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胡楊

姜敬東

一

胡楊林靜得出奇，我聽見陽光輕挪腳步的聲音。

沒有一絲兒風，沒有別的人。

一片葉子翩然而下，如同一只飽經風霜的手掌在空中揮舞，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與空氣摩擦出細微的“唰唰”聲。又像時光久遠而泛黃的信箋，寫滿了思慕和離愁，一幕幕風雨兼程的過往，此刻竟然散落一地。

穿過胡楊林的額濟納河，以河的模樣躺在那里，河床上滿是泛起的白堿，細如柔絲的水，若有若無地閃現，竟然有一只白鶴悠閑徘徊在草叢中，旁若無人。這是一線生命之河。胡楊林落腳在河的兩岸，少有雨雪的滋潤，多有風沙和嚴冬酷暑的恣意侵襲。胡楊樹忍住焦渴的折磨，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各自孤獨地挺立著倔強的身軀，又彼此眷顧，結成一片團結的胡楊林，抵御一切足以毀滅生命的險惡勢力。沙礫埋沒了你的腳踝，不測的雷電擊倒了你的左膀右臂，風折斷了你夢想飛翔的翅膀。

二

風沙的利刃，一刻不停地雕刻著胡楊樹。樹身上每一道溝壑都恍若一道望不見底的深淵。

歲月的明槍暗箭，給你留下不可修復的累累傷痕。我企圖發現點什么，痛苦，憂傷，悲觀，懈怠……沒有，這一切都沒有。你疼嗎，絕望過嗎？你曾流下過多少血一樣的“胡楊淚”？

你耐寒，耐堿，耐旱，抗風沙，幾乎是在一無所有的境遇里豁出性命來，爭取生存的希望和權利。你是一棵有夢想的樹，你有一顆勇敢的心，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自暴自棄。遠古時代的勇士是你，新時代的英雄是你，“英雄樹”是你，“生死相依”的不老愛情還是你。

只要一息尚存，明年的春天你一定會如約發芽，長葉，煥發青春的神采。風雨雷電依然如故，鳥兒們依然歌舞。縱然萬劫不復，你的精神和靈魂仍在，這一片沙漠戈壁因你而生動有趣，而豪情萬丈，而生機勃勃。

三

我們靜靜地相對，冥想。

腳下的流沙靜止了，純凈溫暖的秋陽下，依然沒有一絲風兒。

喜鵲劃過湛藍的天空，為我們唱起一支野性而溫馨的小調兒。你把一片帶著余溫的胡楊葉，悄然無聲地撒落在我的長發上，你用枯干的手輕輕為我別上一枚樹葉發簪。也許，我為這個動作已等待了上千年，上萬年，今天才突然間實現了我的心愿。歡喜滿足的淚水溢滿我的眼眶，抬頭仰望你遒勁的身軀，仰望靜怡的天空，我們站在同一片藍天下。

四

在這最最邊遠孤寂的沙漠戈壁灘，胡楊樹與風沙搏斗，跟自己較量，修身，修心，修行，活出自己的姿態，活出自己的精彩。“胡楊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你這荒漠上生命和力量的王者！

站著的胡楊樹，倒下的胡楊樹，被沙子掩埋的胡楊樹的骨頭。

一陣陣激烈悲壯擊打我的心扉，一股股泰然從容的氣息又安撫著我的靈魂。

深陷沙地的腳印，瞬間彌合而消失。

胡楊樹篤定、安然，堅毅地挺立或完整或殘缺的身軀，在陽光下靜默如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