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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娘(短篇小說)

2021-07-29 11:02:17張玉山
當(dāng)代小說 2021年7期

張玉山

承平橋那邊有一座小碼頭。幾條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幾蓬高高低低的葦子,幾棵彎彎曲曲的柳樹,泊著一湖寧靜。遠(yuǎn)處,隱隱現(xiàn)出一帶樓宇,一抹青山若隱若現(xiàn),山的名字,叫佛慧山。

一條小船劃過來,咕嚕咕嚕的槳聲,越來越近。哦,船家是個(gè)女孩子。花頭巾,水紅褂子,青色的燈籠褲,一身質(zhì)樸的青春氣息。她叫冉秋萍,是這座小碼頭的主人。在這向晚時(shí)刻,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秋萍收了槳,回到她住的朝擺村。

小船很好看,剛換了船篷。船幫、船欄、槳,都新上了油漆,好似一條遨游的錦鯉。小船是她剛買下來的,原來的主家改了生意,低價(jià)讓給了她。她從小喜歡船上的生活。小船是一家人的營生。

船篷掛了一道素花簾子,顯出她的用心和與眾不同來。那道軟軟的簾子把陽光擋在外邊,也擋住了她活潑潑的身子。她不太喜歡男客們那火辣辣的目光,也不太喜歡女客們唧唧喳喳,對著她評頭論足。在船上,她是自由舒展的,心也自在,身子也自在,那么多的客人喜歡她,她也越發(fā)喜歡船上的生活。

扯開簾子,躬身鉆進(jìn)船篷,渾身的燥熱一掃而光。船篷里,油汪汪的小茶桌,樸拙可愛的小圓凳,一把兒暖瓶,茶壺茶盅。攥著一碗茶水,抓一把炒花生、風(fēng)栗子,嚼幾顆點(diǎn)心果子。炒花生、風(fēng)栗子是她自己做的,別有風(fēng)味,點(diǎn)心果子是聚豐德的,果子有來頭,味道也是個(gè)好。

倦了聽聽船外嘩嘩的水流聲,扯開簾子一角,秋萍玲瓏有致的背影,颯颯飛動的頭巾,分外惹眼。船外的綠水,依岸而生的莊稼、柳、楊、荷、茅屋一晃而去,左一筆石青,右一筆胭脂,在客人眼里,自個(gè)兒就繪成了一幅畫,比南宋吳炳的《出水芙蓉圖》還要好看些。

“詠柳”詩社的張野廬先生,很少坐在船篷里喝茶,或站在船上跟她說笑幾句。每逢有了新詩,張先生就把著船欄讀給她聽,把她當(dāng)成了紅顏知己,紅顏倒是有,知己算不上。張先生說給她相面,就盯著她亂看,說這說那,她不喜歡張野廬,私下里叫他張野驢。

張野廬有日子不坐她的船了,“詠柳”詩社解散了,跟張野廬結(jié)社的秦先生說,張野廬投了日本人,做了日本人的幫辦。她不知道幫辦是干什么的,看秦先生一臉鄙夷,她就覺得做幫辦的不是好東西,給日本人做事的都是下三濫。秦先生說張野廬是漢奸走狗,把濟(jì)南城賣了,絕沒有好下場!

坐她這條小花船游玩的,正經(jīng)有幾位大戶人家的小姐。比如對花門的張家,一風(fēng)堂的郇家,小姐們帶著家丁婆子,時(shí)不時(shí)出來過清閑。二月佛慧山折杏花,三月大明湖看柳,四月七里山踏青,五月買青插艾,六月觀魚賞荷,七月泉邊乘涼,八月采菱,九月秋風(fēng)涼了,賞菊品蟹,十月下了小雪,小姐們穿著棉裙,手揣袖筒,躲在歷下亭看殘荷。

小姐們大多好照應(yīng),出手也大方。張家小姐送她一枝好看的簪花,嘻嘻哈哈地幫她戴在頭上。秋萍是短發(fā),沒處可戴,張家小姐惋惜地說,萍姐,你這么俊俏,沒件首飾襯著,就顯得清寒了。張小姐又說,留著出嫁的時(shí)候戴,挽一個(gè)結(jié)實(shí)的小髻,戴上它很別致呢。秋萍不知道什么是別致,總之是個(gè)好看的意思吧。

郇家小姐贈她一盒兒西洋粉。粉盒兒好看,畫著一個(gè)光腚娃娃,身上插著一對大翅膀。郇家小姐說,光腚娃娃是天使,叫安琪兒。郇家小姐開了盒兒,在秋萍的腮上,點(diǎn)了兩指頭,把粉盒兒裝進(jìn)秋萍的口袋里。

日子進(jìn)了六月,濟(jì)南曲曲折折的水系,水光瀲滟,四處開滿了荷花。彎腰就是荷花,伸手就是荷花,朵兒又大,開得又好看。插一瓶荷花,清芬的氣息在船篷里久久不散。干凈、涼爽、自在,又有居家的煙火味兒,難怪客人們喜歡坐她的船。

她也載貧苦人。茶水是免費(fèi)的,捎一個(gè)短程,錢不湊手,笑一笑算了,出門在外,誰沒個(gè)難處呢?在這一道水路上,很多人認(rèn)識她,喜歡坐她的船,喜歡跟她攀談。在民國,在前清,或者更遠(yuǎn),濟(jì)南大大小小的水道上,畫船如織,行船的大多是女人家,擺渡的女人有一個(gè)好聽的名字——船娘。于是,有人叫她秋娘,她是萬不敢答應(yīng)的,她才多大呀?!

秋萍跳下船來,把小船系在柳樹上,伸手把船頭上的蒲柳籃子接下來,籃子里一把兒青菜,幾尾小雜魚,一只油汪汪的紙包,紙包里是客人剩下的小點(diǎn)心。秋萍并不急著回家,扯下頭巾,洗了一把臉,一天的疲倦隨水流走了。

她坐在臺階上擇菜,清洗亂蹦的小雜魚,偶爾瞟一眼湖水,鰱子、鯉魚受不住熱躍出水面,激起片片浪花。太陽沉下去了,余暉落在湖水里,水波一搖一蕩,滿湖里金光閃爍。湖里的光線慢慢暗了,佛慧山頂一枚月亮,楚楚地升上來。她在等一個(gè)人,也是船家,也是一只螺殼一樣的小花船。

朝擺村有十幾戶水上人家,原是過的逍遙日子,自日本人進(jìn)了濟(jì)南府,出門的人少了。穿旗袍穿花裙子的女孩子自然閉門不出,男人多半是公干,總是步履匆匆。街上日漸冷清,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搖船的船公船娘們,順著黃河水道一路南下,飄到河南去了。

清風(fēng)颯颯,流水嘩嘩,秋萍聽著水上的動靜,心里隱隱擔(dān)心。前幾天,日本人抓了一干民夫疏浚護(hù)城河,日本人的小機(jī)輪在小清河上突突地響,圩子河碼頭設(shè)了卡子,來往的商船不讓通行。子林哥不會有事兒吧?

