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一則
黃昏行走在伊犁河邊,晚霞金色的搖籃,長時間
空著,捕捉夢游者的童年。
草原青翠綿延,薰衣草香在霍城縣。這座邊疆小城,使我遇見輪廓深邃、笑容燦爛、說著奇妙方言的人們。
陽光將建筑的另一面曬得發白,風搖枝葉,心境發藍般空曠。
街巷深處有色澤艷麗的民居,墻與屋頂涂作蘋果綠,紫或藍,門扉半掩,葡萄架濃蔭涼如深井。家家囊坑,門前植果樹,桑樹下孩童嬉耍,長椅上老者納涼。
水渠鏤刻細碎枝葉的絮語,各處都花木扶疏,街巷雖然相似錯綜,但清潔秩序井然。走在夢里,我陌生而歡喜。
二則
偶有大風,楊樹集體造成一種比海更遼闊的聲勢。
風包裹整個城,“我從未領略過如此壯麗的混沌”。
有風的深夜讀蘭波,領悟一種生氣灌注的煢煢孑然。秋風送來瓜果的醇香,楊樹變色,白樺也一天天金黃。有一天,大風后一片荒蕪,萬物蕭條,風將我放在室內,喝茶,讀書,看光裸的樹枝,構成任何一幅畫。
天空藍得似在深海航行,下雪時積滿白色,風穿過每一枚雪花的六角形,世界就晶瑩剔透了。
我等著,春風的手指插入郊外,無邊無際的泥土;春風蹲在伊犁河邊洗凈手,捧著我的臉,吹氣如蘭。
三則
人們的目光像我熟悉的太陽,明亮,灼燙,建筑和人群,照我涌來,但是還很空曠。去看薰衣草,進入霍城縣,路邊房屋被人工涂料染成紫色,恰切而浪漫,天山頂著冰雪,藐視炎熱。薰衣草已過花期,紫色被楊樹和農田淹沒,伊犁將軍府外,禇紅色矮墻,墻角盛開艷麗格桑。樹蔭下停幾輛馬車,鑲銅護欄,裝飾大紅色篷布,套著車子的馬蹄安靜。
中午街市安謐。晚飯在路邊小吃鋪喝奶茶,漫長的正午已結束,咽一口爆芝麻清香的馕餅,和奶茶一起充盈了我的胃。而細君和解憂的故事充盈了大腦,公主的人生為后人做了鋪墊。閃閃爍爍的白楊后遍布良田,錫伯族信仰薩滿教,民族個性中的剛健硬朗,與離鄉的憂傷辯證統一。
走在初秋的解放路,大批變黃的葉子正在飄落,和許多遷徙者的足跡一樣。
河畔坐落俄羅斯風格的屋舍,秋天無盡金黃的向日葵地,花盤熟墜,呈現老金屬色,在河畔如時光閃閃發亮。與河連接處,飄拂深綠葦葉綠綢緞般,無盡鋪展,在蘆葦叢走,兩旁是柔軟的綠墻。
漸漸城市呈現在眼前,黃昏,有孩童在唱歌,他們的臉鍍了一層夕照,像一直生活在童話的課堂里。
四則
花的單純容易讓人親近,白溝沐浴春天的雨水,有花樹安然盛放,有花瓣
貼住額頭的美與好。
在天長日久的寂寞里,有種溫柔可以撫慰。聽說這是元代成吉思汗西征,停駐修養祈福的地方,春雨不斷,白霧茫茫,不知道這艘大船將載向哪里,人們說是野百合開放的地方,叫塔吾薩尼。
白樺樹漫過云霧邊界,裸露的部分看起來平靜內斂,陽光為草地刷了一層金黃,羊群肥碩安靜,它們是圣物,顯示春天在草原上的深意。
野百合的學名是頂冰花。野百合的白和雪山遙遙相望,正直的云杉層層挺立,此刻正有風和風的種子,以及云和云的夢想馳過。
風景層疊有序,在塔吾薩尼,花朵漫無際涯。
五則
西天山在我見到的那天,真的很白。
白使它和原野分開,固體的大云,從很遠的地方掉下來,滾到很近的地方,滾到公路旁。
春天暖和起來的時候,綠油油的楊樹綠油油的田野,把西天山藏起來。
至今記得,那是我見過最清楚的一次,西天山白得像一雙雪地靴,走過來。
第一次看見鞏乃斯河,我沒有認出來。
隔著大巴車的窗玻璃,以為眼前黑黝黝,閃亮,流動的是牛乳或蜜——毫無懸念,從鞏乃斯河谷的天空,寬闊地流下來。
直到快到鞏留縣縣城,天上的牧群和地上的牧群,一樣多。云讓我看,天上的生活,游牧或農耕。感覺還不錯,就是少了,錫箔一樣漂亮的一條大河啊。
六則
早春田野,雪的字數顯示為零。
重新空白的時候,大地上,花朵結實地含苞,燦爛地開放。
亮晶晶的北疆,拼寫春天。
泥土在酥酥麻麻的感覺中,想要表達什么,只是缺一把種子。表達的欲望壓在風里。但土地儲存了一冬天的愛意,會在春風里沖動地舉起種子,奔騰的渴望。
等它們發芽,綠晃晃悠悠的時候,田野開始拼寫命運,一點兒也不讓著,近處的白楊樹和遠處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