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我

簡介:無論如何,一切都在變好,頭發會重新長出來,她也會重新成為關關。而接下來的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十五歲那年突然出現在風里的藏族少年,會陪她一起走下去,從此關關難過關關過。
去康定是關宵澤臨時決定的,所以走的是紅眼航班,沒想到遇上了人生中第一次空中驚魂。
飛機在空中劇烈顛簸,顛得她魂都快沒了。
周圍有人抓著空姐問怎么回事,空姐只是說遇到氣流影響,盡力安撫眾人的情緒。
關宵澤第一反應就是打開手機備忘錄寫遺書。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她轉頭過去,看到了一張俊俏的臉。
皮膚黝黑粗糙的年輕男子,五官深邃,很明顯的藏族長相。此刻,他正咧出兩顆小虎牙朝她笑,普通話意外地標準。
“這么害怕嗎?放心,我們不會死的。”
關宵澤皺眉,沒理他,卻默默地關上手機,背過身去。
黑夜中還下著大雨,飛機在天上轉了半個小時后通知要就近降落。
關宵澤提著行李,站在雨夜的甘孜格薩爾機場,心下一片茫然。
“喂!”
聽到聲音,她下意識地回頭,隱約中看到是剛才那個皮膚黝黑的男子。
那人踏著水洼疾步跑過來,清澈的眼睛看著她,聲音很輕,抿嘴笑得有些害羞:“你也要去康定嗎?要不要一起走啊?”
關宵澤奇怪地問道:“你認識我嗎?就要約我一起走?”
“現在你是打不到車的。”說完,他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她短茬茬的寸頭,“雖然我還不認識你,但是你很酷,我很想認識你。”
聽了他的話,關宵澤絲毫沒有高興,甚至臉瞬間垮了下來。
第一,他在飛機上嘲笑了她;第二,她不喜歡別人過度關注她的寸頭。
綜上所述,她不喜歡他。
所以關宵澤扭頭就走,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樣。
誰知幾個小時后,這樣的行為就打了自己的臉。
天已經晚了,公路旁也打不到車,雨反倒是有越下越大的意思。
關宵澤沒傘,從包里扯了一件oversize的外套罩在頭上,正狼狽不堪時,有車燈刺破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她的臉。她低聲暗罵了一句,對著她的駕駛座側的車窗突然降下了,又露出了那張黝黑純善的笑臉。
“這個點攔不到車的,我借了朋友的車,一起走吧?”
看著她還在猶豫,男子以為是她害怕,于是收了笑,眼神清澈、語氣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壞人,不然你可以先拍下我的車牌號發給你家人報備。”
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大半夜的,她只是個孤身的姑娘家,一個人在外面確實不安全。
關宵澤不再別扭,沉默地把行李遞給他,轉身鉆進車里坐在了后座。
男子幫她把行李放進后備廂,剛坐進駕駛室系上安全帶,就聽到關宵澤硬邦邦的聲音從后座傳來:“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愣,然后微笑著說:“我叫扎西司越,康定本地人,你可以叫我司越。”
關宵澤點點頭道:“扎西司越,謝謝你。”聲音還是硬邦邦的,沒有要繼續聊下去的意思,說完就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扎西司越原本以為她會對他有些好奇,都準備向她解釋了,沒想到她對他毫無興趣。
他看了一眼后視鏡。
英氣秀美的寸頭女孩合眼抱臂,全身都散發著神秘又疏離的氣息。
扎西司越搖搖頭,露出了一抹孩子氣的笑容。
二、
從機場到康定的道路并非全是坦途,瓢潑大雨更增大了危險程度。
關宵澤不知道什么時候睡了過去,睜開眼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她身上蓋了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抬起眼,在后視鏡里看到了外套的主人正皺著眉看著前面的路況。
似乎是發現了她的目光,扎西司越在鏡子里和她四目相對,然后生怕嚇到她似的,輕聲道:“別怕,我小心過去,應該會沒事。”
怕什么?關宵澤對他話語里的撫慰感到莫名其妙。
她看向窗外,才發現他們正處于一段狹窄的山路上,一旁的路邊堆積起許多濕潤的泥塊,顯然是泥石流多發地帶。
他以為她被嚇到了?