突然之間,水面上冒出一只小船,由遠(yuǎn)而近,船上一個(gè)黑蒼蒼的人影正躬身搖槳,咕嚕咕嚕的槳聲劃著水皮,朝著小碼頭嗖嗖地漂過來。她知道是誰來了,心里坦然下來。

船上的人應(yīng)該看見了她,“呼哧”打了一聲長長的唿哨。轉(zhuǎn)眼之間,小船到了眼前,纜繩嗖地拋過來。船上跳下一個(gè)青年人,對著冉秋萍微微地笑。秋萍說,咋這么晚?

這人不胖不瘦,渾身透著結(jié)實(shí)干練,對襟小褂兒,燈籠褲,白布襪子,青布鞋。這個(gè)讓她擔(dān)心的人,現(xiàn)在就站在她面前,像一棵樹,像一堵墻,只要他在,她就覺得踏實(shí)。他叫劉子林,十八九歲的年紀(jì)。秋萍的小花船,就是劉子林貼錢幫她買的。找船匠修補(bǔ),換篷髹漆,又替她買下這條水道,秋萍覺得欠了劉子林一個(gè)天大的情分。

劉子林是秋萍六姑奶奶家的孫子。兩人一樣的年紀(jì),不一樣的性情,桂林嫂子說了幾回,攛掇她跟劉子林過成一家。每一次說起她和子林的親事,她都紅著臉說,晚一年吧。

兩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走。岸上的風(fēng)是潮潤的,月光也是潮潤的,一條清白的小道在腳下延伸。路邊的莊稼在月色里沙沙地生長,唧唧噥噥的蟲聲起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蛙聲也起來了。秋萍偏頭看了一眼劉子林,她想問問劉子林見沒見日本人,見劉子林的腳步很快,她不好問了。

村子就在眼前,東倒西歪的幾十戶人家,在月光里,更顯得寂寞和寥落。朝擺村的人家,大多是從滄州過來的,滄州的日子不好過,春起春旱,夏起水澇,連年蝗災(zāi),一年比一年艱難。總不能餓死吧?有人走西口,有人闖關(guān)東,人是一群羊,呼呼隆隆,哪兒有草往哪兒趕。秋萍一家,就混在這群羊里,找草吃找到濟(jì)南府來了。可是,濟(jì)南府容不下這么多嘴巴呀!輕輕一膀子,這群河北過來的羊,就擠到河汊里來了。

一年過來幾家,賃地,修屋,生子,沒幾年時(shí)間就有了朝擺村。朝擺村像一棵樹,第一年開枝,第二年放葉,剛起了蓬勃之勢,日本人過了黃河,濟(jì)南府一夜之間敗落了。朝擺村走了下坡路,好些人離開了朝擺村,有人改了行當(dāng),有人回了滄州,有人下了河南。這棵從河北移過來的樹,經(jīng)歷了一場秋風(fēng),樹葉嘩嘩落了一地。

三歲上,秋萍跟隨父母,跟幾家逃難的同鄉(xiāng),來濟(jì)南府討生活。濟(jì)南府比滄州不知好了多少倍,到處綠汪汪的。開始幾年,冉家租地種,收幾擔(dān)糧,收幾升豆,日子不輕快。再后來,爹替東家跑船,從承平橋過成豐橋到大明湖到五柳閘。

一道高高低低的籬笆墻,圍了一個(gè)簡單小院。到了院門跟前,子林站了站,看著秋萍開了院門,抬腳走了。冉秋萍聽見劉子林的院門呱嗒了一聲,劉子林到家了。

屋里沒上燈,爹在院子里吸煙,腳下一盤艾繩,熱辣辣的艾香,在院子里繚繞不散。秋萍叫了一聲爹,爹咳嗽了一聲。三年前,秋萍娘得了一場病,將息了半年有余,沒錢抓藥,娘含著一眼恨走了。娘走了,爹的身子跟著不好了,腿也彎了,背也駝了,身上沒一處不疼。進(jìn)了六月,濕氣一上來,爹的病又重了幾分,秋萍受不住煎熬,第二天,在護(hù)城河碼頭灣了船,跑到按察司街口,把同濟(jì)診所的昭先生請了過來。

昭先生看了爹的腿腳,小木錘上上下下敲了一遍,問了飲食起居,給爹把了把脈,說是風(fēng)濕病。船上的日子,離不開水,做一個(gè)客人,在水上逍遙幾天,倒是一番享受,做了擺渡的船家,就知道日子是多么瑣碎清寒。

昭先生說爹的病半是水濕,半是火旺,日積月累,病根就扎牢了。昭先生皺著眉頭,開了一紙方子:羌活、川芎、大活、土元、牛膝等,用以活血化瘀,祛濕破滯。可錢不湊手,吃幾天停幾天,脈絡(luò)沒通開,氣機(jī)沒打開。怎么辦呢?

昭先生說,先吃幾味藥,緩一緩吧,風(fēng)濕病難醫(yī),一時(shí)半會兒病是除不了的。她和昭先生不熟,不敢胡問。父親的病,大抵是治不好了。送昭先生回診所,昭先生說,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鄉(xiāng)下有的是艾草,做做艾灸,也是好的。昭先生說了幾個(gè)穴位:血海、昆侖、足三里等。灸了幾遭兒,腿上燎了一串大水泡,爹就不耐煩,藥也不吃了,也不艾灸了。疼就是了。

昭先生有昭先生的醫(yī)道,未必沒有更好的醫(yī)生。倒是郇小姐上心,打聽了一家教會醫(yī)院,只是她沒有那么多的錢請醫(yī)生。她想,緩一緩吧,等還完了船錢,攢一筆錢,請郇小姐幫個(gè)小忙,讓教會的林大夫給爹瞧一瞧,斷出個(gè)因由來,興許一服藥就把病除了呢。

秋萍做好了飯,搬出一張小桌,爺兒倆對桌吃飯。爹抬頭問,萍啊,見沒見日本人?這些日子,城里亂了,人心惶惶。秦先生說前兒濼口炸死了十幾個(gè)人,日本人在千佛山上架了高射炮,琵琶山住滿了小鬼子。秦先生說秋萍啊,完了,完了!大濟(jì)南呀,完了!秋萍怕爹擔(dān)心,咬著嘴唇不說話。

前幾天,在圩子河橋頭等秦先生,河堤上過來一隊(duì)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大頭靴子咔咔地響。她嚇得不敢喘氣了。秦先生朝日本兵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小日本!她問秦先生,日本人不走了?秦先生說,中國人呀,活成羊了!

