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
盛世修文,有清一代,康雍乾三朝以其文治武功,蔚為盛世。其間,作為盛世文治的重要標志——官方大型文獻總集的編纂,如叢書《四庫全書》、類書《古今圖書集成》《佩文韻府》、文集《全唐詩》等為代表的皇皇巨著,不僅反映出當時政治文化政策的轉變,交織著乾嘉學派的形成,而且折射了與文化重鎮揚州的淵源——在上述清廷諸部重要文籍的采輯、編修、刊刻、典藏中,揚州均傾盡全力、襄助有功。至嘉慶朝,雖然時勢日見盛衰轉捩,但其克紹箕裘、佑文圖治,卻是一道同風。嘉慶親自主持編纂《全唐文》,并多次剖陳:“敬思圣祖仁皇帝欽定《全唐詩》風行海隅,操觚家或睹初、盛、中、晚源流,有裨詩教甚大。茲《全唐文》(指內府舊藏本)弆藏中秘,外間承學之士無由與窺美備,允宜頒示寰瀛,以昭盛軌”[1],“皇考欽定《四庫全書》,嘉惠士林,頒行海宇,固已家弦戶誦,久道化成,無遠弗被矣。予近得《唐文》一百六十冊(即內府舊藏本),幾暇批閱,覺其體例未協、選擇不精,乃命儒臣重加釐定”[2],其踵武父祖、崇文重道的心跡直露顯豁。而這部《全唐文》的刊刻同樣與揚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作為底本的“內府舊藏”
與康熙朝編修《全唐詩》一樣,《全唐文》的編纂也以內府舊藏為底本,關于這部底本的來歷,《全唐文》總纂官之一法式善在其《校全唐文記》中云:“內府《全唐文》鈔本十六函,每函十冊,約計成篇,蓋萬有幾千矣。前無序例,亦無編纂者姓氏,首鈐‘梅谷二字私印。相傳海寧陳氏遺書,或云玲瓏山館所藏,或云傳是樓中物。大約抄非一手,藏非一家,輯而未成,僅就人所習見常行采摭為卷,唐人各集亦錄從近代坊本。”法式善提及的“海寧陳氏”,葛兆光先生根據陳調元《庸閑齋筆記》等考訂系浙江海寧人陳邦彥,康熙朝二甲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左中允、侍讀學士等,雍正朝曾任《古今圖書集成》副總裁,陳氏編纂此書是出于其侍讀南書房時親睹《全唐詩》進呈的主觀自愿,還是出于康熙本人的特別授意,已難考證,但此書確實對嘉慶朝編纂《全唐文》有奠基之功。
法式善還提及“或云(小)玲瓏山館所藏,或云傳是樓中物”,小玲瓏山館即清代著名鹽商、藏書家揚州馬曰琯、馬曰璐兄弟的藏書樓,傳是樓即清初學者、藏書家昆山徐乾學的藏書樓,可以推知陳氏之《全唐文》雖編纂未竟,但此后傳于江浙,售于書賈,并借此由特定人物進呈,從而成為嘉慶朝欽定《全唐文》的底本。法式善在相關記述中亦有所謂“內府所藏唐文原本十六函,每函十冊……第一葉有‘梅谷圖記,為海寧陳氏裒輯未完之書。蘇大司空官兩淮鹽政時以重價購得,進呈乙覽”[3]等語,記述的正是底本《全唐文》自揚州轉呈京師、上達內廷的這層關節。蘇大司空即蘇楞額,滿洲正白旗人,乾隆六十年轉赴揚州,出任兩淮鹽政。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諭“內府舊存《全唐文》寫本系由蘇楞額呈進”,亦言及此事。彼時揚州私家藏書之富、市肆書賈之盛、鹽政要員遴選進呈文籍之功由此可窺一斑。
二、兩處設立的“全唐文館”
《全唐文》的編修始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十月,嘉慶親自下詔“著將此書(指內府舊藏本)交文穎館,通行抄錄,并詳稽載籍有應補入者,一體編輯,校勘完善,進呈乙覽后,刊刻頒行”[1],編修處設于故宮西華門內。康熙朝為編修《皇清文穎》設立的文穎館,時人亦稱之“全唐文館”。編修官則有包括總裁官董誥、總閱官阮元、提調兼總纂官徐松、總纂官法式善等在內的88人,大多為當世朝廷重臣、館閣耆舊和新晉進士。諸人在普查群籍近600部之后,歷經六年的努力,于嘉慶十九年(1814年)閏二月修成《全唐文》,董誥奏請“伏念江南為人文淵藪,其間績學之彥、藏書之家堪任校讎者不少,且揚州文匯閣貯有《四庫全書》,刊叢籍鴻編,勘校尤為至便。懇仰天恩將全書頒發兩淮刻印”[4],同年六月發往揚州,由兩淮鹽政阿克當阿監刊。
揚州承辦欽定《全唐文》刊刻事宜,并不局限于刻印工作。在歷時兩年多的時間里,阿克當阿督率眾人,認真查照文穎館原奏事宜,悉心酌定章程,延致就近各省熟諳校勘書籍之士,翻檢文匯閣藏有的《四庫全書》,并博采揚州藏書之家的有關唐文善本,詳細謹慎予以校對。[5]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刊校也設立了“全唐文館”,參與校訂的梅曾亮有《揚州唐文館即事二首》,其《題王夢蘭校書圖》又有“唐文開館昔揚州,簪筆西園憶舊游”云云,此唐文館所在的天寧寺西園亦是文匯閣所在,而入館諸人又有吳鼒、秦恩復、孫星衍、顧廣圻等碩儒文彥。
