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揚州聲聲慢

仇士鵬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在我想來，天下三分細雨天，也要無奈地分出兩分給揚州。坐在船上看，聽雨落在船身，落在水面，落在黛瓦與飛檐，落在一只晃動的燈籠的側(cè)臉。歲月吹瘦了一往情深，便用細雨來彌補心甘情愿的虧欠。

花開了，郁金香、瓊花、丁香、海棠，被雨輕輕一喚，就抖擻著精神捧出珍藏的芳菲。掩映其中的二十四橋卻并不嬌俏，而是亭亭玉立，顯出溫婉、淡然的氣質(zhì)，不知橋上又走過了多少個明月之夜？二十四層臺階上，二十四個節(jié)氣依次踱步而下，攜著我從立春走到谷雨，從初春走到暮春，駐足間，細雨正霏霏地飄落。

不覺有些感傷。橋身可以與倒影銜接成完整的圓，而我只是突兀的行客，最終不屬于玉橋飄逸的弧度和雋永的詩行。恰如我在望春樓上看不見朝朝暮暮與地久天長，只能看見春意的闌珊和流水中無意的落花。

幸好，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雨中等待。正如那首歌中所唱，“你知道我一直等在雨里面，陪你一起度過下雨的時間”。我們終究會相遇，就像兩朵同時下著雨的雨云，也像我和揚州。

雨總是會把思緒打濕，沉沉的墜下。但腳步還是輕盈的，于是我又走進了個園。

古典園林的秀美最好要用煙雨去詮釋與釋放，才能引領(lǐng)人抵達繁華背后的沉靜與悠遠。當雨敲響筍石、湖石、黃石、宣石疊成的四季假山，長長的一年便又在一場雨中短短地走完。

來吧，撐著傘，走進竹林為我們預留的小徑。聽，雨落在松軟的泥土里，或者落在小泥坑的積水里，發(fā)出清涼的碰撞與破碎聲，似是竹林在用天地煮著一杯清茶，正用茶壺緩緩地傾注進人間的杯中。偶然枝葉搖曳，雨聲跌宕，便像有人正在踏水而來，卻又不與世人相見。是隱者嗎，在塵世之外行走，姓名全部留在竹林的幽靜中。亦或是竹筍正在悄然破土，延續(xù)個園新的生機？

當百年前熟悉的細雨絲絲縷縷地落在芭蕉上，落在顫動的花枝上，落在池塘的漣漪里，個園該是怎樣的心情？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此時的它已經(jīng)算是一位老人了吧，鬢已星星也，徒嘆悲歡離合總無情。不過個園是一位有智慧、有胸懷的老人，它不向世人顯露疲態(tài)，而是把風霜與磨難都埋在竹林之中，壓在假山之下，讓心平氣和、風雨不動的成熟與圓融在山石之上矗立生長。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卻不露聲色，不讓夜色顯出戚戚然的深邃。

坐在宜雨軒中，聽風叩響窗欞，聽雨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歷史的滄桑與喧囂便在沉靜的呼吸聲中展開了遷徙與流浪。我們是不通世事的年輕人，在屋檐下，想起的是曾經(jīng)一起躲雨的人，以及曾經(jīng)蘸著雨水說出的誓言與承諾。想來，這也是雨的成全，讓任何年齡的人都能在雨中得到洗滌，將郁結(jié)的心緒一點點浸潤，直到茶的苦澀中滲出清香，直到雨水再不會從眼眶中流出。

當然，好雨知時節(jié)。雨不僅能濺起水花，也能惹出淋漓酣暢的歡聲笑語。

泛舟淥洋湖中，從遠處看，宛如乘著小船，坐在茵草之上。這里屬于綠色的童話，每一口都是自然綠肺用負氧離子的盛情款待。水杉是舉在天上的傘，蔭蔽著淥洋湖的靜謐與清涼，有風悠悠，吹過樹干上的青苔與碧水脈脈含情的凝望，含笑不語。

晚清詩人李伯通曾在《雨過淥洋湖》中寫道：“東風吹雨不肯住，滿卷湖光撲煙樹。”當細雨透過水杉的攔截飄落頭頂，沁入絲絲清涼，我們便像是披著蓑衣的漁夫，用船槳劃走流光，在晨曦與暮色的邊緣擺渡，駛向水波間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亦或如李清照一般，興盡晚回舟，誤入水杉深處，驚起一灘鷗鷺。在此處是無法聽雨的，因為人們的笑聲是更洶涌的雨，打在湖中，與斑駁的光影一起盡情地晃動。

唐代的張祜曾寫道：“人生只合揚州死。”我曾想，我們來去人間，都應(yīng)是乘著船，于星河中穿行。可是誰在為我們撐船呢？又或許，一切都是我們自食其力的流浪——我們自己造船，自己劃槳。那看來我前世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船長，才讓我的今生享受到平凡而溫厚的幸福。

雨水落在眼鏡上，用紙輕輕擦拭，眼前的世界煥然一新，就連水中自己的影子仿佛都明艷了些。從淥洋湖上岸，一只白鷺倏然間從遠方飛起。這趟歡喜的旅程，便有了畫龍點睛的句點。

我愿意把雨天作為生活的常態(tài)，而把晴朗當做間或的恩賜，因此我會樂于接受雨天的濕潤與陰沉，并珍惜當下生活的幸福與明媚。這不是揚州告訴我的道理，而是揚州的煙雨留在我夢里的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