第一次被人這樣小心對待,關宵澤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
她剛要說些什么,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車頂上傳來噼里啪啦的巨響,接著,大大小小的泥塊從車頂傾瀉而下。
泥石流來勢洶洶,關宵澤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在發呆,心想她怎么這么倒霉,飛機剛迫降,坐車又遇到了泥石流。
突然有人打開她這邊的車門,慌亂間,關宵澤被大力扯進一個結實的懷抱,她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扎西司越緊繃的下巴。
他一只手緊緊地把關宵澤扣在懷里,一只手護住她的頭,帶著她往開闊處跑去。
關宵澤腦子抽風了一般,還回頭喊道:“車……”
扎西司越原本溫和清越的聲音像是著了火,力氣大到幾乎要把她提起來跑:“管什么車啊,車哪有人重要!”
狂奔了一路,兩人都快虛脫了。
到了一處開闊安全的地面,誰都顧不上地面的泥土雨水了,一起霍然躺倒在地上。
頭發陷在水洼里,身上全是泥巴,狼狽得像乞丐,但兩人莫名其妙地喘著粗氣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扎西司越就把關宵澤拉進他懷里,把她濕漉漉的腦袋蹭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擦了擦。
關宵澤也沒力氣掙脫他,只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他黝黑的面頰似乎還有些泛紅,溫柔地低聲說:“地上太臟了,我不要緊,但你是個女孩子。”
也許是因為他過于溫柔,也許是因為剛剛劫后余生。
關宵澤愣了兩秒后,鼻尖泛酸,竟然沒忍住,一下子哭了出來。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釋放噴發了一樣,伏在扎西司越溫暖的胸膛上哭到哽咽。
扎西司越被她的舉動嚇到了,動也不敢動。他覺得她好像是因為他而哭,又好像是因為別的什么。
他雖然還不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但是他覺得有些心疼。
扎西司越慢慢地坐起來,把關宵澤纖細伶仃的脊背摟在懷里,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她刺刺的短發,任她在自己懷里宣泄哭泣。
三、
車被泥塊埋了大半,是不能再開了。
這是扎西司越向朋友借的車,所以他打了幾個電話,等有人來處理車子了,就帶著關宵澤坐上了一輛開往康定的大巴。
行李一部分被他放在頭頂的儲物柜里,放不下的全被他堆積在自己腳下,生怕擠到關宵澤似的。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啃著他給買的面包。
扎西司越轉頭收拾行李時,關宵澤才看到他背上幾道血痕從衣服領子里露出來,手肘處也破了皮。
他把關宵澤保護得很好,她全身只是沾了點兒泥水,沒受一點兒傷。
她想起逃生的時候,他的手一直護在她的頭頂,壓根兒沒顧得上他自己。
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手里的面包也吃不下去了。
等扎西司越整頓完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時,關宵澤才抿著嘴,別別扭扭地小聲問他:“你……你身上的傷還好嗎?要不要處理一下?”
扎西司越睜開眼盯著她,似乎是有些驚訝于她的主動關心。
關宵澤被他盯得臉頰通紅,他才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孩子氣的小虎牙,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沒事的,都是皮外傷。等到了康定再買點兒藥處理吧。你、你……”
他的話突然頓住。
關宵澤突然福至心靈似的懂了他羞于啟齒的希冀,鬼使神差地點頭道:“我可以幫你上藥。”
說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瘋了嗎?
但是看到扎西司越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她又把反悔的話吞回了肚子。
大巴在路上搖搖晃晃地前行,關宵澤靠在玻璃窗上吹風。
她能感受到側面的目光,一直若有似無地偷瞄她。
這目光竟然并不讓她厭煩。或許因為那是一種極為溫柔的目光,夾雜著欣喜與珍重。
關宵澤覺得有些奇怪,他明明與她萍水相逢。
她忽然轉頭,和扎西司越四目相對。
他有些慌亂,想要挪開目光,她卻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扎西司越一愣,然后笑起來:“你終于對我好奇了。我等了好久了,關關。”
“關關”是她的網名,或者也可以說是藝名。
這次輪到關宵澤愣住了。
扎西司越當年第一次到S市上大學時,漢語都說不利索,幾乎像自閉了一樣,在這座繁華都市不知所措。
為了盡快和這里接上信號,他開始像其他同學一樣每天瀏覽微博。
他就是在這里認識關關的。
微博給他推送了一個關關的視頻,文案是“陌生的城市有我陪你一路走”。扎西司越被這句話觸動,出于好奇點了進去,卻喜歡上了視頻里那個長發及腰、笑容明艷的少女。
他看完了她所有的視頻,跟著她的發音學普通話,在她的視頻里學到了許多網絡用語和流行的梗,也跟著她的視頻見識了全國各地的美麗風景。
那時扎西司越最大的心愿是能見關關一面。
大三那年,他竟然真的見到了她。
他在商業街的一家咖啡廳打工,關關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噼里啪啦”地敲著面前的一臺筆記本電腦。
他送咖啡給她的時候,緊張到手抖,于是咖啡灑了出來,從他的虎口一路滴到她潔白無瑕的長裙上。
他驚恐地去看她,生怕她生氣。沒想到小姑娘只是“哎呀”了一聲,趕緊從包里翻出一包衛生紙遞給他,抬頭問他:“你沒事吧?手燙傷了嗎?”
