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格律,是漢語詩歌的一大創舉。平與仄相對相粘的規律性地有序交替,增加了作品的音樂性和節奏感,在文字排列上也展示了一種和諧優雅的圖案美。以七言五言律詩為例,林庚先生曾經說過:“五七言的以壓倒的優勢成為唐詩的主要形式,并不是由于禁止其他形式的出現,而正是百花齊放自由競賽的結果。詩人們普遍地選擇了五七言形式,而且創造性地豐富了充實了這個形式。這乃是詩歌發展規律上的自然趨勢。”也就是說,詩詞格律是詩人們在創作實踐中自然選擇的結果,是語言的自然規律,是詩歌的自然發展,而不是什么權威機構的人為的硬性規定。
然而,詩詞格律一直以來卻被有些詩人和論家們看得很重,甚至說“律者,六律也。謂其聲之協律也,如用兵之紀律,用刑之法律,嚴不可犯也。”他們把這種格律形式當作了一種非比尋常的體制規則。
杜甫對律詩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更難得的是其作句式多變,縱橫恣肆,渾融圓轉,合律而又能做到超然律外,不著痕跡。他在《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中自稱“晚節漸于詩律細”,說明他在格律上是很有著一份獨特追求的。杜甫詩律的“細”,是指工謹扎實、運用自如,而不是“囿”,不是自我桎梏,不敢越雷池一步。請看杜甫寫于晚年的《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這首詩的首聯并不遵守近體詩的格律,沒把格律當作“如用兵之紀律,用刑之法律,嚴不可犯也”,但是境界遼闊、沉郁蒼涼,誰又能夠因為不守嚴格格律的緣故而輕易否定其價值呢?相似的格律從權的例證,名人名作中還有很多。崔顥的《黃鶴樓》前半部分基本不合格律,卻被嚴羽稱為“唐人七律詩,當以此為第一”。蘇東坡詞也常常突破格律限制,晁無咎就此評價:“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由此我想,真正的詩人,還是應該做格律的主人,而非格律的奴仆。
美國哲學家杜威論述節奏感時曾經提出了“機械的重現”和“審美的重現”的論題。他批評了一種以鐘的滴答聲為例證的“滴答理論”。這種“滴答理論”強調節奏是“有規則地回到同樣的要素”,體現的是一種“機械的重現”,是某些孤立部分的重復、是物質單元的重復,缺乏有機的整體關系,因此降低了審美效果。而藝術節奏則表現為整體性的“審美的重現”,是關系的重現。這種關系是“總結并向前推進的”,推動著經驗的完滿實現,加強了經驗的審美效果。
一首律詩或者詞作,無論有著多么復雜內涵,多么反復的情感變化,但都在詩詞格律的動態平衡中尋找到最大公約數,實現其多樣性中的和諧統一。詩詞格律的魅力,在這種和諧統一中喚起更多的心靈共鳴。但是這種“和諧統一”并不是機械教條,那種片面強調的“言不可犯”理念,其實正是杜威批評的“機械的重現”,而不是“審美的重現”。詩詞格律的本性,是一種代代承傳的有節奏的動態生長,是生活之流中的自然節奏與生命律動的感性顯現。詩詞格律的歷代承傳和審美重現,不是簡單的原樣重復,而是不同情感需求與生命能量的重新積累與感發。
(作者高昌,系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中華詩詞》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