揚州唐文館的入館學士對于文穎館諸臣的“正本”并非盲從、無所作為,而是以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和深厚的文史學養,對其中文字的錯訛、衍脫之處,通過校語一一注明并繕寫歸檔,即所謂“其中篇章字句有一二重復偽脫之處,陸續將改移抽補各條分別存檔”[5],雖然語帶謙恭,但是諸人在《全唐文》勘誤上用功甚勤,卓有成效。
三、倚仗“鹽羨”的揚州書局
自康熙朝,揚州多次承擔內府刻書之責: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五月,江寧織造兼兩淮鹽政曹寅奉旨在揚州天寧寺設立“揚州詩局”,主持刊刻《全唐詩》;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三月,江寧織造曹寅又奉旨設立“揚州書局”[6],主持《佩文韻府》繼武英殿本之后的二次刊刻(同年七月曹寅染病身故,內兄蘇州織造李煦繼之)。由于江寧織造、蘇州織造以及杭州織造均屬內務府主管,因此《全唐詩》《佩文韻府》可視作內府刻書,揚州詩局、揚州書局亦可視作內府刻書的臨時派出機構。而“詩局”“書局”的名稱之別主要在于刊刻分屬詩集、文籍的類型之別。至嘉慶朝,揚州再次設立書局,負責刊刻《全唐文》,并在刊刻完畢后,由嘉慶褒獎,將其中一部《全唐文》與《古今圖書集成》《四庫全書》一起恭藏于文匯閣,以嘉惠士林,便于士人查閱研讀。
近代版本學家陶湘在其《清代殿版書始末記》中提出:“兩淮鹽政曹寅以鹽羨刻《全唐詩》,軟字精美,世稱揚州詩局刻本,以奉敕,亦稱內府本……(嘉慶)十九年敕纂《全唐文》,亦由揚州詩局承辦。”[7]雖然“揚州詩局承辦”說法稍稍有誤,應為“揚州書局”,但是陶湘之說,一方面,指明了揚州以其鹽業財力和雕版技藝承印內府刻本的史實;另一方面,也勾勒出奉敕刊刻《全唐詩》以至《全唐文》的迭代承繼關系。其間,鹽政官員和鹽商群體在內府刻書活動中的積極參與應屬必然,正如阿克當阿在《全唐文》刊刻完成后的幾次上呈嘉慶的奏折中所說:“督率運司及承辦官商等(校勘刻印《全唐文》)”[5],以及懇請“遴委妥員同該管官商(恭藏《全唐文》于文匯閣)”。
所謂“鹽羨”,即鹽稅扣除運銷損耗外的盈余稅款。自古以來,揚州繁華以鹽盛,憑借鹽業的巨額收入、鹽商的傾力襄助及其崇文風尚,促成了揚州雕版印刷的精美和文籍出版的繁榮,以至“同治四年,署鹽運使李宗羲開養賢館,以收恤寒畯。八年,鹽運使方濬頤議設(淮南)書局……其經費仍于裁減成本項下開支,書成平其值售之”[8]。從揚州詩局,到揚州書局,再到淮南書局,依托鹽業收入的揚州書業之盛不絕如縷。
在對揚州刊校清廷內府刻本的歷史考察中,我們不難發現所謂“人文淵藪”,不僅素有績學之彥,集聚了一批出經入史、博古通今的飽學之士;而且富有藏書之家,涌現了“下規百年地,上蓄千載文”的私人“借書樓”或稱公共圖書館;此外更有匠心之作,無數不曾留下姓名的工匠手中玉成了代表古代雕版印刷最高技藝的“康版”“曹本”“馬版”“秦刻”等藏書精品。而最為重要的是,集成以上優勢資源,積極參與具有重要政治意義和時代意義的國家大型文化工程建設之中。唯有如此,人文淵藪、文化重鎮才愈顯實至名歸。
參考文獻:
[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嘉慶朝上諭檔:第十三冊[Z].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599.
[2]董誥,等.全唐文:第一冊[Z].北京:中華書局,1983:1.
[3]法式善.陶廬雜錄:卷一[Z].北京:中華書局,1959:7.
[4]翁梁溪.清內府刻書檔案史料匯編:下冊[Z].揚州:廣陵書社,2007:466.
[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揚州檔案館.清宮揚州御檔選編:第四冊[Z].揚州:廣陵書社,2009:328-330.
[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揚州檔案館.清宮揚州御檔:第一冊[Z].揚州:廣陵書社,2010:159.
[7]書目叢刊[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65-66.
[8]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226-227.
(作者單位:中共揚州市委辦公室)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