吃完了飯,爹說,萍啊,你跟子林的事,別拖著了,子林娘的身子不好,跟前沒個(gè)人照顧不行。她不說話,咬著嘴巴收拾碗筷。爹一聲一聲地嘆息,爹每嘆息一聲,她心里就咯噔沉一下,好像她冉秋萍做了對不起劉子林的事。

爹說,萍啊,爹不是逼你,日本人來了,你一個(gè)女孩子家家,拋頭露面,兵荒馬亂的,爹不放心。萍啊,爹還能活幾天呀?秋萍淡淡地說,爹,晚一年吧。還是那句話。

秋萍和爹一樣,頭上頂著劉家一段情分,秋萍說再等一年,是她在心里設(shè)了一個(gè)小賭,今年跑一年,把船錢還上,照顧子林娘倆一年半載,把情分過過,給子林娘當(dāng)閨女也行。萬一,今年還不上呢,她就咬咬牙,跺跺腳,嫁給他劉子林。

爹說,萍啊,明兒把船停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哪天小日本走了,天下就太平了,日本人搬不走河道,不愁吃不飽飯。爹說得倒是輕巧,船停了,拿什么生活呀?欠子林的船錢,哪天才還上呢,不治病了?!爹說,萍啊,子林娘心口疼犯了,你過去看看,想吃啥,給她做一口。

秋萍洗了一把手,掩門出去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伸手把籃子里的小紙包拿走了。到了劉家門口,屋里傳來一長一短的噯氣聲,秋萍快步進(jìn)了院子。哦——哦——!子林娘一聲一聲地喊,秋萍的頭皮陣陣發(fā)麻。娘走了,子林娘拿她當(dāng)親閨女,她把子林娘當(dāng)成了娘。

劉子林光著上身,在院子里練把式。秋萍小時(shí)候,也練過幾天拳腳,上了幾歲年紀(jì),娘說萍啊,閨女家家的,咱不練了,開了胯骨,身子就不好看了。劉子林練的是劈掛掌、叉步撐掌、撩掌上掛、單劈手,合掌翻身,腳下塵土飛揚(yáng),掌上風(fēng)聲嗖嗖。除了拳腳功夫,劉子林啥也做不了,娘的喊聲越大,他的動作就越快。

秋萍小聲咳嗽了一聲,劉子林慌忙收了拳腳。劉子林披上褂子,說,你咋過來了?秋萍問,嬸吃了沒?劉子林愣著神,跟著秋萍進(jìn)了屋。屋里沒上燈,窗欞里進(jìn)來一縷光,照著跪在炕上大聲嗝氣的子林娘。子林娘病得日子不短了,隔幾天病一場,好的時(shí)候,給子林洗衣做飯,過院陪爹說說話。

秋萍叫了一聲嬸,子林娘的喊聲止住了,捂著肚子說,子林啊,秋萍來了,快上燈。子林點(diǎn)上燈,燈芯跳了幾下,屋里霎時(shí)明亮了起來。見了秋萍,子林娘又哭起來了,萍啊,嬸拖累你子林哥了,啥時(shí)是個(gè)頭啊?!秋萍陪著掉了幾滴淚,嬸,別這么說,您活著,子林哥有娘,有娘就有家。

劉子林在炕前發(fā)愣。秋萍打了一盆水,給嬸洗了臉,梳了頭,炕上炕下收拾了一遍。子林娘看著秋萍忙前忙后,眼淚汪汪地說,萍啊,嬸一個(gè)跟頭走了,你子林哥咋辦呀?不言不語的,啞巴也沒這樣的,嬸巴望了多少年,啥時(shí)候你和子林哥才成就一家人啊?分明看中了秋萍,讓秋萍說什么好呢?

秋萍只是心疼,不知道怎么安慰子林娘。子林娘攥著秋萍的手說,萍啊,嬸受活夠了,想一根繩子打發(fā)了,又舍不下你子林哥。秋萍說,嬸啊,快別這么想,過些日子,我去求昭先生,讓昭先生過來,給您搭搭脈,開個(gè)方子,吃幾服藥,興許就好了呢。拿什么去求昭先生呢?話出了口,秋萍又后悔了。

秋萍給子林做好了飯,說了幾句勸慰的話,見子林娘臉上有了笑影子,抽身出了劉家的院子。劉子林的腳步聲在身后跟著,到了院門跟前,劉子林的腳步聲停下來,不等秋萍說話,腳步聲就回頭了。子林喜歡秋萍,又覺得自己不配,不敢遠(yuǎn)不敢近,就干巴巴地等。

院子里有人跟爹說話,是桂林嫂。秋萍進(jìn)了院子,桂林嫂子站起來,萍啊,子林娘好些了沒?秋萍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她不喜歡桂林嫂子。為啥不喜歡呢?不是桂林嫂性情不好,桂林哥走了半年,桂林嫂子開了半掩門的營生。城里的人,兜里有幾個(gè)閑錢沒處打發(fā),隔三差五,坐花船過來解悶。

桂林哥也是跑船的,前年載人在大明湖賞玩,客人是芙蓉街的馬老板,馬老板開了一家棺材鋪。跟馬老板同游的,是紫香園的姐兒,兩人倚著船欄看荷花。水中就有一枝并蒂的,多稀罕呀,并蒂蓮有的是,并蒂的荷花卻是少見。姐兒馬老板馬老板地叫,非要那一枝荷花,馬老板伸手去摘,腕子上的金表啪地落進(jìn)了湖里。

桂林哥二話不說,一個(gè)猛子扎到湖里去了,半天,汩汩地冒上來一串水泡,桂林哥死了。馬老板贈了一副棺材,賃了一塊墓地,把桂林哥埋了。馬老板時(shí)常來看桂林嫂子,桂林嫂子人漂亮,又解風(fēng)情,半推半就,兩人好上了。馬老板給桂林嫂子修了房,把大一點(diǎn)的孩子接到城里念書去了。

開始,朝擺村的人看不慣桂林嫂子,念著桂林的好也不說什么。日本人來了,馬老板開了一家戲園子,唱京戲。馬老板生意忙,自己不來了,倒是三天兩頭給桂林嫂送客人。

秋萍端了一只小凳,坐在遠(yuǎn)處,她聞不慣桂林嫂子身上的香粉味兒。桂林嫂子說,萍啊,你跟子林哪天成親?秋萍不理她。桂林嫂子說,萍啊,別怨嫂子說話不中聽,咱是誰呀?咱是朝擺村,城里再好,跟咱不沾邊兒,荷花開得好看,也是栽在爛泥里。爹咳嗽了一聲,桂林嫂子不敢胡說了。桂林嫂子說,萍啊,明兒,我上趟城。

一大早,桂林嫂子挎著小包,過來等船。一身湖藍(lán)的旗袍,一雙紅色的半高跟鞋,描了眉,畫了一嘴巴紅。秋萍在灶房里忙,桂林嫂子伸了一下頭,捏著開氣兒轉(zhuǎn)了一圈,問秋萍,嫂子好看不?馬老板買的,穿呢,花花綠綠的;不穿,我可對不住馬老板一片心。

秋萍在心里罵了一聲賤,淡淡地說,好看,嫂子穿啥也好看。桂林嫂子冷笑著說,萍啊,你少冷言冷語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看不上,我也得活!我也想對得起你桂林哥,孩子吃飯穿衣,我一個(gè)女人家,你叫我怎么辦?桂林嫂子眼里起了一綹潮紅,秋萍可憐起這個(gè)女人來。

爹沒下炕,秋萍把飯焐在鍋里,跟爹交代了幾句。桂林嫂子臉上就不耐煩,萍啊,太陽快上來了,你倒是快著點(diǎn)兒。子林沒過來,不知道子林娘咋樣了?秋萍出了院子,桂林嫂子說,別看去了,我給子林做好飯了。萍啊,你那么上心,嫁過去算了,省得兩頭兒跑。秋萍不說話,坐在小凳上等子林。

