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憲
在新近出版的《書情書》中,德國作家布克哈德·施皮南以其感性細膩的筆法,講述了愛書之人對于紙質書的迷戀。他開篇明言,自己“不想挖空心思去搜羅各種新鮮的理由為紙質書辯護”,而事實上,在神經科學與心理學領域,業已存在大量研究證實了紙質書的種種優點,只是這些并不新鮮的科學結論并未充分面向大眾傳播。
有感于此,本文主要探討閱讀和記住一本書所涉及的各種神經科學與心理學機制,從中對紙質書與電子書的差異及優劣進行比較。
我們搬到一個新家時,首先會通過參觀游覽的方式來熟悉這個新的空間,進而熟悉整個大樓、小區乃至周邊街區的空間構成。在這樣做的過程中,小到自己的家,大到整個社區,經由無數神經元的編碼,一幅幅認知地圖在腦中形成。當回想起或者再次走進這個空間時,對應的認知地圖會被激活,讓我們不至于迷失其間,這就是“熟悉感”的來源。
上述空間記憶的神經機制,是由神經科學家約翰·奧基夫發現的,他因此獲得了2014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作為三維物理世界的基本屬性,空間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正如奧基夫所言:“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有空間的參與。我們住在其中、穿行其間、探索它、保衛它。”
讀一本書,也常常始于一次空間探索。比如《讀庫2006》,很多讀者的習慣是先瀏覽一下目錄,然后把它從頭到尾粗略翻一遍,在這樣做的過程中,這本書就在你的腦子里初步建立了一幅認知地圖——讀者大概把握住了這樣一個小小的三維空間內以文章為單位的信息結構方式,如同以房間為單位組成的一座建筑。
接下來開始正式閱讀。有的讀者會選擇從頭一直讀到尾,有的讀者則會揀自己最感興趣的那篇文章先睹為快,但不論哪一種閱讀方式,有一點是相同的:在讀完整本書之后,會很自然地理順各篇文章的編排順序,不會因為自己最先讀了其中哪一篇,或者對哪一篇印象最深刻,就在日后回憶時誤以為它是全書的第一篇文章。
這要歸功于認知地圖,建立這幅地圖的功臣來自“臺前幕后”。
臺前英雄自然非視覺莫屬,這一點無須贅言。對構成書的最基本單元——文字的識讀需要視覺,視覺一旦缺失,我們根本就無從讀一本書(除非是盲文)。而此處要強調的,其實是視覺在空間記憶中的作用。
早在半個世紀前,教育心理學家恩斯特·Z.羅特科普夫已經發現,我們是以定位的方式來回憶書中一段段文字的,對那些記憶猶新的段落,會栩栩如生地回想起它出現在哪本書幾分之幾處哪一頁的某個位置。
你或許很容易想起《荷塘月色》中“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那一段出現在中學語文課本的什么位置,就如同你很容易想起某家小吃店位于你從家到學校途中的什么地方。在這個過程中,視覺起到了幫助你定位的主導作用。
幕后英雄也同樣重要,它們包括觸覺和運動覺。就像在雙眼之外主要是通過雙腳來探索一座建筑,探索一本書,我們用的是雙手。每篇文章在一本書中的物理位置是固定的,當你手捧《讀庫2006》時,它左邊書頁和右邊書頁的厚度是固定的,你可能會用左手一個指頭摁著左邊從封面到當前這頁的幾頁紙,又用右手兩個指頭捏著右邊從下一頁到封底的一摞書頁。
待到本文讀完時,兩只手不僅拿捏的書頁厚度發生了定量變化,而且會感受到書兩側的重量也發生了定量變化,這些經由皮膚和肌肉感知到的物理變化,連同雙眼可見的各種物理信息, 構成了你定位本文在書中所處位置的線索。
對于《讀庫》這種文集式的書,記住篇目順序大概無關緊要,但如果換成一部小說,通過雙手提示位置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新近的心理學研究表明,在閱讀一個篇幅約三十頁的故事時,較之于通過Kindle電子閱讀器進行閱讀的受試者, 那些拿著紙質書閱讀的受試者,不僅能夠更準確地排列整個故事中主要情節的先后順序,而且能夠更準確地回憶起具體細節出現在三十頁書的哪一部分。
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是,閱讀紙質書時,雙手感知到的物理變化是與故事進程相伴著發生的,而在閱讀電子書時,卻不存在除視覺之外的其他感覺線索來輔助我們記憶故事內容。
對于故事類的書來說,兩種閱讀介質在閱讀理解上的差異已經算小的了。綜合分析過幾十項研究之后,心理學家得出結論:對于那些以知識信息為主的書,又或者知識與故事兼而有之的書,兩種閱讀介質造成的閱讀理解差異更大,亦即紙質書明顯優于電子書。
這是因為,即便情節順序混亂了,還可以借助角色、場景等具象信息,來幫助我們從整體上理解一個故事;但知識類的書通常建立在“邏輯流”的基礎之上,通過抽象的知識和邏輯關系來謀篇布局,于是由雙手帶來的“順序感”就成了我們把握邏輯流的一個重要手段。試想,如果連作者觀點的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談何對內容的理解呢?
回到標題,“一本書如同一座建筑”,這個修辭也只適用于紙質書。回憶一本紙質書時,我們會在腦海里依照這本書的物理模樣重塑其內容結構,形象地說, 就是腦海里浮現出一本與實體書同等尺寸的無字書,把讀完書消化過的內容按照原書的章節順序依次填充到里面, 當需要調用書中某些具體內容時,很容易在腦海里按圖索驥。
而對于一本電子書,它就如同一卷衛生紙完全展開之后的樣子,全部內容都印在一卷衛生紙上,既沒有厚度, 長度也不確定。讀者把握不了全局,也就難以構建認知地圖,無法形成空間記憶,它所承載的內容自然不易提取。
(摘自新星出版社《讀庫2020 套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