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潑彩的遐想

色彩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那是許久以來收集起來的繽紛和絢麗。石青、孔雀藍、花青，仿佛包含了古今詩人所有的憂郁、惆悵，卻猶如浩瀚縹緲的夜空，無限的向前，無限的向后，亙古不變，也沉睡不醒。醒了的，活躍起來，是書生的遐想。胭脂、曙紅、朱砂、朱磦，是酒后的緋紅，是少女的新妝，是春花，是秋葉，似朝暉，似晚霞。蕩開來，是孩子純真的歡笑，溫暖起來像父母的懷抱。

黑、白、灰與褐色，是要將這些串起來，托出來，又融化掉的。使亮麗的更加亮麗，沉郁的更為沉郁，卻不顯山不露水，渾然不覺它們的存在。倘使取了，亮麗便變得艷麗而輕浮。倘使它們看重了自己，則又喧賓奪主，搶了主角的戲，用多了，自然會暗淡沉悶，既失了神，又失了采。

綠色，是善良的，猶如無邪的孩子、中庸的士夫、隔壁的大嬸。綠色是藍色的附庸，甘于當紅色的陪襯，如蘭之馨，久處芝蘭之室倒不覺其香，待發現時卻彌淡彌真。橙與藍是對立的，色彩學上把這叫補色。往往因為有對立的一面，事物才互補為一個完整的整體。紅與綠，黃與紫，亦是這樣的。因為對立而互補，完成了視覺張力上的圓滿。

當這些色彩流動起來時，是生活的節奏，是音樂的旋律，是浪漫的舞步，亦是呢喃的燕語。放大了，則和天地自然同呼吸、共振動。打破了，則是五彩繽紛，大千世界的無窮色相。收起來，則又色即是空的歸于寂滅如一的混沌。

一方面物象與色彩是我們用眼睛看見的，而另一方面卻又是我們用心感覺到的。看見的、聽見的、觸摸到的總是啟迪我們的內心，觸動想象而形成強烈的主觀情緒。于是，我總想借助看見的物象與色相去表達我所想到的那一部分。由此境由心生，而心亦會隨境而轉。

齊白石曾說的“似與不似之間，不似則欺世，太似則媚俗”。這是寫形與寫神，表達客觀與表現主觀之間的妙度。接近客觀物象時，“我”就縮小了，以物觀物，近于無我之境。接近主觀時，“我”就放大了，且形式語言愈是單純，則愈是接近心靈。不論是有我、無我、忘我，還是寫實、寫意、寫心，都是游走于具象與抽象，寫實與寫虛之間，尋求我與天地精神之間的交融。

于是“之間”兩個字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時不時琢磨其間的味道。譬如人活著，便是生與死之間的一段，“有用與無用之間”更是莊子對人生的智慧。“之間”是一種距離，也是一種距度，是空間的游走，也是時間的進行。而游走的過程，探尋合適的距度卻因人而異。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也可以什么都有。當一句話沒說時心中可能有千言萬語。一開口，一落墨，便開始了從無到有的敘述。怎么說？說到什么程度？便是個人在虛與實、剛與柔、收與放、具象與抽象之間的選擇。這時強弱、張弛、聚散、出入、開合、擒縱、動靜、藏露、隱顯，以及粗細、冷暖、干濕、質實與清空、直白與含蓄，都由一時心境來完成取舍“之間”的距度。

人們對于新鮮的未知的事總是充滿好奇和富有熱情。故而我對于潑彩與潑墨的嘗試，正是癡迷于這種畫面的未知性誘惑和每幅畫不可重復的唯一性可能。把自己置身于畫面的偶然和必然之間去游走，成了作這種畫最大的樂趣。日常生活中對于貶義的“見異思遷”，放在藝術中卻成了褒義的“遷想妙得”。中國畫的“生發論”恰恰強調了偶然興致的重要，因為偶然的一筆，卻生發出萬象來，這樣，“畫中之竹”已不再是“胸中之竹”，從而充滿了期待與驚喜。

由胸中之念，引出的無數演繹與變奏，使得情隨事遷，意料之外，卻又于法度之中。水墨的這種變數，因難于操控與駕馭而更顯它的魅力。所以從觀象到應變正是在繪畫中建立新秩序與節奏的契機。墨與彩的交融，面與面的疊加，線與線的交織，構成彩墨的交響。順應是一種旋律，跳宕是一種節奏。起初并不知會是什么樣的，潑上去了，墨有深淺的變化，色有冷暖的交替，形有方圓的流動，情緒下的筆觸，偶然中的肌理……隱隱然似有一種秩序在里面，卻不便說明。隨而放幾天，慢慢看，維納斯就藏在石頭里，等著雕塑家把她找出來。

看著看著，漸漸地自然有形象跳出來與之碰撞，高者為山，低者為谷，亮處為坡，幽處為澗，白則為云，暗則為影……如此是雄奇，如此是清曠，如此可為宏闊，如此便成綺麗……此正是化機在手隨機應變之時。幾次在飛機上看天際的云霞變幻，奇特、縹緲、似真似幻，這樣的如夢仙境，在內心深處留下難以形容的美感。這時給想象插上翅膀，如大鵬逍遙于九天之上，即可思接千載，又是俯拾即是。剎那間，心念一定，便是從混沌中見到光明，從模糊中尋出清晰，從色墨里看出煙霞樹木、山河萬象，仿佛那些原本就在那里。

喜歡山水畫的那種幽寂荒寒與不可名狀的迷蒙。那些清楚的景象只不過是竹外的兩三枝桃花，給你一個春天的提示而已，剩下的又隱入無盡的模糊之中。技術層面，最難處理的線與面交接的部分，實則正是景象隱與顯、藏與露、模糊與清晰、直白與含蓄在“度”上面的把握。看似技術與形式的問題，實則處處關乎著意與境的營造與表達。

一幅畫的動因緣于感性，而其結果卻多成于理性。對于客觀景物的表達符合于物理，對于內心情緒的展現合于情理，情景交融為畫面，則又須合于畫理。

周紅藝

1974年出生于陜西眉縣。1995年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現為西北工業大學副教授、陜西省美術家協會當代藝術委員會委員、陜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七社成員。

出版有《周紅藝畫集》《欣欣齋隨筆》《從游——周紅藝卷》《周紅藝山水》等。