在五柳閘,桂林嫂子下了船,踩著一綹潮濕的晨風(fēng),身姿軟軟地走了。秋萍攬了船,坐在船上發(fā)傻,柳蔭下的人少了,街上的人少了,她擔(dān)心不定哪一天,沒人坐她的船了。過來一對人,男的一身通白的西裝,戴著墨鏡,捏著公文袋;女的撐著花陽傘,也是一襲湖藍(lán)旗袍,一前一后,踩到她的船上來了。女的收了陽傘,秋萍嚇得不敢說話了,是郇小姐。

郇小姐一臉紅,叫了一聲秋萍。男的摘了墨鏡,原來是張野廬。他們怎么會在一塊兒?張野廬說,秋萍,你這小船,往后我包了,包月,包年也行。張野廬拉開皮夾子,拿出一卷兒錢,秋萍,這是這個(gè)月的包金,你先收著。秋萍沒伸手,她不想接張野廬的錢。秦先生說張野廬是個(gè)大漢奸。

郇小姐伸手把錢接了,塞到秋萍手里,小聲說,拿著吧,當(dāng)他行善的,拿著給你爹看病。秋萍只好接了。張野廬哈哈大笑,手在空中劃拉了一圈,秋萍呀,這大濟(jì)南呀,有咱的一份,有難處,跟我說!以前,張野廬坐她的船,一角一角地往外掏錢。

郇小姐進(jìn)了船篷,張野廬在船頭站了一會兒,看著她搖槳,跟過往花船上的人打招呼,有人叫他張社長,也有人叫他張會長。郇小姐咳嗽了一聲,張野廬弓身鉆進(jìn)船篷去了。郇小姐怎么會看上張野廬這種人呢?秋萍一邊搖船,一邊搖頭,世界上的事,好多沒有道理,秋萍就不去想了。

大明湖的荷花,開得正盛,一片連綿地紅,湖邊沒幾個(gè)人看花,秋萍心里就替荷花抱屈。往年可不這樣,進(jìn)了六月,荷葉連天,湖里的花船,像魚群一樣,岸上船上,一派人聲。

賣甜沫的,賣油旋的,賣馬蹄燒餅的,賣把子肉的,賣泥塑的,賣面人的,敲著小鑼算卦的,挑著幌子相面的,也有唱曲兒演雙簧的;玩雜耍的吳橋人,耍猴的鳳陽人,說相聲的天津人,在湖邊開一個(gè)場子,一玩就是多半天。

今年怎么了?湖心里停了一只大船,荷花蕩開了一大片,花船上的大陽傘下,幾個(gè)日本軍官喝茶賞花,端著望遠(yuǎn)鏡滿湖里張望。張野廬會不會是奔著日本人去的?她后悔接了張野廬的包月錢,該不該把錢退回去呢?又怕得罪了張野廬。張野廬一句話,她就甭想活了。

在柳蔭下,她看見了秦先生,好像秦先生在等她的船。秋萍想起張野廬包月的話,就覺得對不住秦先生,見了秦先生,說什么好呢?船靠了岸,張野廬扶著郇小姐的肩,從船艙出來,秦先生沖張野廬抱拳,野廬兄呀,有日子不見了!老樹開新花,恭喜,恭喜!

把張野廬郇小姐送回五柳閘,時(shí)間尚早,捏捏兜里的錢,拴船上岸,她想去拜昭先生,請昭先生給子林娘看看病。昭先生的藥鋪,在按察司街口,進(jìn)了胡同,遠(yuǎn)遠(yuǎn)看見柳樹上挑著一面“同濟(jì)藥堂”的幌子,沒到跟前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藥香。

昭先生的藥鋪,一門三間,一間號脈開處方,兩間排著藥柜,伙計(jì)在柜板上砰砰地?fù)v藥。昭先生正給人診脈,對著門口,一個(gè)好看的女人的背影,湖藍(lán)的旗袍,一頭小卷發(fā)。昭先生的婦科可是遠(yuǎn)近有名的。她叫了一聲昭先生,昭先生抬頭說,來了。女人一回頭,是桂林嫂子。這么巧!

桂林嫂子笑著說,萍啊,我跟你的船回去。我還跟昭先生說呢,哪天給子林娘看看病去。秋萍懶得跟她說話。桂林嫂子又說,昭先生呀,秋萍跟擺渡的子林是一對兒,您認(rèn)得子林不?哪天秋萍辦喜事兒,請您過去喝喜酒。昭先生摸著桂林嫂子的腕子,看了秋萍一眼,依舊笑笑。

桂林嫂子說,昭先生啊,一人一命,但凡生在城里,秋萍這小身子,嫁個(gè)大戶人家,一點(diǎn)兒不屈!生在了朝擺村,倒是屈枉了她。秋萍恨得牙根兒疼,恨不得撕了她這張臭嘴。昭先生笑笑。桂林嫂子換了一只胳膊,昭先生一臉沉靜,細(xì)細(xì)地品著脈。

昭先生摸完脈,靜了片刻說,往后要小心了,這兩個(gè)月不要叫客人了。桂林嫂子黃著臉問,昭先生呀,您說我懷孩子了?昭先生看了秋萍一眼,沒往深里說,昭先生說,剛有了脈象,不作數(shù)兒,過些日子你再過來,我給你搭搭脈。

桂林嫂子的眼角紅了,又哭又罵,作死的呀,是哪個(gè)壞種下的蛆呀?斷了我的營生,我可怎么活呀?!秋萍愣愣的,剛才還那么恨她,這會兒不知怎么安慰她了。桂林嫂子說,昭先生呀,打了吧,我不屙下這個(gè)下流種子,碰上這么個(gè)世道,我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昭先生呀,您行行好,打了吧!

當(dāng)晚,昭先生宿在了朝擺村,原本跟子林一屋住,子林是個(gè)木頭人,跟誰也不說話,子林娘叫得翻天覆地,秋萍是姑娘家,沒法留昭先生過夜。桂林嫂子說,昭先生呀,您知道的呀,我是開門子的,您不嫌棄,住我那兒吧。若在往常,昭先生是一定回城的,日本人無處不在,萬一碰上了呢?昭先生不好說什么,提著藥箱跟桂林嫂子走了。

子林娘疼過了一陣兒,睡下了,秋萍不放心,坐在炕沿上發(fā)呆。子林在外邊練拳腳,嗖嗖的風(fēng)聲撲上窗來。看著炕上的子林娘,秋萍心里陣陣發(fā)灰,朝擺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了,要不,嫁給劉子林吧,讓子林娘和爹住在一塊兒,她和子林照顧兩個(gè)老人,比兩下里容易些。

秋萍讓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咬著牙,對自己說不,她不想過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朝擺村。她恨日本人,日本人不進(jìn)濟(jì)南府多好,不出一年,還完了船錢,給爹治好病,在城里找個(gè)好人家,哪怕給人家做個(gè)燒火丫頭,哪怕給人家當(dāng)一個(gè)小。想是這么一想,秋萍心氣兒高,她是給人家當(dāng)小的人嗎?