澄澈的大眼睛里滿是關切。
扎西司越一直記得當時紙巾的柔軟,她指尖的微涼,還有她靠近時,如瀑長發上的清香。
“可是你現在為什么……不開心了?”
還剪了一頭長發,他記得視頻里她說過,她最寶貝她的頭發了。
關宵澤沉默了兩秒,然后自嘲一笑道:“我現在不一樣了,你沒看到現在我發的視頻全是廣告嗎?”
“關關”這個賬號已經斷更了很久,偶爾更新,也全是廣告。她已經在網絡上被粉絲罵得體無完膚,說她忘了初心,物欲熏心,發的視頻只是為了撈錢。
她并不否認。
扎西司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像是被她唬住了。
這人也真是單純,她說什么他都信。
關宵澤一笑,也不忍心再讓他幻滅,于是轉移了話題。
“所以你是因為是我的粉絲才對我好的?”
扎西司越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奇怪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扎西司越認真地看著她,黝黑的臉似乎發紅:“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喜歡你。”
關宵澤愣了一瞬,然后白皙的臉頰連著脖子都漸漸泛紅,心跳快得仿佛要飛出車窗去。
這不正常。
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強自板著臉,面無表情地說:“我不喜歡你。”說完,又害怕自己說得直白會傷到他的心,于是又抹了把自己的寸頭,飛快地補了一句,“我不想談戀愛。”
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沒想到扎西司越卻絲毫沒被嚇到,反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四、
到康定時又已經暮色四合,剛巧關宵澤要去的村寨就是扎西司越的老家,于是他邀請她到他家住。
村子里沒有酒店和民宿,本就是需要借住在村民家的,天晚了,關宵澤也懶得再折騰,就跟著他拎包入住。
幫她鋪好床鋪,扎西司越突然轉過身,語氣很得意似的說:“你瞧瞧,因為我給你講了個感人的故事,你就毫無防備地跟我走了。你說你變了,可我覺得你還是那個單純的女孩。”
原來他還存著這心思呢,是想要證明她其實沒腦子嗎?
看著他揚揚得意的模樣,關宵澤哭笑不得地把他趕出房門。
她坐在床上,拉開背包的拉鏈取出一臺相機,輕輕摩挲了一會兒,然后突然下了決心似的打開相機,圍著屋子轉了一圈。順著墻上掛的唐卡一路延伸出去,拍下了房間內的所有。
關宵澤告訴扎西司越,她是來藏區散心的,扎西司越很是理解地朝她點點頭,第二天就帶她出去騎馬。
村子的海拔在三千米左右,關宵澤并沒有太強烈的高原反應,只覺得腳下輕飄飄的。這里的風常年刮著,尤其是跑馬的草場,一望無垠,風大得像是要把所有東西都吹到天上去。
扎西司越扶著關宵澤,幫她擋住風,聲音在風里有些模糊:“你待會兒不要害怕,我從小就騎馬,十七歲的時候,我就是村里的賽馬王子呢……”
還賽馬王子,關宵澤覺得他單純得可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停在馬場一處,扎西司越去一旁牽來馬兒,放馬墊、裝馬鞍的時候,有個藏族模樣的小姑娘羞答答地朝關宵澤靠過來。
關宵澤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就聽到她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講:“姐姐,你好帥啊,我很喜歡你……”
純真的話語讓她心中一動,心想這里的人都這么喜歡她嗎?
她立馬對著小姑娘微微一笑道:“謝謝你,你也很可愛!”
