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性

三歲的娃看到老，這話在德子身上最能得到印證。

擱別人身上，說不通。女大還十八變呢。

德子是三歲啥樣，三十歲還啥樣，鼻涕經常流過了河——小城人的說法，指鼻涕流出來不曉得擦，直接過了嘴巴。過不了嘴巴的，都被德子的舌頭伸出來一卷，舔個干干凈凈。

德子是智力障礙者。舔鼻涕，是源自本能，流出來的涎水，他本能上無可奈何，只能聽之任之了。

德子的爸媽是要頭臉要得不行的人，為這個，不知道打了德子多少次。有人勸，德子爹媽不領情，不打不長記性。

勸的人多半訕訕著表情，明著在打德子，難堪的，是勸的人，打德子的由頭，十有八九跟勸的人相干。

再往后，人們看了德子，都躲著走。這就體現出做貓狗的好來，不單不避著德子，還任它們跟德子怎么鬧，德子爹媽都不發火，這么說你一準疑惑。說穿了就那么回事，德子得有玩伴不是？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孩子的心智上。孩子哪能不貪玩呢。

德子挨罵，多與貪玩有關。德子挨打，則與貪吃脫不了干系。

我女兒出國前，養過一條京巴狗，出國后，遛狗就成了愛人的家務活。愛人身體不好，往往是狗沒遛出點名堂，她自己已跟狗一樣，伸著舌頭喘氣了，形象很不雅。源于這，愛人就懶得顧及京巴的形象了，放任它在小區各個角落亂鉆，鉆著鉆著，京巴就鉆到德子懷里了。

德子智力發育有問題，但身體長得開，壯實，那涎水就跟微型瀑布一樣，亮晶晶往下漫。京巴常瞪圓雙眼，仰著脖子，伸長舌頭，在德子懷里接涎水吃，可能是涎水味道不錯，可能是京巴性子急，接著接著京巴不耐煩了，舌頭直接舔到德子的下巴上。

蹬鼻子上臉這種事，不光是人會做，狗也會，還做得那么自然。

德子爹媽看見了，一聲大吼，德子！德子受驚，涎水立馬縮了回去。一臉茫然的德子看著爹媽，爹媽眼里冒出刀光一樣的殺氣，京巴嗚一聲叫，落荒而逃。

第二天，德子會悶在家里一天不出來。

沒人問緣由。自討沒趣的事，上桿子去討，何必呢。

愛人在這點上，腦子不靈光，她習慣了京巴跟德子在一起，看不見德子，會見人就問，咋不見德子呢？

這一問不算多余，德子的活動范圍大家都知道，除了小區，別無他處。好在，隔天又能看見德子跟京巴一起玩，愛人就忘了頭天的事。

德子被打，嚴格說，愛人是始作俑者，盡管是無心的。

那天愛人接到電話出去拿快遞，門沒來得及關上，我們住一樓，京巴在德子懷里可能涎水吃膩歪了，噌的跳下來，回家。德子玩得正大發呢，抖著雙肩呵呵跟在京巴后面，一進屋，涎水不流了，茶幾上一袋拆開包裝的食品吸引了他，德子對吃的東西天生沒有抗拒力，伸手抓了就往嘴里喂。德子“咯嘣咯嘣”，京巴在一邊憤怒著“嗚嗚”大叫。

人狗第一次沒能和諧相處，這動靜自然就引起德子爹媽的警覺，他們每時每刻都支著耳朵，生怕德子做出丟了頭臉的事。

腦子不靈光的愛人在他們面前脫口而出，哎呀德子，那是狗糧，吃不得的！德子吃得正香呢。這頭臉，丟大發了，德子爹媽沒吼，很溫柔牽了德子的手，說，乖，我們回家！

整整三天，德子沒跟人打照面。再出來，涎水不流了，嘴巴抿得緊緊的。偶爾有鼻涕流過河，絕不見舌頭伸出來一舔。德子，長記性了呢！小區的人都這么夸獎。

年底，愛人單位分了箱煙臺蘋果，很沉，單位車在小區門口停下，愛人抱著走了幾步，腰間的骨節就抗議了。整個小區空蕩蕩的，就德子在那看太陽，愛人就說，德子，過來搭把手！德子過來，一伸手，愛人手還沒搭上去，德子已抄起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果然是身大力不虧。德子邊走，邊抽鼻子，煙臺蘋果就是香。

進了屋，愛人說，吃個蘋果再走！看著茶幾上的狗糧袋，德子臉上露出恐慌的表情，噌的竄出門，沒了蹤影。

晚上，我和愛人把蘋果分了半箱，送到德子家。德子眼里放出光來，嘴巴抿不住了，涎水又瀑布般往外漫。手正要去抓蘋果，德子爹媽眼一瞪，咋的，不長記性了？

長了，長，記性了！伴隨著緊張而顫抖的話音，德子腦門一縮的同時，舌頭收了回去，涎水斷了，抿成一道縫的下唇上，有一排清晰的牙印，咬得很深。

都滲出血了呢！走出德子家門，愛人難得靈光了一回，搖頭嘆息說，德子這記性，長得夠深的。

劉正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十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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