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泉邊

譚青

泉水對于濟南，是命脈，是靈魂。

記得那是某一個6字收尾年頭，也是這樣一個晚春初夏的季節，傍晚時分，我和密友一起跑去黑虎泉尋韻。偶遇一六旬以外的布衫老者，用小水桶取了泉水，轉身至石階跟前，拿起大大的毛筆，左手扶腰在石階上練字。他寫稼軒居士的詞：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他的字算不上銀鉤鐵畫，但也自有風骨。我當時也是年少輕狂，在一旁看得躍躍欲試。老人發覺之后很慈祥地笑著遞我一支筆。于是我也學著他的樣子，用毛筆蘸了泉水，在青石臺階上寫下：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然后，老人和我，相視一笑。

我二十多歲來到這座城，在這里學習和生活至今。泉水泡茶，泉水煮粥，泉水潤面，泉水滌衣。泉水與我，早已融入血脈里合二為一。

我知道泉城處處有驚喜——石板路上聽泉聲，明湖碧波泛輕舟，曲山藝海聽經典，五龍潭里嬉游魚。更有黃河落日，鵲華煙雨，九如瀑布，古剎靈巖。這些名勝想來人們都已經耳熟能詳。若論泉城景點新秀，竊以為濟南西部回歸自然平衡生態的濟西濕地當為新秀之首。

五月，柳明花媚之日，我約朋友開車從市內出發至濟西濕地。途中緩緩而行，進入玉興路，車窗外綠柳夾道，薔薇花和月季樹攀援著旖旎而開，風過處，花影婆娑。

從入口處往里走幾分鐘便到了公園一處登船點，古色古香的畫舫靠在岸邊，和眼前的碧水藍天融為一體，自成一幅田園畫卷。我和朋友們興奮地登船，落座后來不及品嘗面前的新茶，就急急忙忙推開窗子。一縷清風拂面而來，溫潤而清涼之中似有隱隱荷香。我尚在納悶此時節荷花未開，荷香從何而來？抬眼便見不遠處的碧波之上紅白粉紫星星點點，卻是睡蓮迎著艷陽興高采烈地開了。玉盤一樣的蓮葉鋪在水面，蓮花依著岸邊的翠翠蘆葦一朵朵地開出去，綿延不盡，宛如鑲嵌在碧玉周圍的碎鉆，明亮耀眼。

把畫面拉近，把這美麗全部聚焦，忽而聽見清澈的笛聲隨著清風飄來。我只當是畫舫里播放的音樂，不做他想。直到身邊的朋友驚呼：“有人吹笛。”之后才明白，這笛聲乃是小島之上涼亭內的一位樂者所奏。

遠遠看去，碧波之上，藍天之下，綠蘆掩映之間，高處小亭之中，弄笛者臨風而立，衣袂飄飄，橫一管長笛，趁著林間清風，吹奏一曲清韻，是何等美妙！此時此刻，耳聽悠揚笛聲，極目自然美景，令人頓覺天空地凈，千憂百慮頓時消散于無形。

船行漸遠，笛聲也絲絲縷縷隱沒于風中，我對妙音心生眷戀，頓覺悵然。朋友們又開始說笑，贊嘆，而我的耳邊依然回旋著那清雅的笛聲，任憑身邊如何熱鬧，耳邊的清靈之聲都無法沖散。直到又有樂聲清冽而來，方沖去我心頭遺憾。

循聲望去，一條小小的木船晃晃悠悠破水而來，一個粉衣姑娘膝頭豎著一把二胡，一個淡藍色碎花衣衫的姑娘懷中抱著一把琵琶，琵琶和二胡完美結合，演奏著一曲《菊花臺》。船尾有布衫老漢搖著船槳，把小船搖到我們跟前，跟游船輕輕一碰，又緩緩退去，漸行漸遠，去迎接后面的船來。

好客山東，好客濟南。這里山好，水好，人更好。

我想，無論多美的風景，在美麗的靈魂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且不說，龍山文化，舜耕歷山。且不說鵲華秋色，風流二安。單只看著船夫的背影在碧波之上變成一個白點，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年在黑虎泉畔遇到的那位提筆練字的老人。他并非圣者也非大賢之士，然而他溫和寬厚包容謙遜的胸襟同樣珍貴，值得銘記。

居泉城的人們，當他們以泉水為墨寫下“醉里挑燈看劍”，當他們搖著鴛鴦板說一段《武松打虎》，當他們吹起橫笛拂動琴弦，當他們搖著船槳凌波而來，當他們彎下腰去為遠客斟茶，當他們在晴日下向遠客揮手說再見，一路平安……他們便是名士，他們便是英雄。

他們便是濟南的泉水，如命脈，如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