看著對面女生開心的表情,她的心也像那笑容一樣溫暖起來。
偏偏這時身后傳來悶笑聲,一回頭,果然是扎西司越。他走上前幫她擋住風,然后用藏語對小女孩說了幾句話,說完就拉著關宵澤去騎馬了。
扎西司越把她扶上馬,牽著馬在馬場走了幾圈,教了她一些要領,就問她要不要自己跑幾圈。
想到這馬兒很是溫馴,關宵澤點點頭,把隨身帶的相機交給他,讓他幫忙拍攝記錄,自己就揪著韁繩跑了起來。
開始還是很愉悅的,迎著風策馬奔騰,感覺自己像個女俠。但當身下的馬速度漸漸快起來時,關宵澤就有些害怕了,她尖叫著喊扎西司越的名字,遠遠聽到他疾步跑來,吹了聲口哨,馬兒便緩緩停下。
關宵澤慌張地跳下馬,嚇得幾乎要哭出來,飛快地朝扎西司越的方向跑去,猛地一下子撲進他懷里,緊緊揪著他的衣領。扎西司越被她撞得手上的相機都差點兒飛出去。
扎西司越輕輕地笑起來,抬手輕拍她的短發道:“這么害怕嗎?放心,有我在呢。”
第一次在飛機上遇見時,他也說了這樣的話,她那時只覺得這人在嘲笑她膽小,現在聽著,卻覺得臉紅心跳。
于是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悶著聲別別扭扭地說:“哼,你別得意,我來康定是為了做這里的文化旅游推廣,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膽小沒用了!”
扎西司越皺著眉拍拍她的后腦勺,竟然當了真,問她:“真的嗎?”
關宵澤憋著笑,正想繼續逗逗他,就聽見馬場對面一陣騷動。
村里德高望重的卓瑪奶奶被草場受了驚的馬撞倒,送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醫生也束手無策地搖頭。幾乎全村的人都圍在卓瑪奶奶家里,扎西司越拉著關宵澤坐在床邊,眼睛微微泛紅。
小時候,卓瑪奶奶經常給他做好吃的糌粑,一針一線為他的小馬縫制馬墊,制作馬玲。卓瑪奶奶就像他的親奶奶一樣。
關宵澤看著躺在床上那張虛弱又蒼老的面孔,眼睛濕潤,喃喃地叫了一句“卓瑪奶奶”……
她咬了下嘴唇,取出相機,對著卓瑪奶奶的臉開始錄制視頻。
扎西司越回頭看到這一幕,幾乎壓不住自己的火氣,語氣有點兒沖:“關宵澤,你在干什么?”
關宵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多么不合時宜。
“我……”她來不得及收起相機,敢忙開口向解釋原委。
可扎西司越并沒有聽她解釋,就一把將她拉出了屋子。
“關宵澤,你要拍視頻也好,做什么推廣也罷,但我希望你能尊重別人,敬畏生命。我不希望你把這樣的視頻發出去消費我最敬愛的人。”
說完,他就黑著臉進了屋,把關宵澤留在原地。
高原上呼嘯的風刮在關宵澤臉上,就好像打了她一記冰冷的耳光。沒有高大的藏族少年為她遮擋寒風,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五、
卓瑪奶奶在當天夜里走了,扎西司越連著幾天都忙著幫卓瑪奶奶辦后事,關宵澤連見到他的機會都沒有。
兩人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關宵澤去卓瑪奶奶家找過他,他不在,聽說是在草場,她轉身就要往草場去,卻在門口遇到了那天在草場攔過她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到她很高興似的,關宵澤有些疑惑,就聽見小女孩說:“姐姐!你喜歡司越哥哥嗎?上次哥哥和我說,你是他喜歡的女孩呢!”
關宵澤臉一紅,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她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好像終于發覺了自己隱秘的心思一樣。
然后,她突然往草場方向拔足狂奔——她想要見到他。
其實前幾天,關宵澤并沒有生他的氣。
因為她知道扎西司越是個很簡單也很真摯的人,他并不是在惡意揣測她,而是因為她說過什么,他都會相信。他不會因為她變了就不喜歡她,就算她忘了初心,他也會全盤接受,認真地對待她,所以他才會誤會她。
她要和他說清楚。
剛到草場,關宵澤遠遠就看到一群人鬧哄哄地圍在一起,嘈雜的聲音中還夾雜著小孩子的哭聲。
關宵澤撥開人群費力地擠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扎西司越的背影,她迫不及待地去拉他:“司越!”