窗外好像有人說話,仔細(xì)聽時(shí),又沒了動靜。子林進(jìn)來了,看了娘一眼,小聲說,秋萍,你出來一下。秋萍跟子林出來,月光下站著一個(gè)人,見秋萍發(fā)愣,子林說,不認(rèn)得了?子元哥,也是咱朝擺村的,出去幾年了。秋萍不敢多看,眼前站著一個(gè)精壯的人。對子元她約略還有印象,子元也是跑船的,有一年子元翻了船,淹死了一個(gè)富家小姐,嚇得連夜跑了。

劉子林說,秋萍,快給子元哥做飯去。秋萍剛要轉(zhuǎn)身,子元說,秋萍妹妹,多做幾個(gè)人的。子元打了一聲唿哨,一會兒,院子里突然冒出來幾個(gè)人,這幫子人,一律短打扮,也不說話,只是站著。秋萍心說,子元哥怕是道上的吧?也是個(gè)沒正經(jīng)的人,心里就有了幾分冷淡。

吃完了飯,子元帶來的人,在子林家的側(cè)房里搭鋪睡下了,只有子林子元坐在院子里。子林沒有話,啪啪地掰手指。秋萍要走,子元說,秋萍,咱們一塊兒說說話。她跟子元不熟,不摸人家的底細(xì),子元一說,邁出去的腿,只好收了回來,找了一條小凳,遠(yuǎn)遠(yuǎn)坐著,往泥坯爐子續(xù)了一把柴,她想聽聽子元說什么。

子林問,子元哥,這些年你去哪了?子元說,跑了不少地方,挖過金,下過煤窯,這兩年,不說了,以后你們會知道的。子林問,子元哥,你還走不?帶上我行嗎?子林去看秋萍,秋萍沒動靜兒,子林的聲音就高了起來,子元哥,濟(jì)南府到處是日本人,我想出去混幾年。子元掀衣的時(shí)候,露出一把匣子槍,秋萍不由緊張起來,子元果然是道上的。成豐橋的劉巡警,腰里也有一把匣子槍。

月亮西移了,從水上過來的風(fēng),有了微薄的涼意。子元好像是在看她,秋萍妹妹,生意好做嗎?她搖頭。自從張野廬包了她的月,秋萍添了一塊心病,她沒法跟爹說,沒法跟子林說。子元又問,你和子林是跑船的,見多識廣,我想跟你們打聽個(gè)人。子林張著嘴巴看著子元哥,他是木頭嘴巴,不認(rèn)識幾個(gè)人,上船下船,來來往往都是過路客。

子元又說,這個(gè)人坐堂行醫(yī),姓趙。子林想了半天,不停地?fù)u頭。秋萍想,會不會是昭先生呢?子元問,秋萍,你認(rèn)識不?這個(gè)趙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想見一面,打聽個(gè)事兒。秋萍猶豫著說,子元哥,按察司街口是有個(gè)行醫(yī)的昭先生,在桂林嫂子那邊住著呢。子林不說話,去叫昭先生去了。

子元往秋萍跟前坐了坐,問,秋萍,你恨日本人不?秋萍咬著牙根說恨。子元說,日本人一天不走,咱們就甭想過太平日子。日本人進(jìn)了濟(jì)南城,一路南下,中國就完了。秋萍想問子元你們能趕走日本人嗎?韓復(fù)榘跑了,省政府南遷了,張野廬投了日本人,秦先生骨頭軟了,還有馬老板,明著開戲園子,暗地里網(wǎng)絡(luò)文化人,為日本人做事。秦先生說日本人可恨,掐住中國人的文脈了,文脈一斷,不當(dāng)亡國奴也得當(dāng)。

一會兒,昭先生來了,昭先生握著子元的手說,子元同志,早就盼你們過來,早幾天支隊(duì)的同志過來買藥,說最近有一批同志過來,誰知是你們!好像他們早就熟悉,話里透著親切。秋萍終于明白了,子元是從山里過來的共產(chǎn)黨。

秦先生說日本人呆不長,平陰、章丘、萊蕪、博山到處都是共產(chǎn)黨,把濟(jì)南城圍住了。秦先生是齊魯大學(xué)的教授,那么和藹,那么文質(zhì)彬彬的一個(gè)人,怎么就轉(zhuǎn)頭做了漢奸呢?

子元問,子林,朝擺村還有多少只船?秋萍說,十幾只船呢,船漏了,不能跑船了。子元說,子林,明兒找船匠把船修起來,子元掏出一卷錢,交給子林說,子林,錢不多,你拿著。昭先生說,子林,先修船要緊,錢不夠,明兒秋萍到柜上去取。

好你個(gè)子元,這回你往哪兒跑?!大家嚇了一跳,原來是桂林嫂子。桂林嫂子上前攥住子元的手,又哭又笑,哭完了罵完了,又在子元肩上亂捶,子元呀,你個(gè)狠心賊呀,你個(gè)遭天殺的,你個(gè)害人精呀,你上哪去了?一走就不見人影子。子元咧著嘴巴笑,子元以前跟桂林一道跑船,哥兒倆要好,子元沒爹沒娘,一衣一飯都是桂林嫂子照應(yīng)。

子元心里對不住桂林嫂子,當(dāng)著這么多人,讓他說什么好呢?他緊緊攥著桂林嫂子的手,桂林嫂子說,狠心賊啊,你一跑,倒是把自個(gè)兒摘干凈了,你桂林哥替你擔(dān)了多少罪過呀。子元抽著鼻子說,嫂子,桂林哥還好吧?桂林嫂子咯咯笑了起來,子元,你哥好著呢,在大明湖安家了,陪荷花小姐睡覺呢。秋萍心里發(fā)恨,哪有這么說桂林哥的,多么有臉!

子元愣愣地看著桂林嫂子。桂林嫂子說,子元,你來晚了,你桂林哥走了三年了,這個(gè)死鬼呀,把我坑煞了。桂林嫂子又哭起來。看不見子元的臉,子元喘了幾聲粗氣說,嫂子,別難過了,我回來了,這回不走了。桂林嫂子說,子元,剛才你們的話,我聽見了,你哥的船我藏起來了。子元,你桂林哥走了,還有我呢,打小日本,嫂子算一個(gè)。

秋萍激動著,沒想到昭先生是共產(chǎn)黨,沒想到子元真是回來打小鬼子的。子元說,秋萍,你們還跟以前一樣,多留心鬼子的動靜,打鬼子的事,不要往外說。只要咱們一條心,不愁不把小鬼子趕出濟(jì)南。子林攥得手指咔吧響,子元哥,我聽你的,打他個(gè)小日本!

