的寬敞與自在。當時,在城里,他們一家六口,擠在三十幾平方米的筒子樓里,家里除了床,幾乎就沒有別的家具,他和弟弟擠一張床,時常因為爭地盤扯被子之類的事打架。他報名下鄉(xiāng),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想去到一個不那么憋屈的地方。而“廣闊天地”,于他而言,不是個口號,而是一個誘惑。所以,當他住進四人一間有門有窗的知青宿舍里,恍然竟有了天堂的感覺。那天晚上,他頭朝著窗,窗里是夢想了多年而不得的寫字臺,雖是與別人共用,但總算也有自己幾分之一的天地,上面放著他全部的家當,一個飯盒,一個水壺,一個搪瓷盅和五六本書,倒也感覺到富足和安詳。窗外,是無邊的竹林,在輕風搖動下月影婆娑,把他們的小竹樓擁在懷中宛如湖面上輕漾的小船。那晚,他睡得特別香,像在襁褓中,被母親的手輕搖著。
人的起點越低,幸福感越強。因為之前的生活太過于不堪,知青生活的那些艱難,自然就算不得什么。陌生的農(nóng)活,倒有些新鮮感。繁重的體力活,累皮不累心。鄉(xiāng)村的許多事物,對他這個生長于貧困家庭的城市底層青年來說,都是新奇而陌生的。由著性子去探幽尋奇,正是渴望流浪的青春期最大的渴望。
在這里,他找到了前文所述的令他回憶了大半輩子的奇異場景。但今天講的,卻是之前從沒有講過的,似乎像一個錦盒里層層包裹著一直不肯打開的寶物。
掀開記憶的層層包裹,里面是一座竹橋,有篷頂可以避風擋雨的廊橋。橋西頭,連著一條望不到頭的路,鉆進竹林,蜿蜒通向遠方。橋東頭,是兩間半竹房,臨路那半間,準確地講,只算一個竹棚,沒有墻圍,只有頂子。后面的兩間正房,倚著河邊,順勢而建,房的旁邊,是兩間屋大小的一個曬臺,曬臺下面,有石階連向橋下,綠水青苔,別有一番韻味。
這里原是一家供路人歇腳的幺店,風雨橋上的石缸中,終年有清水和木瓢供人們?nèi)★嫛P〉暌操u些茶水涼粉瓜子之類。后來這些都當成尾巴給割掉了,小店就像被人掐了香火的小廟,漸漸黯淡下來。
小店的主人,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寡婦,帶著她出嫁之后又回娘家再也不走的女兒,以及那段她不想與人說起的婚姻留給她的惟一紀念品——一個兩歲的小男孩。婆孫三人,沒一個全勞力,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老寡婦做農(nóng)活不行,卻炒得一手好菜。這本事,在那個年代,相當于屠龍的絕技,根本沒有發(fā)揮的空間與機會。即便小店不被關,也沒有哪家能拿得出像樣的東西讓她拿去辦酒桌。那時候,人們碗中的食物,無須任何調(diào)味品,便能吃個風卷殘云。饑餓是最好的調(diào)味品,餓急的人,豬食里加幾顆鹽,可以當成滿漢全席來吃。
但也有少數(shù)對食物有較高要求的人,比如,臨時來檢查工作的公社領導,偶爾來幫忙犁田的拖拉機手,這些人一到,生產(chǎn)隊長就得為派飯傷腦筋。這時,老寡婦的手藝,便能派上用場。三兩根黃瓜,小半斤黃豆,幾塊土豆或茄子,就能被她變著花樣做出一小桌既不算失禮還頗有面子的飯食來。吃得客人們大嘆,這些在鄉(xiāng)下司空見慣的東西,怎么就不像他們原本認識的那個樣子?干炒黃豆中幾滴酸菜水和紅辣椒綠蔥葉,土豆片里撒幾節(jié)切得勻稱的鹽菜,煮茄子里加幾片叫不出名字的野菜苗,再滴上幾滴泡了青花椒的菜油,甑子飯里隱埋下幾根細細的蘿卜絲,味道瞬間就變得不一樣了。
除了以上東西,大娘還有一絕,就是黃瓜面疙瘩。將黃瓜切成薄如蟬翼的片,與花椒姜末鹽一起,倒入煮沸的洗米水中,然后把新面粉調(diào)成的糊,用筷子挑了,抻拉成薄皮,快速放入沸水中,待它定形后抽筷子,面皮便在沸水中,與青翠的黃瓜一起,盤旋沸騰,成一鍋清香撲面的面疙瘩湯,往粗礪的大品碗里一裝,宛如嬌美的鮮花進了樸拙的花瓶,泛著香味的熱氣,圍繞著它,跳繾綣之舞,百媚千嬌,風情萬種,消散于綠得快要滴出水的空氣中,那滋味……
老晃包著口水,無限神往地回憶著。屁股底下的椅子,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打晃,而顯出了少有的莊重。
看著他元神出竅的表情,我開玩笑地說:“看樣子,恐怕不是一碗面疙瘩幾份爽口小菜的事情吧?后面有故事?那可是寡婦門前哦!”