話音剛落,對方突然抿著唇回頭,面無表情地看她了一眼。
關宵澤被這個冰涼的眼神嚇到,下意識松了手。
這時她才發現,扎西司越懷里抱著一個嗷嗷哭的漢族小孩,他和幾位當地的村民正在給這個陌生的漢族孩子做簡單的包扎。
“怎么回事?”她皺眉彎腰,輕聲去問扎西司越。
沒想到扎西司越沒理她。
眾目睽睽之下關宵澤有些尷尬,不知道他怎么生氣了,有些窩火地問:“到底怎么了?”
還是沒有回應。
旁邊一個相識的村民好心給她解圍,簡單解釋了一下情況。原來是這個小游客在草場玩耍時不小心被牦牛頂翻在地,幸好被路過的扎西司越救了。
關宵澤看著他緊皺眉頭的樣子,于是又拉著他的胳膊,低聲說:“要不你先停一下,讓我……”
讓我來看看,我是S大護理專業畢業的。
可是話還沒說完,扎西司越像是耐心耗盡了一樣,拍掉她的手,冷冷地開口:“關宵澤,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嗎?我說希望你尊重別人,敬畏生命,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有什么要緊的事會比這個孩子的傷勢更重要?”
他說完就回過頭不再看她,繼續檢查孩子的傷勢。
關宵澤一愣,過了一會兒默默起身。
她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些什么,半天找不出合適的話。
不知道為什么,想起剛剛扎西司越失望的表情,她心里酸澀得要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來他是真的不再相信她了。
幸好孩子傷勢不重,包扎檢查結束以后,扎西司越才在對方家長的感謝下離開。
同行的村民想起剛剛關宵澤失魂落魄離開的背影,試探說道:“我看小關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司越,你是不是對人家有什么誤會?”
其實現在冷靜下來,扎西司越就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反應有些不適。他突然想起她曾經是S大護理系的優等生,剛剛她應該是好心想幫忙的吧。
可他誤會她了,還說了那些傷人的話。
扎西司越懊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六、
扎西司越再回來時,已經是晚上。
藏區的夜晚星星總是很多、很亮,仿佛觸手可及。
他剛走到房間門口,就聽見對面房間的人打開了房門,關宵澤靠在門上問他:“司越,能陪我看看星星嗎?”
他原本以為她會因為他白天的話而生氣,所以想躲著她。如今看來好像并沒有,她的臉上甚至掛著淺淺的微笑,反倒讓他心里生出一陣后悔——無論如何都不該兇她的。
兩人靠在院中的草垛上,抬頭看天上的星星。
夜里涼,扎西司越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又給她掖了掖衣領。
他剛想把手收回來,沒想到關宵澤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纖細柔軟,有點兒涼,握住他的力度也輕柔,偏偏讓他心跳加速,動彈不得。
他聽見她說:“扎西司越,你這個名字可真好啊。司越,四月,你知道嗎?十一年前的四月,我來過這里。”她微微偏頭看他,眼中一片澄澈清明,璨若天上星辰。
“那時候,我見過你。”
十一年前的四月,關宵澤十五歲,長發及腰,笑容明艷。
她陪著母親回老家——康定的一個小村落,她母親是村里的漢人,早年間舉家搬離了藏區,這也是關宵澤第一次進藏。
那年,她在賽馬場上見到了扎西司越。
一眾粗獷剽悍的藏族漢子里,他是最顯眼的那個。一個半大的少年郎,皮膚黝黑、五官深邃,身形高挑卻瘦削,騎在一匹白色的小馬上,顯得意氣風發,別有風流氣度。
所有人都不看好那少年和他的小馬,關宵澤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他,全場只有她用剛學的蹩腳藏語拼命給他加油。
到現在,她也沒想明白當初是為什么覺得他一定能贏,或許一眼驚鴻,那就是緣分。
后來,扎西司越的小馬真的突出重圍拔得頭籌,扎西司越成了最年輕的賽馬王子。
他興沖沖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把自己左耳上的一個耳墜取下來塞到關宵澤手里,摸了摸她的頭,用生疏的普通話說:“送給你!謝謝你,小妹妹,我聽到你為我加油了!”
