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玲

很多人對于陶藝的幻想,大概會像電影《人鬼情未了》中的經典片段那樣,悠閑地坐在拉坯機前,雙手捧住棕色陶泥,時而提拉延展,時而輕按縮圓。
陶藝師曲晶不流于俗,十年如一日進行泥土實驗,從山野林間挖土,像揉面一樣揉泥,歷經上千次摔打,她制作的器物造型獨特、古樸天然,傳遞出生命的溫度和力量。與她的作品對視,很多人都說:“感覺與泥土、與大自然更加親近了。”
在杭州良渚文化村,很多人都知道,這里住著一個玩泥巴的藝術家。
曲晶高高瘦瘦,頭發隨意扎在腦后,給人簡單、清爽的舒適感。1989年,曲晶在大連出生,父親是船長,她自小就對大海充滿了深情,每次面朝大海,波濤拍岸之聲都在她內心深處經久不息地回響。
2008年,曲晶考入中國美術學院陶藝系。如此冷門專業,母親擔心將來就業有困難。但是曲晶說,她很懷念童年玩泥巴的時光,采一束五顏六色的花草,研一些朱紅色磚末,扔進一小堆黃土中,淋半勺河水,隨心所欲揉捏幾下,就變幻出各種形狀。她喜歡這種無所拘束、自由表達的生活。對她而言,陶藝是通往這個夢想的幽徑。
一次專業課上,曲晶發現,自己制作的陶器與同學們的擺放在一起,竟然好像出自同一人之手。沒有賦予專屬于自己的獨特符號。這樣毫無生命的東西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義呢?她決定,要做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學校后山的茶田,雨后新霽,泥土被浸潤得格外艷麗,曲晶便挖了些回來進行試驗。經過處理、燒制后發現,用這種當地紅壤土代替陶土,做出的陶器粗糲自然,完美呈現出泥土的原生態,用手觸摸表面的凸點,瞬間有一種覺醒的力量自指尖傳遞過來。
研究生畢業后,曲晶留在杭州,成立了工作室。自此,上山挖土成了她的生活日常。拎一只大鐵皮桶,在距離工作室不遠的崇福山和大雄山中不斷行走,尋找采土點,試捏、檢查黏性、挖土。每次她都帶回重達50余斤的泥土,決不會寶山空回。
把帶回來的泥土曬干、敲碎、碾壓、過篩后,堅硬的泥土開始變得柔軟。曲晶抓一把泥巴,團成球狀,“啪”一聲脆響,打在墻上,泥巴沒有四散飛濺,也沒有滑落下來,她笑了:濕度剛剛好。
不同于多數陶藝家用拉坯的方法,曲晶的每件作品都是手工揉捏摔打成型的。曲晶相信,泥土是有生命的。她也不用和泥機,一雙白皙纖細的手,像揉面一樣揉捏、翻卷、再揉捏,盡量排出其中雜質和氣泡,讓泥“醒發”好。她這樣解釋:就像在家里媽媽做的手搟面啊,雙手揉出來的面,與超市出售的掛面相比,口感上總會有千差萬別。
曲晶摔打泥片的場景很震撼人。一條長桌,一雙手。隨著手的上揚,泥片像海豚一樣騰躍出海面,而后隨著手的一個翻轉,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有力地沉入水底,整個過程,行云流水,酣暢淋漓。靜靜的工作室里,只聞泥片撞擊桌面的聲響,啪嗒、啪嗒……一聲接一聲,是力與美的交響曲。經過上千次碰撞之后的泥片紋樣,被拉扯成另一個樣子,似遠山青黛,似曲徑通幽,又似隴上麥穗迎風曳動。
曲晶做的陶器,原始、質樸,卓然于眾,很多作品被國內外博物館收藏。
挖土、扛土、球磨、過篩、配土、揉泥……曲晶樂在其中,覺得“泥土真是很有趣”。她給工作室取名“泥土實驗室”,泥土是她的精神食糧。
每一種土都有各自不同的脾性,就像是不同的人。一個地方的土,有一個地方獨有的特質。即使同一座山,不同高度、不同方位、不同季節的土也有很大差別。曲晶出門,習慣隨身帶一個袋子,發現有感覺的土,就挖一些帶回工作室。朋友們知道她在做的事情,也紛紛從各個地方寄當地的土給她,然后期待著她能燒制出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幾年下來,曲晶收集了很多地方的泥土,有宜興的紫砂、景德鎮的高嶺土、德化的高白、東北棕褐色的土……然后,依據顏色、黏性、耐高溫等特性進行分類,經過反復調配配比、溫度等,探索各種可能。
杭州50%以上的土是紅壤土,色彩豐富艷麗,如果調以不同的燒制溫度,色彩變化將更為多元。曲晶就地取材,燒制了幾千個試片后,成功完成了以當地紅壤土作為釉料的實驗。曲晶根據泥土顏色、質地、溫度、脾性的不同,分別標號歸類,做成泥土卡片,這為她的陶藝之路打開了一扇更大的門。
之后,曲晶嘗試在土中加入一些植物纖維,例如稻谷殼、芝麻桿等,讓陶器內部結構更為緊密。由此,成功破解了植物纖維在陶藝制作中的運用方法。
不工作的時候,曲晶喜歡去山中走走,看溫暖的泥土,看隨處可見的各類植物,記錄每種植物的紋路,從中尋找創作靈感。之后,隨物賦形,將其運用到作品中。比如,把帶刺仙人掌的肌理用到三角形器物上,使器物更有立體感;把竹子似斷還續的紋路用到豎條狀器物上,會有巧妙留白的畫面感。
最后的入窯燒制,是對泥土實驗的檢驗。每次出窯前會想象各種可能,但是結果似乎永遠在意料之外,充滿驚喜。紫紅色土燒出來可能是黑色,黃泥燒出來可能是橘紅色,紅棕色的結果變成灰粉色……如果恰逢梅雨季,泥土濕度大,微生物含量更豐富,可變性更多,燒出來的就不是某一種純色,表面會有一些星星點點,或者爆出一個氣泡。“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這是陶藝最為迷人之處,也能夠帶來更多靈感和創作欲望。

2021年,是曲晶做泥土實驗的第9個年頭。她柔嫩的雙手結出厚厚老繭,她的“陶數據庫”也日漸飽滿。目前,泥土實驗室像圖書館一樣,一列列擺放了上千種泥土和實驗過的釉片色卡。
從泥土到一件完整的器物,每一步,曲晶都堅持純手工完成,與數千年前生活在新石器時代的良渚先民一樣,不加多余的修飾,展現原生態一面。
曲晶的陶器造型簡單,她更多時候是在做減法,雖簡單但卻不是無趣。她研究不同茶壺造型對于茶湯的影響,發現圓形壺雖然更包容,但方形壺泡茶口感更立體,發香更濃烈。2017年,曲晶制作出小方壺碗泡器,很受歡迎。碗泡器每一寸都是她用指尖捏出來的,璧薄,略有凹凸感,造型微內聚,手作的“不均勻”,恰好使得茶湯在碗內起承轉合,發香更好。圓形、方形之外,又有了梯型、三角形的陶器。
曲晶傾向于慢一些、再慢一些。一般1—2個月燒一窯,一半是實驗的泥土和釉料,一半是可售作品。通常,成功率不超過50%。出窯后,再不斷打磨,上化妝土,再燒,如此反復七八次。
目前,曲晶更多的還是想以生活周邊的泥土為樣本。她熟悉這里的環境、這里的人,以及每天發生的事,對這里的泥土有感情。她說:“我希望自己到了80歲,還能像現在一樣,每天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