月亮沉下去了,秋萍一點(diǎn)也不覺得困,子林在她后邊跟著,一步輕一步重。秋萍突然想跟子林說說話,她站住,子林也站住了,秋萍心里一笑,子林哥真是一塊木頭。秋萍叫了一聲子林哥,子林快步過來了,秋萍又不想說了。

子林看著秋萍的臉,月亮下去了,秋萍的臉模糊了。子林說,秋萍,我想跟子元哥一塊兒打鬼子。子林故意把打鬼子說得那么重,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秋萍嗯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秋萍去送昭先生,以前見了昭先生,心里咚咚地打鼓,昭先生是共產(chǎn)黨,秋萍就覺得昭先生親近了。桂林嫂子也過來了,還是一個(gè)小包,還是一襲湖藍(lán)的旗袍,只是沒抹口紅,比往日精神了。今兒子林不出船了,十三條船,夠他忙一陣子了。

爹站起身朝昭先生打躬。昭先生說,老哥,我看看你的腿。昭先生蹲下來,小木錘敲了一遍。爹說,昭先生啊,老胳膊老腿了,好不了了,不看也罷。昭先生開了藥箱,拿出幾貼膏藥,老哥呀,膏藥是我熬的,這二年,麝香短了,膏藥離了麝香,藥不往骨頭里走。昭先生給爹貼了一貼,老哥,貼幾天看看,管用呢,讓秋萍到柜上拿。

晚上睡晚了,早上起遲了,沒做飯,子元他們怎么吃飯呢?秋萍就恨自己。看了昭先生一眼,問,嫂子,昭先生吃了沒?桂林嫂子冷笑著說,秋萍,指望你問,有幾個(gè)餓死幾個(gè)了。昭先生吃了,子元吃了,子林娘也吃了,行了吧?!

秋萍不好意思地笑了,嫂子,今兒你還進(jìn)城啊?桂林嫂子咯咯地笑著說,進(jìn)城找相好的去!秋萍說,你這人,親不得,近不得,好話賴話聽不出來?少拿這話膈應(yīng)我,我又沒說別的!桂林嫂子冷笑說,隨他們說去,聽見螻蛄叫,我還不種豆子了?!

桂林嫂子說,指望子林這塊木頭,黃花菜也涼了。萍啊,十三條船,使多少東西呀?苘麻是一項(xiàng),桐油是一項(xiàng),魚鰾又是一項(xiàng),沒有十領(lǐng)二十領(lǐng)葦席,還不把修船的愁煞?秋萍點(diǎn)頭,這一宗事務(wù),子林是辦不到。桂林嫂子說,我找老馬去,老馬這條壞蛆,有的是辦法。

送昭先生上了碼頭,昭先生站住,讓桂林嫂子跟他到藥柜上拿錢。桂林嫂子撲哧一笑說,昭先生呀,看著精明,您也是個(gè)糊涂人,您不想想,我拿了您的錢,怎么跟姓馬的說?昭先生擔(dān)心桂林嫂子說漏了嘴,剛要囑咐幾句,桂林嫂子說,昭先生,您放心吧,我想好了,跟姓馬的說,我想弄個(gè)小船隊(duì),自己養(yǎng)活自己。桂林嫂子扭著身子,找馬老板去了。

秋萍在五柳閘等張野廬,半天沒見著人,人家是包月的,又是收了錢的,只有耐著性子等。剛才,在船上她跟昭先生說了包月的事,昭先生說秋萍,張野廬是漢奸,這筆賬遲早要算的,現(xiàn)在不是時(shí)候,先別驚動他。秋萍說了秦先生的事,昭先生說秦先生身不由己,他是個(gè)明白人。

太陽的熱勁上來了,秋萍系了船,在岸邊摘了一只荷葉頂在頭上。水從船閘里傾瀉而下,嘩嘩地流進(jìn)滾水壩,壩子里幾只戲水的鴨子,嘎嘎叫了幾聲,在水上不停地扇翅膀,蕩起片片水花。柳樹上的蟬鳴,一聲比一聲疼。秋萍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不由激動起來,子元哥真能趕走日本人嗎?

呀!秋萍差一點(diǎn)叫出聲來,過來一隊(duì)日本人,路上的行人,紛紛躲避,一輛小車上了碼頭,咔的一聲剎住了。車上下來一個(gè)挎著鋼刀的日本軍官,跟著下來一柄小陽傘,秋萍嚇得不敢抬頭了。大頭靴子向這邊走過來了,咔、咔、咔,小皮鞋過來了。秋萍不敢喘氣了。船在水里一搖一蕩,呀,上船了!

秋萍不敢抬頭,傘下的女人小聲說,萍姐,去成豐橋。聲音嬌滴滴的,是對花門的張小姐。秋萍斜了一眼日本軍官,日本人好像也看著她,寬大的軍服,裹著瘦巴巴的身子,小胡子,眼鏡。秋萍緊張地說不出話來了,張家小姐又說了一句,萍姐,去成豐橋。

日本人鉆進(jìn)船篷去了。張家小姐說,萍姐,別怕,快開船吧。秋萍在心里懼怕起張家小姐來了,那么文靜的一個(gè)女孩子,怎么會呢?興許是逼的吧?她在心里為張家小姐辯解。秋萍遲疑著,不知怎么辦才好。

張小姐說,萍姐,你怎么了?秋萍只好說,張小姐,船,張先生包月了。張家小姐咬著牙說,張野廬就是一條夾尾巴狗!萍姐,張野廬敢說一個(gè)不字,我就宰了他!那么文靜的張家小姐學(xué)會罵人了。船里邊哇啦了幾聲,張家小姐著急地說,萍姐,快點(diǎn)兒吧。

到了傍晚,秋萍到護(hù)城河去接桂林嫂子,桂林嫂子站在碼頭張望,身邊站著一個(gè)小伙計(jì),還有葦席、桐油、幾袋糧食。以前,秋萍看不慣桂林嫂子的做派,現(xiàn)在,她反倒敬重起桂林嫂子來了。桂林嫂子揉著胸口說,萍啊,你咋才過來?日本人過來一遍遍地盤問,多虧小伙計(jì)替我圓了場子,我的娘哎,可把我嚇煞了。把東西搬上船,桂林嫂子跟小伙計(jì)說,回去跟老馬說,記著給我辦幾張良民證,船上十幾個(gè)伙計(jì)呢。

桂林嫂子上了船,搶了秋萍手里的槳,搖起船來。桂林哥活著的時(shí)候,桂林嫂子跟著行船,也是駕船的好身手。秋萍看著桂林嫂子搖船,把張小姐和日本人的事說給桂林嫂子聽,一半替張小姐抱屈,一半恨日本人,小日本不來濟(jì)南,保全個(gè)閨女身子多好呀!嫂子,你說張小姐郇小姐,那么好的人家,怎么看上日本人了,沒家教的東西!

桂林嫂子冷笑了幾聲,秋萍,在你眼里,嫂子也是沒家教的吧?!秋萍咧著嘴巴說,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不跟你說了,好的歹的,只管往自己身上貼就是。桂林嫂子說,萍啊,大戶人家更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草動,又不舍得產(chǎn)業(yè),又想保住名聲,閨女原本是人家的人,逼到份兒上,就拿閨女出來填坑。

秋萍咬牙恨張家小姐的爹娘,日本人來了,嚇得直不起腰來了,天下哪有這樣的爹娘老子,把自己的閨女往火坑里送。桂林嫂子說,別生氣了,也怨小姐們不長志氣。各人有各人的難,天下的事,誰能說得清?