僅此一面之緣,后來他們各自回歸了自己的生活。
扎西司越幾年后考上了大學,離開藏區去了S市,而關宵澤的父母離異后,她開始獨居并成為網紅。
沒想到,他們會奇妙地透過一個小小的手機屏幕,再度相識。
母親離婚后,再嫁到了美國,半年前被確診為癌癥晚期,于是關宵澤遠赴美國照顧她,從此停更了視頻。
有人說她忘了初心,或許吧。她每天活在悲痛和忙碌中,甚至為了陪因為化療而失去頭發的母親,把自己及腰的長發也剪成了寸頭,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有人說她整天發廣告撈錢,她不否認,因為她需要支付母親巨額的治療費。
就連這次回康定,也是因為母親在病中思鄉,關宵澤就決定回康定來給她拍一段故鄉的視頻,她不希望母親留下任何遺憾。
然而,扎西司越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她感覺自己死掉的靈魂,又漸漸活了過來。
“我知道在卓瑪奶奶彌留之際拍她很不禮貌,但是因為我聽媽媽提起過卓瑪奶奶,所以想讓媽媽也能見到卓瑪奶奶的最后一面……我……對不起!”
關宵澤的聲音已近哽咽,扎西司越剛想抱抱她,就感覺手心被她塞進了什么東西。
他展開手心,看到上面靜靜地躺著一枚綠松石的耳墜。
是他十幾歲時常戴的那枚。
扎西司越捏住她的耳垂,把耳墜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左耳上,然后把人拉進自己懷里,一點兒也不嫌棄地用袖子給她擦眼淚和鼻涕。
關宵澤抽抽噎噎地問他:“你會覺得我是掃把星嗎?媽媽得了癌癥,我坐飛機飛機就迫降,坐車遇到泥石流,剛來康定,卓瑪奶奶又走了……都怪我,嗚嗚嗚,都怪我……”
“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關系?怎么能怪你呢?”扎西司越皺眉不滿道,他低頭親了親她的發心,聲音溫柔得快要融化。
“關關,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該誤會你,也不該兇你。我不知道你遇到了這么多困難,但是,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么話?”
“關關難過關關過。”
以后的每一關,我都會陪你去面對。我的關關,愿你從今往后都順遂,我將一直陪著你。
七、
在康定時,關宵澤收到繼父的信息,說他準備帶著母親回S市,度過最后一段日子。
這意味著,關宵澤不用再千里迢迢遠赴異鄉了,扎西司越也會和她一起回S市,所有的事情她不再一個人扛,她的生活漸漸回歸正軌。
離開康定的前一天,扎西司越騎馬帶她去康定有名的居里寺。
這里常年刮著凜冽的風,一路下來,關宵澤即使被扎西司越牢牢地護在懷里,臉上也還是感到了微微的刺痛。
下馬后,她拉起扎西司越的手來看,果然皸裂了。
他卻滿不在乎,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從小就這樣,都習慣了。你皮膚嫩,我把你護好就行了。”
關宵澤瞪了他一眼,從包里取出一支護手霜,擠在手上,認認真真地給他涂勻。
這雙手寬大粗糙,甲床泛白,皮膚黝黑。就是這樣一雙手,拉過韁繩肆意馳騁,也為她遮擋過風雨,在危難時刻,緊緊握住了她。
涂著涂著,倒涂出了幾分曖昧的氣氛,關宵澤不太好意思地把他的手放下,抬頭就看見他好像也臉紅了。
四目相對,兩人都癡癡一笑,然后他牽著她的手走進了居里寺。
白云壓在頭頂,雪峰就在對面。奶白的墻,暗紅的瓦,香煙裊裊的香爐,獵獵飛舞的經幡,神情淡然的喇嘛搖動著轉經筒。
這里的一切都讓關宵澤感到內心平靜,整個人都仿佛變得通透、純粹。
離開寺廟后,站在陽光里,他伸手摸了摸她已經長出一截的短發,聲音溫柔又虔誠。
“關關,愿神明保佑你。”
關宵澤對著他粲然一笑,抬頭去看雪山和藍天。
在這靠近天空的雪域高原上,所有虔誠的心愿,都可以說給大自然聽。
無論如何,一切都在變好,頭發會重新長出來,她也會重新成為關關。而接下來的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十五歲那年突然出現在風里的藏族少年,會陪她一起走下去,從此關關難過關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