老晃咂吧了一下嘴,沒有接我的話頭,繼續(xù)講。
后來,知青們都知道了寡婦的手藝,紛紛帶了食物,來找大媽加工。城里寄來的臘肉香腸罐頭,地里新挖出的筍子土豆,河里撈起的魚,田里揪出的黃鱔,只要他們能搞到的,除了偷來的雞和狗,大媽都能幫他們做成令他們意想不到的美味。大媽也不收錢,只是做好之后,婆孫三個一起吃。沒用完的柴和物料,留給他們做生活之用。一來二去,居然把各地的一些特產(chǎn),攢在一起,互通有無。有了這些物料的支持,寡婦大媽的手藝,也越來越好。橋頭這兩間半小屋,儼然又有了雞毛小店的氣息。但因為沒收錢,且常去的大多是知青,隊長偶爾也會帶客人來,所以,就沒把他們當尾巴。有時,風聲緊時,隊長還要幫忙報個信,讓大家避一下風頭,但風頭一過,大家就會迫不及待地跑回來。這里儼然成了一個小小的知青食堂,一個苦難生活中小小的避風港灣。在這里,大家會片刻忘卻正在經(jīng)歷的不痛快,而重溫被當成私念而被拒斥的家的溫暖。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沖著食物去的。至少有一半男知青,是沖著幺妹去的。
幺妹就是寡婦的女兒,雖然已嫁了人而且生了小孩,其實年紀也僅有二十出頭。她既有二十來歲女孩的美麗與靈秀,也有一個初為人母女子的溫厚與善良,眉眼之間還有一絲不愿與人道出的憂郁。這比化妝品還厲害,把她那原本俊俏的臉蛋,變得更加耐看。
男知青們常沖著幺妹去寡婦家坐坐,或湊份子吃飯,或沒話找話討杯水喝。每次,幺妹都文靜地端茶送水,言語并不多,偶爾搭一句腔或笑笑,足以讓他們高興小半天,而被同伴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擠兌很久。
如果說這個小小食堂是知青們艱難生活中的一片難得的美麗圖畫,那么,幺妹則是這畫中最亮的風景。在老晃的講述中,我眼前閃過的,便是這樣一幅圖景:竹林圍繞的廊橋前,穿著藍底白花布衣的幺妹,拖著長長的烏黑發(fā)辮,嘴角上掛著禮貌的笑意,眼里卻閃著掩飾不住的憂郁,手里端著一個老陶土碗,里面裝著疙瘩湯,青青的黃瓜,白白的面……
在知青中,幺妹最喜歡和老晃打交道,因為他舉止文雅,喜歡幫她做事,而且很招幺妹的兒子的喜歡,講一個小故事或削一只小竹笛,總能引得小家伙如麻雀般拍手嬉笑。這場景,成了老晃當年,乃至整個后半輩子里不多的美夢場景,在那夢里,綠色的竹影綠色的水邊,幺妹在洗著衣物,時不時地回頭看他和孩子兩眼。
這個夢,讓他突然有一種要把扎根鄉(xiāng)村這句口號落實的愿望。他與幺妹越來越接近,話也越來越多起來。幺妹還送給他一雙襪墊,上面繡著兩朵荷花并蒂開著,旁邊還有一朵伶俐待放的骨朵……
老晃一臉快樂地將鞋墊拿給好兄弟牟三看,并把自己打算安家落戶的計劃,喜滋滋地告訴了他。牟三聽后,焦慮地對他說:“這事可不行,外面?zhèn)髀勆仙较锣l(xiāng)馬上就要結束了,你遲早是要回城的。我們遲早都會離開這鬼都不下蛋的地方。你想不想回城?想不想老父母?想不想燈會花會青羊宮動物園?想不想到工廠上班,天天開機器,不用再修理地球?”
老實說,他說的這些,老晃都想過,但并不是特別想。他見老晃面有遲疑之色,就又說:“你想一下,等我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里,與那鄉(xiāng)下妹子生一堆娃娃,子子孫孫都當農(nóng)民?”
那晚,在蚊帳里,牟三像個害怕孩子走上歧途的老母親,把老晃想要留下的想法,從頭批到尾,一點點地消磨蠶食,讓老晃從信心百倍,到手腳冰涼。他原本打算天亮就去橋邊對幺妹說的話,像被一場凍雨淋過的種子,再也發(fā)不出芽來。
此后,有大半個月,他沒去廊橋。再過一段時間,知青們開始鬧大返城,他也隨大流回了城,進了一家街道工廠,并開始了他黯淡的后半生生活。相比于之前逃離的鄉(xiāng)村生活,他覺得后半生的人生,倒更像一部黑白電影。
當年苦口婆心勸他回城的牟三,自己卻并沒有回城。在大家都忙著鬧返城的時候,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地往寡婦家跑,并最終與幺妹好上了。多年后,他成了農(nóng)家樂老板,還開了酒廠和竹筍廠。在知青戰(zhàn)友聚會上,他向大家解釋自己之所以留下的原因,是清楚自己條件差,沒法與大家競爭。
他說得很誠懇,但自始至終,沒有敢看老晃的眼睛。
(Amy摘自文化發(fā)展出版社《川味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