迎面過來一只小花船,搖船的也是一位俊俏的船娘。船娘們不來往,秋萍不認(rèn)識。錯(cuò)身的時(shí)候,船上一隊(duì)日本兵,抱著女孩子調(diào)笑。船娘裝作沒看見,船搖得飛快。秋萍吐了一口,桂林嫂子說,萍啊,往后防著張野廬,老馬說張野廬這個(gè)挨千刀的,天天搜羅城里的姑娘,往日本兵營里送。難怪張家小姐那么恨他,秋萍咬著牙說,他敢?!我剁了他!

沉船一樣的朝擺村,一下子熱鬧起來了。林子里伐木叮叮,船灣里船匠乒乒乓乓。子元帶來的人,在林子里練拳腳。村里的閑人,在一邊閑看,他們不相信子元他們敢打小日本,城里人成了羊,子元就不怕嗎?

子元帶來的人,在秋萍家吃飯。桂林嫂子過來幫忙,院子里笑聲不斷。月亮上來了,滿院子清輝。桂林嫂子和秋萍在灶房里忙,子林搓著兩手等著上飯上菜。

桂林嫂子斜了子林一眼說,萍啊,這兩天子林性情變了,人也精神了,話也多了。子林站在門外,像一根木頭樁子。桂林嫂子說,這叫貴人不出語,男人家話多了不忠厚。秋萍笑說,他算哪門子貴人啊?子林聽見了秋萍的話,嘿嘿地笑了兩聲。

吃完了飯,聽子元交代了任務(wù),各自走了。桂林嫂子說,子元兄弟,別跟嫂子見外,你們男人能干的,嫂子照樣能干。子元說,嫂子,今天你辦了一件大事,有了桐油,三兩天船就修好了,修好了船,咱們狠狠干他一家伙。

桂林嫂子一臉笑,倒不是子元說她好,這二年,朝擺村沒人正眼瞧她,好像她辱沒了朝擺村。她往后跟著子元打鬼子,是讓朝擺村的人看看,招風(fēng)惹草的桂林媳婦,到底是個(gè)怎樣的人。

子林插不上話,想走,又怕秋萍看不起他。子元說,子林,你教隊(duì)伍練把式去吧。子林走了。子元說,嫂子,明天你跟秋萍一塊兒進(jìn)城,城里情況復(fù)雜,跑單幫不安全。嫂子,穩(wěn)住馬老板,城里咱沒個(gè)落腳的地方不行。沒有大事,你們不要輕易去找昭先生。

秋萍想了半天,欲言又止,子元說,秋萍,你有事嗎?秋萍說,子元哥,我想跟你學(xué)放槍,殺日本人!子元笑著說,秋萍妹妹,打日本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慢慢來,以后我會教你的。

秋萍發(fā)狠地說,子元哥,先殺張野廬,張野廬是大漢奸,比日本還壞,禍害了多少女孩子!秋萍想說張小姐郇小姐的事,子元又不認(rèn)得人家,說了也是白說。子元說,一報(bào)還一報(bào),張野廬跑不了。

桂林嫂子說,老馬可沒起害人的心,子元,老馬說他也是沒法兒,在城里混飯吃,家小產(chǎn)業(yè)都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不聽日本人的行嗎?桂林嫂子分明替老馬說話。秦先生說老馬的戲園子新排了一出《戰(zhàn)太平》,沒等看戲的叫好,日本人變了臉,老馬改了流水牌子,一天三出《四郎探母》。

第二天一早,桂林嫂子把自家的小船搖過來了。太陽還沒出來,水面上一派寧靜,幾只水鳥站在荷葉上,嘀嘀地叫。佛慧山影影綽綽,城里的高樓在霧氣里隱現(xiàn)。桂林嫂子換了一身裝束,一條藍(lán)底兒白花短衫,一件深青色的燈籠褲,蓬松的頭發(fā)梢上,扎了一條蔥白的手絹,越發(fā)顯得颯爽俊俏。

秋萍給子元他們做好飯,可不就來晚了。桂林嫂子見秋萍來了,笑罵了一句苦瓜,萍啊,年紀(jì)輕輕的,沒點(diǎn)兒謹(jǐn)慎,起五更趕晚集,快出日頭了!秋萍笑笑,剛要解纜上船,桂林嫂子扯了秋萍一把,說,萍啊,我給你看樣?xùn)|西。

桂林嫂子背轉(zhuǎn)了身子,放開褲腰,嗖地掏出一把兒閃著寒光的短槍,桂林嫂子雙手抱著槍把兒,嘴里啪啪地放了兩槍。秋萍嚇黃了臉,問,嫂子,槍,你哪兒來的槍?桂林嫂子笑著說,偷的,搶的!萍啊,我還以為你見過世面呢,真有本事兒,昨晚上還纏著子元學(xué)放槍,見了真家伙,嚇掉魂了吧?

秋萍心跳不止,被桂林嫂子羞臊了幾句,臉紅起來了。桂林嫂子收了槍,笑笑說,昨天我找老馬辦桐油,老馬說鬼子到處抓人,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老馬說梨花公館關(guān)了好多女人。秋萍光聽說新華院有座集中營,不知是干啥的,梨花公館在哪兒,她說不上來。桂林嫂子說,老馬怕我出事,臨走,他把自己的槍下給了我。

兩條小船順著水道進(jìn)了城,水上的霧氣漸漸淡了,濟(jì)南城從夢里醒來,路上有了幾個(gè)行人,賣油旋 ——!賣甜沫 ——!七短八長的叫賣聲,在霧氣里飄。秋萍和桂林嫂子在碼頭上泊了船,靜靜看著半煙半柳的濟(jì)南城。有桂林嫂子作伴,秋萍不那么害怕了。桂林嫂子朝岸上喊,喂,賣甜沫的,過來!

桂林嫂子叫了兩碗甜沫,和秋萍吃了。秋萍問,嫂子,老馬真不是漢奸?桂林嫂子說,他就是個(gè)開棺材鋪的,就是個(gè)開戲園子的,這濟(jì)南城里,給日本人打雜扛包的,挑水喂牲口的,都是漢奸不成?秋萍想了想,她不也替日本人搖船嗎?桂林嫂子說,昨天,我找老馬買桐油,老馬問也沒問,你當(dāng)他傻呀?

秋萍又緊張起來了,嫂子,他知道子元哥的事了?桂林嫂子說,人家不說,我也沒問,山里到處都是共產(chǎn)黨,姓馬的長著耳朵呢。日本人不定哪天走了,他的祖宗搬不走,他的家業(yè)搬不走,他不想給自己留條后路?秋萍又想起秦先生來了,秦先生真不是漢奸?

