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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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詩,是指十行以內的短詩歌,包括一兩行的微型詩。筆者以為,一首好的小詩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也可以說三個特點。一是簡。簡不是簡單,而是簡潔。小詩不但行數要控制在十行之內,還應使用短句子,每行的字數控制在十個字以內。北島有一首詩歌《生活》,內容只有一個字:“網”,十分耐人尋味。二是小。詩歌的切口要小,要從一個小的點進入,通過深度挖掘,達到以小見大的目的。詩人韓瀚有一首詩歌《重量》,是歌頌張志新的,只有5行28個字:“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 。將一個人沉重的生命濃縮在天平這個意象中,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三是隱。意象要隱藏,不能直露。構思小詩的時候,作者必須抑制自己的抒情欲望,節制語言,否則,將流于空泛。著名詩人田間有一首著名的詩歌《假如我們不去打仗》:“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看/這是奴隸!”抗戰是個重大的題材,可謳歌的內容太多太多,當年詩人墨客創作的作品不計其數,但影響最深遠的詩歌卻是田間的這首6行小詩,個中的原因值得我們深思。筆者以為,田間的高明之處在于沒有從正面歌唱抗戰的事跡,也沒有列舉抗戰的萬千理由,只用一個可能發生的屈辱畫面,就把抗戰的必要性、迫切性推到了極致。再如顧城的《遠和近》:“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對瞬間情緒的捕捉和表現猶如半遮面的琵琶,十分耐人尋味。
小,只是就小詩的體積而言,而不是指小詩的內涵,相反,由于篇幅的高度濃縮,小詩的內涵反而是深邃的。如聶華苓的丈夫、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的《文化大革命》僅僅4行,便把一場浩劫表述得淋漓盡致:我撿起一塊石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里面吼/“不要管我/我到這里來躲一躲。”短短30個字,把文革期間夫妻反目、人人自危的非人道行為進行了無情揭露。長詩和小詩的關系類似于酒和酒精,小詩就是詩歌中的酒精。如果你以為小詩容易操作,弄些膚淺的意象、常規的比喻就可以交差,那是大錯特錯的。筆者閱讀過不少所謂的詠物詩,只在形狀上進行比喻,卻不懂得在神似上下功夫,更不會獨辟蹊徑、出人意料,結果寫出的詩歌味同嚼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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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從事詩歌創作,先后寫出了不少小詩,但真正令自己滿意的并不多,特別是前期創作的小詩歌,多數局限于淺層次思維,在詩行里填充一些哲理了事。如筆者有一首小詩《少女》,只有一句話:“一個半明半暗的夢”,雖然形象,但張力明顯不足,只是指出了一種現象。后期的創作,才掘開地表,深度鉆探,找到了油層。
我的小詩創作大致圍繞趣、理、象三個層面展開。一開始,也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前,我的小詩追求趣味,在象形上下功夫。這些詩活潑可愛,閱讀之后引起讀者會心一笑。如《命運》,用了8個不同的意象,反映了命運的波折和無常:“走夜路碰見了鬼/饑餓時咬傷了嘴/乘車時丟了車票/相對象摔折了腿/領救濟掉了錢夾/口渴時壺底漏凈了水/登臺演戲喉嚨腫疼/蓋屋壘墻聽見打雷。”這首詩歌收入我的詩帖《留住雪年輕的身子》,詩帖寄出后,該詩被河北《女子文學》雜志選用。記得當時構思這首詩歌的時候,我慨嘆于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便絞盡腦汁,海闊天空地搜尋詞語,終于找出8種最倒霉的現象,都是放屁扭著腰、喝涼水也塞牙的典型事故。再如《月牙船》,借用兒童天真的口吻,寫出了一種不染雜質的童趣:“月亮啊/彎彎的小船/是誰把你撐到天邊/云彩里也能航行嗎/我真擔心/一陣大風吹來/會把你掀翻。”這首詩歌受到遼寧《當代詩歌》函授老師的贊揚,說寫得很美。還有一首《相逢》:“相逢/是個高明的魔術師/歲月積成的憂傷山峰/被他一拳掃成/平地。”受到著名詩歌評論家吳開晉的稱贊。
九十年代后,我的小詩創作不自覺中進入了“理”的層次。將我的一些思考,比較委婉地融入詩行。如創作于1992年的《某君》:“A/屬公牛的/總懷疑別人擠了他女人的奶//B/只要你手里舉根肉骨頭/他就會跟著搖尾巴//C/見你收莊稼/在你地里撒一層蒺藜//D/一邊嚼著羊骨頭/一邊喊——/我不是狼/我不是狼。”這首小詩歌雖然至今沒有公開發表,但自己一直很喜歡。在保持犀利的同時,留住了詩歌應有的飽滿形象。寫這類小詩,最忌生硬,也就是沒有血肉包裹,只暴露孤零零的筋骨。
隨著閱歷的增加,我將目光深入到靈魂深處,試圖寫出人生的尷尬、糾結、無奈和突圍。如《墨水瓶》:“一只墨水瓶倒了/墨水流出了一半/另一半在瓶子里/犯了愁/它們不知道/是逃出瓶口/還是呆在瓶子里/更自由/更安全。”那猶疑不決的墨水又何嘗不是我們蕓蕓眾生某一瞬間心態的真實寫照!再如《蓓蕾》:“哪是我的蓓蕾/我問上帝/上帝指著一串馬蹄印/——你的蓓蕾/開在泥濘之中。”一位詩友在我的博客上看到這首小時候,給我打電話說寫得好,有不可言說之美。你想想,蓓蕾是希望的花苞,卻要締結在泥濘中,而且是馬蹄踐踏過的泥濘之中,那意味著經歷常人難以忍耐的困苦、磨礪和打擊,但正因為如此,你的人生才會綻放出奇異的花香,因為,上帝每次考驗你的時候,手里都會拿著一塊金子。《孤獨的釘子》是登上《詩刊》的一首小詩,我用釘子象征孤獨,寫出了人與孤獨角力的場景。“孤獨常常像一枚釘子/咬緊我/我咬咬牙/用力把它砸進鞋子里去/故意不拔出來/孤獨也有發軟的時候/當我亮出靈魂里呼嘯的錘子。”用錘子對付釘子,也算高明之舉吧?至于錘子代表什么,讀者自會聯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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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一句話:“閃電是不能更改的”。這句話,出自一位青年詩人之口。當時,他正參加詩刊雜志社舉辦的“青春詩會”。當主辦者正大講“苦吟”與“推敲”的必要,青年詩人滿不在乎地冒出了一句:“閃電是不能更改的”,頓時全場鴉雀無聲,繼之掌聲雷動。青年詩人的言下之意是說詩歌如閃電突現,瞬間的閃耀是它的價值也是它的命運,無可捉摸也無需修改,但他不用邏輯推論,僅僅這句詩一般的判定,就一劍封喉,讓人無法爭辯。當年,我從詩刊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打了一個激靈,思想的峽谷驟然被一道閃電照亮,真是天才啊!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連同它放射出的深刻寓意和無限光輝。他說的這句話,用在小詩創作上是再恰當不過了。小詩的出現正如同閃電,來自瞬間的靈感襲擊,稍縱即逝,必須及時捕捉,一旦捕捉,即成永恒。小詩雖然是瞬間靈感的閃現,但卻是來自于一生的經驗和長期的等待,是人生經驗的高度提煉和升華,千萬不可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