等了一個(gè)時(shí)辰,遠(yuǎn)遠(yuǎn)過來一輛小車,秋萍小聲說,張野廬來了,狗漢奸!桂林嫂子說,萍啊,別怕他張野廬,他敢對你動手動腳,老娘一槍崩了他!果真是張野廬,只是沒見郇小姐,秋萍心里嚇了一跳,難道郇小姐送進(jìn)兵營去了?張野廬在前邊走,秦先生像一個(gè)小跟班,替張野廬抱著公文包。來人近了,桂林嫂子腳尖一點(diǎn)跳到她的小船上去了。

張野廬說,秋萍,咱去成豐橋。成豐橋那邊有個(gè)會,處決共黨分子,你瞅一眼去,哈哈哈!一聽說處決共產(chǎn)黨,秋萍又怕又恨,恨不得一槳把他打下船去。秦先生替張野廬掀了簾子,張野廬肥嘟嘟的身子,滾進(jìn)了船篷。

秦先生問,秋萍,吃早飯了沒?秦先生捏著一個(gè)紙包,包里兩只馬蹄火燒,秋萍剛要說話,秦先生給她使眼色,秋萍伸手接了。秦先生又說,給你爹買的,驢肉餡的,回家給你爹吃。

在成豐橋頭泊了船,張野廬秦先生上了橋頭,不久就聽見一片喧嘩聲,秋萍記得這邊有一個(gè)小集鎮(zhèn),往常送下客人,碼頭上拴了船,到集上湊熱鬧去。大明湖的白蓮藕、黃河刀魚,這邊有賣的,城里匯豐飯莊的季老板,常坐她的船,來成豐橋辦貨。也有口外的車馬,也有趕著大騾子的河北客過來趕集,她就想問問有沒有滄州的,滄州遠(yuǎn)不遠(yuǎn)呢?

桂林嫂子說,萍啊,咱看看去,看看張野廬這個(gè)壞蛆拉什么屎!經(jīng)不住桂林嫂子再三說,秋萍和桂林嫂子上了橋。橋一側(cè)是一大片莊稼,另一側(cè)是集場子,集場子站了好多人,人頭攢動,伸著脖子亂看。走了一段,兩人貓?jiān)诹鴺湫凶永铮鹆稚┳泳o張地說,秋萍,快看。——昭先生!

秋萍順著桂林嫂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邊搭了一個(gè)長臺子,臺子上坐著幾個(gè)日本人,張野廬站在日本人的身后,秦先生哪去了?呀,她看見昭先生了,秋萍緊張得心快吐出來了。昭先生反剪著雙手,面對著一排日本兵,他的頭發(fā)高揚(yáng)著,矮胖的昭先生,一下子高大了起來。

跟昭先生站在一起的還有幾個(gè)人,穿長衫的,短打扮的,穿警服的,他們都是共黨分子嗎?秋萍嘴巴哆嗦著說,他們會殺昭先生嗎?日本兵舉起槍來了,桂林嫂子咔吧咔吧咬著牙根。日本兵喊起來了,聽不清喊什么,啪啪啪,接著起了一排槍聲,昭先生倒下了。

昭先生——!秋萍捂著嘴巴喊了一聲。

晚上,朝擺村起了大霧,風(fēng)聲簌簌。大家無心吃飯,桂林嫂子哭了幾聲,說,子元,你要還是個(gè)男人,殺進(jìn)城去,把昭先生的尸首搶回來!秋萍只是哭,昭先生多好啊,天殺的日本人!秋萍爹說,子元呀,一命換一命,數(shù)數(shù)咱們多少人,換幾條日本人的命!子林一腳踹倒了一棵樹,喘著粗氣說,子元哥,你說句話,我把昭先生背回來。

子元不說話。桂林嫂子說,子元,嫂子看錯(cuò)人了,你不是個(gè)擔(dān)事的人,那年你惹了是非跑了,今兒見了日本人,腿肚子轉(zhuǎn)筋了?子元說,嫂子,仇一定要報(bào),城里的情況還沒過來,你們說打哪兒呀?打哪兒呀?!大家不說話了,還能打哪兒,哪兒疼打哪兒!往死里打,把小鬼子打回東洋老家。

秋萍想起秦先生送給她的火燒,打開紙包,火燒里果然藏著一張紙。秋萍把字條遞給子元,子元,秦先生給的,你看看有用不?秋萍沒叫子元哥,在秋萍眼里,子元跟子林沒兩樣。子元湊著燈火仔細(xì)看了一會兒,錯(cuò)著牙骨說,打!給昭先生,給犧牲的烈士報(bào)仇!

子林帶人把十三條船送到碼頭上,子元的人馬集合起來了。今晚,朝擺村不睡了,大家等著子元發(fā)號施令。桂林嫂子招呼子元的人吃飯,子元兄弟,讓大伙兒吃得飽飽的,吃飽了打鬼子,活著回來,在嫂子眼里,你是個(gè)大英雄;哪個(gè)回不來,我和孩子給他披麻戴孝。

子林在碼頭上發(fā)呆。月亮圓起來了,滿湖里霧氣飄蕩。十三條小船,在水面上跳蕩。秋萍喊了一聲子林哥,子林在濃霧里說,秋萍,我在這兒呢。秋萍把窩頭遞給子林說,子林哥,快吃飯,吃了飯,打鬼子。子林咬了一口窩頭,不吃了,愣愣地看著秋萍。

秋萍說,子林哥,有啥話,你說吧。子林說,秋萍,我,不當(dāng)孬種!子林想跟秋萍說,照顧好他娘,想想,又不說了。秋萍心里冒出一股酸水,帶著哭聲說,子林哥,打完小鬼子,我給你當(dāng)媳婦兒。

交了半夜,子元集合起隊(duì)伍,帶著船隊(duì)要走了。秋萍一定要跟著去,桂林嫂子吵著也要去,子元說,嫂子,秋萍,小日本一天打不完,日子長著呢。子元喊了一聲,船隊(duì)像一群魚,嗖嗖地游進(jìn)霧氣里去了。

桂林嫂子和秋萍就坐在碼頭上等。月亮沉下去了,身上漸漸有了涼意,秋萍緊張得要命。桂林嫂子攥住了秋萍的手,像攥著一塊冰。桂林嫂子說,別怕,子林子元會活著回來的。碼頭上那么靜,吱吱的蟲聲在身邊脆響,起風(fēng)了,嘩嘩的涌水聲過來了,又走遠(yuǎn)了。

“嘭”地響了一聲,“嘭!”,又一聲,聲音是沉悶的,很遠(yuǎn),又像是在耳邊。秋萍緊張地說,嫂子,你聽,打起來了!不一會兒,“噠噠噠”的槍聲撕破了夜空,濟(jì)南城里像放焰火,轟隆轟隆響了一夜。天明之前,霧氣慢慢散了,水面上的野鴨子,嘎嘎地驚叫著,振著翅膀飛到林子里去了。

子林哥——!秋萍叫了一聲,一隊(duì)小船朝這邊飄過來了。

子林沒回來。桂林嫂子哭了起來,子元呀,你們都是好樣的!子林呢?秋萍滿臉是淚,靜靜地看著子元。子元說,秋萍妹妹,子林是好樣的,子林,犧牲了!秋萍站在碼頭上大聲喊:

劉子林——!子林哥——!

太陽出來了,佛慧山起了一抹云霞,水面上一片血紅。秋萍跳上小船,搖動雙槳,頭也不回地走了,桂林嫂子也跳上了小船,兩只小船并肩行駛在血水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小,眨眼之間看不見了。

責(zé)任編輯:吳? 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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